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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简评

 老阿更 2015-07-18

《警世通言》第二十八卷

陈妍希古装动态图片

《白蛇传》是中国四大民间传说(《牛郎织女》、《孟姜女》、《梁山伯与祝英台》和《白蛇传》)之一。“白娘娘”的传说,是一个先流传在江南、最后走向全国的优美的民间故事。根据这个故事衍生的小说、评弹、戏曲、影视,几百年来,绵延不断。故事情节,先是从“白蛇精迷人害人、被代表正义的真人、法师、观音大士所镇压”开始,最后根据“民心所向”,大家都同情蛇精,终于发展成为一个“白蛇精追求美满幸福的爱情,遭到代表封建邪恶势力的法海和尚的阻挠和破坏”,变成了悲剧。

关于“白蛇成精”的故事,最早见于文字记载的,恐怕要数宋代李昉扈蒙李穆徐铉、赵邻几、王克贞、宋白、吕文仲等人奉宋太宗之命编纂的《太平广记》。该书第四百五十八《李黄》篇中,有如下记载:

元和二年,陇西李黄,盐铁使逊之犹子也。因调选次,乘暇于长安东市者,见一犊车,侍婢数人,于车中货易。李潜目车中,因见白衣之姝,绰约有绝代之色。李子求问侍者,曰:“娘子孀居,袁氏之女,前事李家,今身衣李之服,方外除,所以市此耳。”又询:“可能再从人乎?”乃笑曰:“不知。”李子乃出与金帛货诸锦绣。婢辈遂传言云;“且贷钱买之。请随到庄严寺左侧宅中相还,不晚。”李子悦。天己晚,遂逐犊车而行。碍夜,方至所止。犊车入中门,白衣姝一人下车,侍者以帷拥之而入。李下马,俄见一使者将榻而出,云:“且坐。”坐毕,侍者云:“今夜郎君岂暇领钱乎?不然此有主人否?且归主人,明晨不晚也。”李子曰:“乃今无交钱之志,然此亦无主人,何见隔之甚也?”待者入,复出曰:“若无主人,此岂不可?但勿以疏漏为诮也。”俄而侍者云:“屈郎君。”李子整衣而入,见青服老女郎立於庭,相见曰:“白衣之姨也。”中庭坐。少顷,白衣方出,素裙粲然,凝质皎若,辞气闲雅,神仙不殊。略序款曲,(fān番)然却入。姨坐谢曰:“垂情与货诸彩色,比日来市者皆不如之。然所假如何?深忧愧!”李子曰:“彩帛粗缪,不足以奉佳人服饰,何苦指价乎?”答曰:“渠浅陋,不足侍君子巾栉。然贫居,有三十千债负,郎君倘不弃,则愿待左右矣。”李子悦,乃于侍侧俯而图之。李子有货易所先在近,遂命所使取钱三十千,须臾而至。堂西间门(huò霍)然而开,饭食毕备,皆在西间。姨遂延李子入坐,转盼炫焕。女郎旋至,命坐,拜姨而坐。六七人具饭,食毕,命酒欢饮。一住三日,饮乐无所不至。第四日,姨云:“李郎君且归,恐尚书怪迟。后往来亦何难也。”李亦有归志,承命拜辞而出。上马,仆人觉李子有腥臊气异常。遂归宅。问何处许日不见,以他语对。遂觉身重头旋,命被而寝。先是婚郑氏女在侧,云:“足下调官已成,昨日过官,觅公不得,其二兄替过官已了。”李答以媿(kuì愧)佩之辞。俄而郑兄至,责以所往行。李已渐觉恍惚,祗对失次,谓妻曰:“吾不起矣!”口虽语,但觉被底身渐消尽。揭被而视,空注水而已,唯有头存。家大惊慑,呼从出之仆考之,具言其事。及去寻旧宅所,乃空园,有一皂荚树,树上有(钱)十五千,树下十五千,馀了无所见。问彼处人,云:“往往有巨白蛇在树,便无别物。”姓袁者,盖以空园为姓耳。

