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文已经指出了鸟在太阳神神话中扮演的角色,但是,有必要特别注意的是,鸟在江南地区的神话传说中,还有着更为深邃的内涵,特别是良渚文化的玉鸟形器,它的物语环境还能深化更多的意象。
鸟的形象和鸟的图案是良渚文化出现最多的符号之一,在良渚时期的陶器还是玉器上,都出现了鸟形器和鸟的图案。大量鸟形器和鸟的图案的出现,还反映了良渚先民什么样的精神世界呢?
良渚时期许多鸟形器是写实的。图6就是一件写实的良渚文化鸟形陶器,它把嗷嗷待哺的雏鸟的形象刻画得栩栩如生。
写实的鸟形陶器当然是自然界鸟类在原始人类头脑中的反映后的艺术加工,这种创造已经有别于实际存在的鸟类,是一种精神的升华。这件鸟形陶器不仅是良渚先民对生命的延续和哺育的敬畏,具有生命之源的象征意义,更为重要的是,它器身上所刻划的符号,把这种敬畏神圣化和神话化了。鸟形陶器的颈下腹上,有着三组几何纹饰,作为主纹饰的是五个叠加的“∧”符号的持续连接,上下各有一组连珠纹,接近腹部则是“︿”符号的交叉相接。类似这样的几何纹饰在各个时期的良渚陶器和玉器上经常出现,图7就是一件良渚陶罐上的几何纹,也有这种“∧”符号的持续连接。
马丽加·金芭塔丝说过“数目惊人的符号和标记群持续使用了数千年,它们一定承载着各种不同的象征信息,也可能是历经岁月而不变的相关的含义。”[1]马丽加·金芭塔丝把这种“∧”符号说成是外阴形印记,把女阴的象征符号“∧”连续相接,意味着生命的生生不息,而上下两组连珠纹,也许就是良渚先民们期望的生命之卵的不断诞生。腹部所绘的交叉的“︿”符号,既可以理解为外阴的扩张,也可以视作交配姿势的象征,人类不必为历史上曾经出现过的群婚现象而感到羞愧,这是人类自身进步的必由之路,而这件陶器腹部上“︿”符号的交叉相接,可能就是这种人类早期性生活现象的象征。把这些隐喻人类生殖和繁衍的象征符号刻画在一个生命之初的雏鸟形体上,其对生命和生殖的崇拜和敬畏之意就十分明显了。由此可见,鸟应该是江南地区特别是良渚文化的图腾。
在《山海经》中,有关鸟的神话和相应的地望,是和良渚文化的陶器或者玉器相吻合的。我们可以用出土实物来证实《山海经》的某种记载,金泽先生在《神话学》一书的译本序中说过:“神话是人类心理历程上的一种特殊的情结,是这种特殊的心理能量宣泄的'符号’。”[2]神话这种心理情结可以以口头传说这样的“符号”传承,然后是以文字这样的“符号”发展,在这种传承和发展过程中,往往会发生变异,《山海经》神话的各类图案,就是后人自己的想象和变异的产物。而石器时代所遗存的出土物,却是神话这种“符号”最原始最可靠的神话“符号”,它使得以文字传承的神话传说找到了切实可靠的元元素。
《山海经》中有这样的记载:
《大荒东经》曰:“东海之渚中,有神,人面鸟身”。
《大荒东经》又曰:“东海之外大壑,少昊之国。少昊孺帝颛顼于此。”少昊在东海建国为鸟国。
这些文字明确告诉了后人石器时代我国东海地区有一个以鸟为图腾的部落,其首领应该是少昊,作为一个被神化的部落首领,他有着一个人面鸟的形象。这个形象在各种版本的《山海经》中,或许略有不同,但在出土的良渚时期的陶器中,却能发现这种人面鸟身的形象,请看图8和图9所示。这虽然是一件良渚文化陶器的残件,却因保留器首和部分器身,以及部分纹饰而弥足珍贵。
这件人面乌形器究竟是壶、杯还是罐,从残存的部分已经很难分析了,但是,其鸟的尖喙却雕塑得明白无误,和鸟喙相对应的一面是一个清晰的人面,其刻有直弦纹的宽把是良渚时期陶器特有的结构,所有这一切,把这件史前遗物的重要性和其作为人面鸟身的符号特征宣泄得淋漓至尽。
