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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言的"纠结"

 昵称503199 2015-07-10
那些与土地相关的事物:美食、风俗、称谓,或者某些语意双关的调侃,就都必须是用这个地方长出来的语言说出才攒劲。 
    我大概在很早一个阶段,就确立不找老乡做男朋友以及未来的丈夫。现在才敢把理由说出来,那就是我一度觉得,“爱”这个字眼,用我们那儿的方言说出来,愣愣的,也很土。另外,那个字和“我”的发音位置相同,要想准确发出,必得上颚贴下颚,是肉与肉的相连。而“爱”这个字眼,在我当时的头脑里,何其神圣,何其精神,或至少得从精神开始吧。所以,我无法想象,有人是用这样的“爱”来莽撞表白。这个小纠结我也曾经跟刘索拉表达过,她的家族也出自陕西。我想验证她有没有此困惑,她听了哈哈地笑:等你再长几岁,就知道那个骨肉相连的感觉,才是真爱。
    事实证明,这样的困扰并没有出现。高考一毕业,我就把自己的大学志愿,一气填到了南方。毕业后,又奔到了故乡最北边,所谓的天子脚下,皇城根儿。几经辗转中,我从中学学来的标准普通话几度变异,但有一点很肯定:我至今还没学会北京人驴打滚似的京片子语。有次出差回京,下了飞机坐出租,告诉司机去哪里。司机迅速瞥我一眼:姑娘,你不是中国人吧?我纳闷地看他。他回,我怎么瞅着你的话说得那么费劲!费劲么,我?我心里不平地说,我可是说着让南方人羡慕得要死的标准普通话呢。他当然不这么觉得。因为他的标准是北京公交车上售票员报站名那样的。而我当初坐着公交去前门,真的差点错过了站。因为我一门心思竖着耳朵要听的是:DA—ZHA—LAN。
    久待北京,方言基本不用。只有一次遇到阻碍,就是采访从不说普通话的贾平凹。我很想随他的习惯说陕西话,但似乎很折磨他的耳朵,所以电话里他忍不住说,你还是说普通话吧。
    一个人说什么样的语言,思维大概会顺着它的风格。我现在深信这一点,比如读贾平凹的小说,我慢慢地就开始在心里说陕西话。很多小时候很土很土的方言都被我忆起来了,老贾真是能唤起人深处记忆的写作。无人能出其右,甚至陈忠实也不能。当然,他的厉害在别处。
    而我自己,现在很少能写非常纯正的陕西味文章,因为真是发现,我离家乡远了。做媒体,每每接触的都是与时俱进的词汇,我无法把它还原成方言的发音,那只会让我觉得拗口,或者大而装。有一年我采访现在已在深圳的作家杨争光——他也是陕西人。采访完了我才告诉他,我是他老乡。然后我们用陕西话互留EMAIL。他的陕西话比我地道,但是说到“.com”时,我仍忍不住偷笑,那简直就是“点烤馍”。
    到了异地,不再说方言,或者说方言时,总有一种绊里绊搭的感觉。这到底是一种什么心理在作祟呢?我承认,小时候的确有个阶段,是觉得那样的方言说出来土、硬,连电台里的秦腔,我都觉得高喉咙大嗓子,很不委婉精致。现在,我肯定是老了,开始怀旧了,所以也爱听秦腔,老腔了,甚至也能在其中,听到所谓的委婉精致。《白鹿原》电影话剧都看了,不止一遍地看。别人是看小说改编得成不成功,我则在检验演员方言地道不地道。看第三遍话剧《白鹿原》时,我完全被一位秦腔女演员吸引,她唱“临行旁边击一掌,惊醒南柯梦中人。”这是一出老戏的唱词,后面有很长的拖腔,一唱三转折,真像有把钩子,在往你心里捣,无词已断肠,我听着简直要泪奔。诞生这样艺术的地方,是无需自卑的。
    虽然不再自卑,却还是不能在任意场合讲方言。这件事更深一步的心理原因,是在最近回陕的路上发现的。开车负责接送的是我的外甥和他的一伙哥们,他们喜欢在车上听一档方言聊天节目,说到吃时,“美扎扎”这样的方言,主持人用得很顺溜。但说到大片,一些外国演员名,主持人自动就滑到普通话去了。方言正宗,普通话也正宗,还转换得极其自然,倒让我有些好奇。后来终于想明白一件事,某些公共事情,一用到方言,表达确实困难。简直使上不劲。而那些与这片土地相关的事物:美食、风俗、称谓,或者某些语意双关的调侃,就都必须是用这个地方长出来的语言说出才攒劲。
    说到底,方言是一种私密的限制性存在,它的根底是拒绝公共事物与情感的。这也难怪,我用书本上习来的正义、公平逻辑来写文章论理,写到纸上总是流畅的,但回家用它来评定家乡的人与事,不知怎的,总有些脸红。
    (作者孙小宁系北京媒体人,著有访谈录《十年去来—— 一个台湾人眼中的大陆》、《如实生活如是禅》,主编《读城记》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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