复一说:元和中,凤翔节度使李听从(zònɡ),任金吾参军。自永宁里出游,及安化门外,乃遇一车子,通以银装,颇极鲜丽,驾以白牛。从二女奴,皆乘白马,衣服皆素,而姿容婉媚。贵家子,不知检束,即随之。将暮焉,二女奴曰:“郎君贵人,所见莫非丽质,某皆贱质,又粗陋,不敢当公子厚意。然车中幸有姝丽,诚可留意也。”遂求女奴,乃驰马傍车,笑而曰:“郎君但随行,勿舍去。某适已言矣。”既随之,闻其异香盈路。日暮,及奉诚园。二女奴曰:“娘子住此之东,今先去矣。郎君且此翔,某即出奉迎耳。”车子既入,乃驻马于路侧。良久,见一婢出门招手。乃下马,入座于厅中,但闻名香入鼻,似非人世所有。遂令人马入安邑里寄宿。黄昏后,方见一女子,素衣,年十六七,姿艳若神仙。自喜之心,所不能谕,因留止宿。及明而出,已见人马在门外,遂别而归。才及家,便觉脑疼,斯须益甚,至辰巳间,脑裂而卒。其家询问奴仆,昨夜所历之处,从者具述其事,云:“郎君颇闻异香,某辈所闻,但蛇臊不可近。”举家冤骇,遽命仆人于昨夜所止之处覆验之,但见枯槐树中,有大蛇蟠屈之迹。乃伐其树,发掘,已失大蛇,但有小蛇数条,尽白,皆杀之而归。——出《博异记》

《太平广记》是搜罗许多零散著作编辑在一起的“类书”,每篇的末尾,大都注明来源。例如本篇,就注明是来自《博异记》。《博异记》一卷,唐人谷神子纂。那么“白蛇迷人”的故事,至少在唐代就已经有所流传了。但是现行本《博异记》却没有这一篇。我们不能因此认为《太平广记》的编辑者抄错,更不可能造假,只能认为宋代的《博异记》和后来翻刻的《博异记》是不同的版本。《李黄》这篇文章,明人陆楫编缉的《古今说海》也有收录,题作《白蛇记》(已经接近近现代的《白蛇传》了),文中的“李黄”都改作“李璜”。《古今说海》也是搜集编辑前人的著作分类编辑的“小说集”,但是此篇没有说明所根据的版本是什么。陆楫是明代嘉靖年间的人,生活的年代比冯梦龙早。

《李黄》或《白蛇记》,说的都是元和(汉章帝或唐宪宗的年号)年间的两个与蛇有关的故事。一个纨绔子弟李黄,在长安城郊市场上遇见一个买衣服的美女,主动借钱给她买了锦绣衣装,随她到家取钱,又给她还了三十贯钱的债,在她那里住了三个夜晚,回家之后,身子全化没了,只剩一个脑袋,却还能说话。去找那美女家,原来是一个废弃的花园。据邻居说:园里常常看见一条大白蛇。另一个故事则说:有个节度使的侄儿李琯,在长安城南安化门外遇见一辆装饰华丽的车子,里面坐着一个美女,就跟踪而去。通过婢女的拉纤,终于和那美女成就了“好事”。第二天回家,竟脑裂而死。家人寻找昨夜李琯住宿的地方,发现枯槐树中,有大蛇盘过的痕迹。砍了树往下发掘,没见大蛇,只见有几条小白蛇,就都杀死了。

两个故事,说的都是“白蛇精”害人,分明是为了告诫少年子弟不要贪色而编造的,仅仅提到蛇的颜色是白的而已,和今天的《白蛇传》故事内容毫无共同之处,不能视为是《白蛇传》的滥觞。

另一个和“白蛇”有关的故事,是南宋人洪迈(1123-1202)所编的志怪小说集《夷坚支志》戊卷第二的《孙知县妻》,全文如下:

丹阳县外十里间士人孙知县,娶同邑某氏女。女兄弟三人,孙妻居少,其颜色绝艳,性好梅妆,不以寒暑,着素衣衫、红直系,容仪意态,全如图画中人。但每澡浴时,必施重帏蔽障,不许婢妾辄至,虽揩背亦不假手。孙数扣其故,笑而不答。历十年,年且三十矣。孙一日因微醉,伺其入浴,戏钻隙窥之。正见大白蛇堆盘于盆内,转盼可怖。急奔诣书室中,别设床睡,自是与之异处。妻盖己知觉,才出浴,即往就之,谓曰:“我固不是,汝亦错了,切勿生他疑。今夜归房共寝,无伤也。”孙虽甚惧而无词可却,竟复与同衾,绸缪燕昵如初。然中心疑惮,若负芒刺,展转不能安席,怏怏成疾,未岁而亡。时淳熙丁未岁也。张思顺监镇江江口,府命摄邑事,实闻之。此妇至庆元三年,年恰四十,犹存。