绝对不能忽略鸟肩上的纹饰,这种以波浪纹连续相接构成的旋涡纹,辅之以三层不相连接的小圈,组成了耐人寻味的意境。古人究竟是作为纯粹的美学图案还是另有含意,恐怕不是三言两语可以说清楚的。但是,这样的符号绝不会是古人纯粹的审美意识的产物,它只能是古人内心沉淀的特殊心理情结的宣泄。
“当原始人环顾四周时,必定注意到他们周围存在着特定的模式。”[3]当江南地区的良渚先民环顾四周时,看到的是翱翔天空的飞鸟,看到的是纵横交叉的河网,看到的是潮起潮落的浪花,看到的是东升西下的太阳,特别是太阳,在水面上升起,又入水面下隐没,“史前人类注意到太阳和月亮都是无能运动的,因此他们很可能推断太阳和月亮是有生命的,并具有某种程度的意识。假若真是如此,原始人很可能确信它们会按照人们的意愿行事。原始人推想,或许能借助模仿说服这些'非人的活物’照人的旨意办事,而且为了达此目的,人们便开始举行以化妆舞蹈为主的宗教仪式。人们设想神秘的月亮可由女子来扮演,而太阳则由男子扮演(旧石器时代的绘画和小雕像证明当时妇女以及对太阳女神的崇拜,在宗教中居于主导地位)。”[4]这样,人面鸟身的形像就在良渚先民的意象中产生了,把这种意象物化成陶塑的雕像,再在雕像上刻划水波纹连成的旋涡,使这种意象的神和周围的环境相吻合,使雕像象征的神也和周围特定的模式相一致,即也处在河网交叉潮起潮落的水乡中,想象着太阳在水上升起,又隐藏在水下,甚至水中也有太阳的替身,这样由图案描述的宇宙天地,把人面鸟身的器物完全神格化了。这种物化的具像,比《山海经》的文字描述更直观更鲜活更能真实反映良渚先民的意象。由于这件人面鸟身的良渚黑陶的身体部分大部已经残缺,因而无从知道它的性别和生殖情形,但是从同为江南地区新石器时代的淞泽文化,就出土了一件堪为稀世之珍的人首陶瓶(图10),
就证明了当时妇女以及对太阳女神的崇拜,在宗教中居于主导地位,也就是说,江南地区的这种对太阳女神的崇拜构成了这一地区神话传说的基础。这件出土于嘉兴大坟遗址的人首陶瓶,用园润丰满的弧线构成人体轮廓,微微突起的腹部,突出了“孕育”、“丰收”和“繁衍”的主题,这应该是江南地区先民们“丰收女神”和“生殖女神”的元符号。我们不能仅仅从审美的角度来讨好视觉的艺术享受就心满意足了,在前文字阶段的史前文化中,原始先民竭尽全部智慧和技术手段,力图以各种不同的方式,把他们对自然界和自然力的理解神圣化固定化,使这种神圣和逐渐固定的意象转化为具象的符号或图象,即把人类自身的本质力量神圣化为确证的文化信息,这种信息就是神话化的人首女神雕像。
[1] 马丽加·金芭塔丝,《活着的女神》,叶舒宪等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2月第一版,P47;
[2]金泽 :《神话学·序》戴维·利明,埃德温·贝尔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6月第1版,第1页;
[3]戴维·利明,埃德温·贝尔德:《神话学》,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6月第1版,第92页
[4]戴维·利明,埃德温·贝尔德:《神话学》,上海人民出版社,1990年6月第1版,第60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