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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阳台上，挂着两根用艾草编成的草绳。长长的草绳，对折垂下来尚一米有余，比普通农用的麻绳和尼龙绳粗且毛糙，和当年村口唯一的深水井用辘轳绞水用的粗井绳一样。它的粗糙，是一种天然的毛糙，和纤巧相对而言，有特别的纹理与筋脉，似乎带着爷爷农闲打铁时奋力的手劲。小时候我见过大人拧草绳，两三根秀高的艾蒿并为一股儿，编辫子或扭麻花似的交互续接起来，很快一根草绳就编成了。在山里得到这艾绳，好几年过去了，艾草的茎秆变色，褐似荆条；干燥而变细小的艾草的叶子，枯缩如毳毫。但整条艾绳不走形，曰浑朴、拙涩也可，但壮而有韵，仿佛是颜真卿《麻姑仙坛记》和泰山《经石峪》的残笔一横。 这种专门用艾草编的绳，说艾绳其实是火绳，火绳是旧年山里人家必备的物品。艾，我们通常把艾草直呼艾，在我的山里老家，南太行一带，野生的艾草并不多。端阳艾，有的地方索性这么叫艾。作为一种避邪的香草，家家户户多要栽艾。山地春雨贵如油，雨后从别人家的花草里分点艾，移植一次就可以了，艾和菊花一样是宿根草，年年复生。夏天来了，端阳插艾是仪式，但艾有常用，主要就是可以拧火绳。芒种而骤然大热，虫虫蚁蚁的纷纷出动，黄昏的时候，院子里要点燃火绳熏蚊子和扑灯蛾。男人们抽旱烟，烟袋锅子用火绳点燃。还有，当年生产队有不大的果园，有桃子和苹果、沙果，夜里例行要派人看果园，就地铺一张草苫躺在临路的土窑洞里，也要点火绳。我曾经随爷爷辈的两个老汉，夏夜里到山坳里看苹果，名字都忘记了，一个王姓，一个是李俊来吧，人人叫他老俊来，后来是得噎死病去世的。他是个鳏夫，夜里一到看苹果的地方，先是坐在草苫上吸烟，火绳与烟袋锅亲嘴的时候，明明灭灭，映着满天星斗，天空被大山隔成一片不大的天庭。烟叶的呛人，交织着艾叶火绳的香烈，混合的味道也是老辈人复杂艰辛的人生况味。 老家人对有限的艾草，利用也有局限，艾草青嫩的时候其实还可以食用。《救荒本草》说野艾蒿可以救饥：“采叶煠熟，水淘去苦味，油盐调食。”江南清明节的青团，闽粤地界的清明果，上佳的出品，是采艾取汁和面做成的。或许北方山区的生活太苦太清寒，老家人用艾做药引子或火绳，但不吃艾苗和野菊苗。而艾草离开我的老家就多了，与太行山隔河相望的伏牛山，八百里伏牛山包括嵩山和北邙山在内，其实都是秦岭的余脉，那里有艾草遍地乱生。夏至过去了，稻秧栽过，芝麻、玉米和红薯苗大了，豫南人趁着农活间歇，出门到山坡上割艾，在打过麦子的场地或村村通的水泥路上晒艾。艾大艾高，艾多如乱草柴草。刻下，艾曰香艾，艾灸、艾熏，等等，艾的医疗保健作用日益发扬光大。农村话说：这艾可主贵了！ 同样是火绳，好事的年轻人，也曾经用玉米缨子编成，像模像样，酷似光滑的发辫，但火烧火燎的，味道呛人。改用与艾草差不多的蒿子编火绳也不行，像烧火 树叶的味道。艾草独好！山里人编织手艺也好，用山榆的嫩条编制一人深的粮食囤，用荆条和马棘条编箩头，用玉米皮编席地而坐的草箅，用秫秫尖编篮子和放馍放扁食的锅箅，高粱秆子还可以编晒柿饼和晾棉花的箔……诸多手艺里面，相对而言，数艾绳与草绳最简单了，属小菜一碟。 南太行在黄河北岸隆起，由浅山而深山，越朝里走，山越深越大越高。我老家所属的河南省修武县的西村乡，曾经叫公社，方圆纵深数十里，临着危崖百丈，云台山大瀑布冲天而下，上边就是晋东南的泽州和陵川县了。 山里人祖祖辈辈在大山的褶皱里开枝散叶，我的老舅家，比我的老家远，靠里边，自然村名叫黄叶村，叶字读“腰”的音。多年前黄叶村就搬空了，石头墙黑瓦房和窑洞半倾塌。那一回我到景区游览，回来的时候，特地取道黄叶村，在昔日老舅家的门头上，发现了这两条才编好的火绳，与火绳一起挂着的，墙上还有干豆角与蒜辫子，而我独取了这一双艾绳。我把它带回郑州来，一直挂在阳台上。转眼都五六年了，草绳的颜色更枯，但余香犹在，乡亲的手泽可亲，一直延续并紧接着老家的地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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