这个故事和《白蛇传》有了比较接近的地方:第一,时代背景为南宋淳熙1174-1189)年间,淳熙丁未即淳熙十四年(1189);第二地点为丹阳,和杭州比较接近了;第三是白蛇精洗澡的时候被丈夫发现,和《白蛇传》端午节白蛇喝雄黄酒而现形的情节有些近似;而最大的一个共同点,是白蛇精“不害人”。——只是故事本身无头无尾,没有编圆,例如孙知县已经发现妻子是蛇精,居然没有声张,后来还继续和蛇精共寝,以及蛇精的来历和结局都没有交代等等。

《清平山堂话本》,是明代人洪楩(pián骈)编印的宋元话本集﹐原名《六十家小说》,分为《雨窗》﹑《长灯》﹑《随航》﹑《欹枕》﹑《解闲》﹑《醒梦》六集﹐每集十篇。大约刻印于嘉靖二十年至三十年间。现存《雨窗》、《欹枕》两集的残本﹐仅十二篇﹔又残本三册。其中的《西湖三塔记》,大约产生于宋末元初。故事叙述杭州有三个女妖精,专门迷惑男子,迷倒一个,又换一个,伤害了许多人的性命。后来被奚真人所擒,显出了原形:卯奴是一只乌鸡,婆子是个水獭,白衣娘子是一条白蛇,被镇压在三座石塔的下面。

到了晚明,冯梦龙才根据已经比较完整的民间传说和以上资料,改写了《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编进他的短篇小说集《警世通言》中。“白娘子”的故事,才算初步定型。

清嘉庆十四年??????,又出现了陈遇乾的长篇弹词《绣像义妖传》,强调了白娘娘“义”和“情”的一面,蛇精的故事就由单纯迷惑人的妖精变成有情有义的多情女性形象了。此外,郑振铎还曾得到一种《白蛇传》弹词, 据称是崇祯年间抄本(见《中国俗文学史》)

在清代的笔记小说中,有人认为钮琇(玉樵)所著《觚剩》卷二《觚吴中》的《蛟桥幻遇》,和《白蛇传》故事比较接近

宜兴许郎行二,农家子也。康熙二十年间,偶入城,至蛟桥,遇一女绝艳。许将与目成(眉目传情),已失所在。是日薄暮抵舍,则所遇女先在室内,迎谓许曰:“来从绛阙(天宫),暂寄红尘,三生夙契,今当与君偿之。幸无疑惧。”问其姓名,曰:“何淑贞。”从婢年可十三四,曰秋鸿。是时许妇适归宁,许因诡言:“我妇美不逊汝。”何曰:“邑中金闺之艳,幽谷之姝,遍数止某三人,差不惭巾帼,我犹胜之。若君妇,则裂齿蓬头,既疥且痔,直登徒所爱者耳。又何足言!”妇闻甚恚(huì惠),率其诸姑姊坌(bèn笨)集哄观,仅闻语声出户,并不见形。乃共指而詈(lì利)之。何曰:“我与许君缔未断之缘,命自真宰。汝辈某与某私,某为某事,此岂贞静者,而亦毁我乎?”所刺幽隐皆实,众遂嘿然散去。何善谈论,其言皆古宫闱事,于汉时尤详。远近好异之士,履满其门,或与稽往牍,或与晰奥理。酬答泉流,虽赡博者莫能难之。如是月余,颇厌嚣烦,挈婢辞许,不知所往。逾旬,瞥见前婢持衣履来贻(馈赠),且招许。许叩以所在,婢言但闭目行,少顷可达。许如言,觉两足冉冉若乘烟雾,经丘穿壑,恍入仙源,曲栏重阁,花木幽深。何薄鬟约袖,躬自纺绩。许至,洁卮而进,山肴芳腆。酒阑,起曰:“我姊妹五人,各有所适。北堂老母,往河南访我第二姊矣,君留信宿,无害也。”因相与缱绻。逾夕,惝恍出门,遥见晓村旧径,忽然抵家。

