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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津安二郎:做导演不过是桥下行乞、妓女拉客

 联合参谋学院 2015-07-12

 

小津安二郎的电影,最适合沏上一壶茶,一边品茗一边静静沉浸其中。

 

他的故事里通常都是家长里短的琐事,那些看似若无其事、平平淡淡、毫无激情的生活,却隐藏着无数值得琢磨的人生况味。

 

小津从未结过婚,更没有子女,但他却深谙为人父母的感受,从他所讲述的“父子”“父女”之间的故事,让观者窥见一个孤独、善良,同时又是豁达、充满尊严的内心世界。

 

下文选自新书《小津安二郎的反电影》,日本艺术家吉田喜重所著,从小津导演的性格分析出发,逐步扩展到其影像风格中的各种戏谑、幽默的反叛做派。

 

难忘的两次回忆

文 | 吉田喜重

 

当谈及小津安二郎导演时,我会极其自然地用“小津桑”来称呼他。在小津生前,我与他之间曾有过两次难忘的回忆。



▲秋刀魚の味 (1962)


第一次回忆已经是三十年前的事了。1963年1月,当时我和小津都是松竹大船导演协会的成员,那年的新年宴会在镰仓的一个饭店里举行。

或许是我极力回忆的缘故,那天晚上发生的事情就如同昨天发生的一样,我记得非常清楚。在这个新年宴会上,十五位导演聚集一堂,小津是最年长的一位。他坐在壁龛的前方,而最年轻的我则坐在末席上。

宴会刚一开始,小津就来到我面前,坐下来,默不作声地给我斟酒。一直到宴会结束,小津与我几乎没有言语上的交流,只是对酌。因此,气氛温馨的新年宴会变得跟守灵一样。

 

然而,我十分清楚小津为何会做出那些奇怪且唐突的举动。前一年的秋天,我在某本杂志上发表了一篇文章,批评了小津最新拍摄的电影《小早川家的秋天》(1961),认为这部电影缺乏小津特有的风格。所以在新年宴会上,小津的行为是对我的文章的一种回应,绝对是小津式的做法。

 


▲早春 (1956)


在《小早川家的秋天》中,有一段故意对年轻人谄媚的情节,当时我本人正处于与电影中的年轻人一样的年龄,所以对那段情节十分敏感,因而写文章批评了那段情节。但小津并没有反驳,而是默默无言地给我斟酒。小津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当对饮正酣时,略带醉意的小津若无其事地对我说道:"电影导演不过是一个在桥下行乞、拉客的妓女罢了。"这是小津式的调侃,充满了谐谑的语气。


小津用“桥下行乞、拉客的妓女”做比喻,或许是想说明这样一点:“电影是不可能与商业主义相割裂的。”同时,小津肯定也在反问我这样一个问题:“电影制作能否与商业主义完全割裂开来呢?”

当然,我并不知道这个比喻的真正含义,或许也没必要知道。因为小津是一个说起话来爱开玩笑,且非常讨厌别人有板有眼地理解他的话的人。


▲秋刀魚の味 (1962)


第二次回忆仍是那一年的事。1963年11月,我前往位于御茶水的一所大学附属医院看望正在住院的小津。

那年开春之后,小津的身体状况一直不佳。住院、出院,几经折腾。过了夏天,我也听说了小津患癌症的消息。

进入深秋的某一天,我记得非常清楚,那是一个下雨天,寒意侵肤,我来到病房探望小津,看到小津原本十分伟岸的身躯变得非常弱小。

小津意识十分清醒,他向我表达了谢意后,就默不作声了。我看到变化如此之大的小津也说不出话来。

当我就要离开时,小津随口说了这样一句话:电影是剧情,不是事件。

这同一句话,他说了两遍,似乎是自言自语,但这是我亲耳听到的小津的最后一句话。

此后大概过了一个月,12月12日,小津离世,那一天刚好是他六十岁的生日。


小津葬于镰仓市的圆觉寺,墓碑上只有一个古老的中国字:"无"。

 

三十多年的岁月流逝,我现在也活过了小津离世时的年龄。

小津讨厌说真心话,可能认为那反而是虚伪。我常常提及他跟我说的最后一句话,可能会令他感到厌烦吧。但这么多年以来,这句话就像是幻听一般,时不时地回响在我的耳边,诘问着我自己。

当在病床边听到小津说“电影是剧情,不是事件”时,我感到非常吃惊,迷惑不解。在死神即将降临之际,小津还在调侃似的享受着正话反说的乐趣,对此我欣羡不已。

我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小津的电影尽可能地排除了戏剧性的情节,就像是淡淡地叙述一个事件、一个偶发性的事件。



東京物語 (1953)


在演员表演方面,小津也严格禁止演员们戏剧性的表演,演员们有意识地进行日常性的对话,他们的行为举止也都不超出日常生活的范围,不允许有过度的演技。


“电影是剧情,不是事件”,小津的这句话似乎自我否定了其电影的风格,出乎我们的意料。当面临死亡之际,小津反复地讲这句话的真正意图究竟是什么呢?

也许小津认为,他所描述的淡淡的日常事件才是真正戏剧性的,我们在许多电影里看到的故事其实都是人为虚构出来的事件而已。

然而即便做这样的解释,我仍有某种不自然的感觉,因为小津最后这句话的反差过于明显。 “电影是剧情”和“不是事件”这两句截然肯定和否定的说法与平常小津式的温和、暧昧且充满调侃趣味的言论差距太大了。

小津对其电影缺乏戏剧性的批评不加以反驳,而是幽默地一听了之,这是一种小津式的谐谑吗?抑或小津在死亡即将到来之际唯一一次说出了真心话呢?



《我出生了,但……》(1932)


无论是哪一种情况,由于小津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明确地使用了肯定与否定的语式,我以为这句话背后一定蕴含着某种意味。现如今这句话仍不时地在我耳边响起,如同幻听一般,使我陷入迷茫之中。我如此这般地谈及小津,反复使用“小津式的”说法,已经达到滥用的地步。当然,我用“小津式的”的说法来论述小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小津式的”或许只是无谓的言语重复。

尽管如此,我之所以一定要使用“小津式的”这种说法,是因为听到这个说法的人会从中感受到一种深不可测的意蕴和隐喻,并联想到其他不同的含义。结果当我也颇为纠结小津话语的具体含义时,便不知不觉间使用起“小津式的”说法。

毫无疑问,小津的电影也是一个意义极其不确定的悬浮的世界,对此,我们只能用“小津式的”说法来表述。

但是,用这种同义反复的、甚至有些空洞的说法来论述小津的电影,决不会给读者带来不快。实际上,当我们以亲切的口吻使用“小津式的”或“小津作品式的”的说法时,我们不仅能够欣赏到小津的影像所展现出的无限暧昧性,而且还能够与其互动,这正是我们观看小津电影时最大的快乐。


 

 

《小津安二郎的反电影》


 

作者结合多部小津的代表作品作为例证,探讨小津导演对电影规则的突破,以及其不断打破自己规则的否定之否定过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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