《觚剩》成书于康熙三十九年(1700),影响虽然不如《聊斋志异》,但刊刻比《聊斋志异》要早。作者钮琇,字玉樵,江苏吴江人。生年不详,卒于康熙四十三年(1704)。他出身于一个极不得志的读书人家庭,“家酷贫”,以至于“无以菽水之欢”。其父寄厚望于子,亲自课读,后送至名士吴南村门下求学。终于在康熙十一年举拔贡,先知河南项城,后为广东高明县令,卒于任上。钮琇博雅,工诗文,簿书之闲,不废笔墨。他的文笔幽艳悽切,其小说也颇有唐人传奇的文风。《觚剩》中的故事所反映的社会生活面极广,官场、科场、青楼、市井、战乱、灾荒、文字狱、风俗民情、方物特产、扶乩勘地及诗文书艺几乎无所不包。康熙年间,冯梦龙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早已经出版,钮琇能够不拘泥于“已经定型”的“白蛇故事”,把自己所听见的另一个版本记录下来,而且通篇不提一个“蛇”字,也很突出。正因为此篇与“蛇”似乎无缘,因此其情节故事对后世的小说、戏曲、评弹,影响都不是很大。除了男主角姓“许”,女主角带一丫环这两点稍有近似之外,其余情节,根本就是“另一个故事”。

前面所说的“白娘子”故事,都没有提到“白蛇被镇雷峰塔”这一关键情节。是不是冯梦龙第一个提出《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呢?也不一定。清代钱塘人写的《清波小志》卷下引《小窗日记》(作者的年代及生平不详),就有这样的记载:“宋时法师钵贮白蛇,覆于雷峰塔下。”说明在清代的杭州民间,已经有“宋代”的“法师”用一个什么“钵”“装”了“白蛇”,镇在“雷峰塔下”的传说。

那么,雷峰塔究竟是哪朝哪代修建的呢?同是清代人陆次云写的《湖壖(ruán)杂记·雷峰塔》中说:

雷峰塔,五代时所建。塔下旧有雷峰寺,废久矣。嘉靖时,东倭入寇,疑塔中有伏,纵火焚塔,故其檐级皆去,赤立童然,反成异致。俗传湖中有青鱼、白蛇之妖,建塔相镇,大士嘱之曰:“塔倒湖乾,方许出世。”崇祯辛巳(崇祯十四年,公元1641年),旱魍久虐,水泽皆枯,湖底泥作龟(jūn军)裂,塔顶烟焰薰天,居民惊相告曰:“白蛇出矣!”互相惊惧,遂有假怪以惑人者。后得雨,湖水重波,塔姻顿息,人心始定。

这里说明三点:第一,雷峰塔建于五代,不是宋代;第二,雷峰塔原来有木质的重檐和和回廊,在明代嘉靖年间被倭寇焚烧,灾后古塔仅剩砖砌塔身,通体赤红,一派苍凉,成了一座光秃秃的“砖塔”;第三,“俗传”塔内镇压的是青鱼和白蛇二妖,而且似乎是“观音大士’把她们镇在这里的 ,和“法海”和尚无关。

再查明代钱塘人田汝成辑著的《西湖游览志》第三卷《南山胜迹》:

雷峰塔者,南屏山之支脉也。穹窿映,旧名中峰,亦曰峰。宋有道士徐立之居此,号峰先生;或云有(名)“雷就”者居之,故又名雷峰。吴越王妃于此建塔,始以千尺十三层为率,寻以财力未充,姑建七级;后复以风水家言,止存五级。俗称“王妃塔”。以地产黄皮木,遂讹“黄皮塔’。俗传湖中有白蛇、青鱼两怪,镇压塔下。其旁旧有显颜院、雷峰庵、通玄亭、望湖楼,并废。林逋(bū)诗:“中峰一迳分,盘折上幽云。夕照前村见,秋涛隔岸闻。长讼标古翠,竹动微薰。自爱苏门啸,怀贤事不群。”

《西湖游览志》属于地方志,不是笔记小说,具有更高的可信度与权威性。

关于冯梦龙主要参考哪一本笔记或话本改写了《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赵景深先生在《中国小说丛考》卷下中有这样一段叙述:

《双鱼扇坠》,书已失傅,其事迹犹载于《西湖志馀》之终卷,观之颇与今人所唱《白蛇传》初回相仿佛,姑录于后,以资参考。

弘治(明孝宗朱祐樘的年号,1488年至1505年)间,旬宣街有少年子徐景春者,春日游湖山。至断桥时,日迨暮矣,路逢一美人,与一小鬟同行。景春悦之,前揖而问曰:“娘子何故至此?”答曰:“妾顷与亲戚同游玉泉,士子杂(tà,通沓),遂失群,惘惘索途耳。”景春曰:“娘子贵宅何所?”答曰:“湖墅宦族孔氏二姊也。”景春遂送之以往。及门,强景春入,曰:“家无至亲,郎君不弃,暂寄一宿何如?”景春大喜,遂入宿焉,备极缱绻,以双鱼扇堕为赠。明日,邻人张世杰者,见景春卧冢间,扶之归。其父访之,乃孔氏女淑芳之墓也。告于官,发之,其祟绝焉。

事与许仙之游湖、借伞相类。盖小说窠臼,大都如此也。

这里所引的文字,见《西湖志馀》卷二十六。赵景深先生所说“双鱼扇坠》,书已失传”,其实有明代的熊龙峰刊本《孔淑芳双鱼扇坠传》(小说)流传,前半部故事大致和上述引文近似,后半部写徐景春在几个月后在武林门外再次遇见女鬼孔淑芳。

根据学者的研究,早在南宋宫廷说书人的话本里,就有《双鱼扇坠》的故事,其中提到白蛇与青鱼修炼成精,与许宣相恋,盗官银、开药铺等情节,都与后来冯梦龙编辑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类似。因此,大概可能肯定:冯梦龙是根据宋人话本改写的,也可以说是这个故事的最早文字记录。这部宋人“宫廷话本”《双鱼扇坠》,我们今天虽然看不到了,但是不排斥明代的冯梦龙曾经看见,并且作为再创作的蓝本。

凡是民间故事,都是经过众人千口百舌的集体创作,逐渐完善的。因此民间故事无所谓“定本”,只有早期版本和后期版本的区别。冯梦龙的这一篇,当然是早期版本之一。因为明人陈六龙就写有《雷锋记》传奇,但是没有流传下来,无法知道谁早谁晚。——冯梦龙是明末清初人,生于明万历二年(1574),死于清顺治三年(1646)。因此可以推断:陈六龙不是早于冯梦龙,就是和冯梦龙同时代。

冯梦龙的“白娘子”故事,虽然是“集众家之大成”的第一个“定本”,但是不论人物还是故事,终究比较粗糙。例如写白娘子,虽然不是太恶,却没有脱尽“妖气”,甚至还有几分“霸气”,动不动就威胁说:“你要是和我好,佛眼相看;要是不好,带累一城百姓受苦,都死于非命!”而且这个妖精来到人间似乎时间不长,对人类社会的生活、风俗等等,似乎都还很陌生,因此不免处处碰钉子、闹笑话。例如初到杭州,没有银子用,她哪里不能“摄”几百两银子来?何苦非要去盗“国库”?这不是自找麻烦么?后来虽然不盗国库了,却去盗人家的衣帽饰物。她难道不知道:只要有银子,什么样的漂亮衣帽买不来?诸如此类一个民间妇女都能摆平的事务,她却经常闹笑话。这只能说明她这个妖精,对人类社会的生活还不了解,还不熟悉。

许仙这个人物,现在的“定型”,是个没有主心骨的人,谁的话他都听。这种性格,在现代戏曲舞台上,已经表现得淋漓尽致,但是这也不能不感谢冯梦龙开了一个好头,不然,后世的戏曲改编者,就要重新塑造人物了。——相应而言,小青这个人物,冯梦龙就没有塑造好,完全是后世的编剧充实了故事情节,这才赋予她“女二号”的定局的。

值得一提的,是法海这个人物的逐渐变化。起初,“白蛇”故事的中心思想是“蛇精”害人,是为了有意引起少年子弟“莫为女色所迷”而编写的“劝世”、“警世”、“醒世”小说。所以法海或者别的什么有法力的人,从“擒妖除害”的愿望出发,把蛇精降伏,所代表的,当然是正义和正气。随着白娘子对许仙的爱情感动了读者和观众,纷纷要求把白娘子这个人物改得善良些再善良些。于是白娘子的“痴心真情”逐渐上升,先是委屈许仙当一回“傻瓜”,以烘托白娘子的“纯真”,最后不得不把代表正义和正气的法海丑化,让他去演一个出于妒忌之心、专门破坏人家美满婚姻的恶人,也就是封建恶势力的代表人物。——这一转变,是在清代以后,方才逐渐完成并“定格”的。

因此,我们可以说:近现代版的白娘娘故事,逐渐丰富、完善于清代。清代的大戏曲家黄图珌(bì必)和方成培,都写有戏曲版的《雷峰塔》传奇,后来又发展成苏州长篇评弹《义妖传》、戏曲《白蛇传》。最完善的一部小说,叫做《雷峰塔奇传》(又名《白蛇精记雷峰塔》、《雷峰梦史》、《雷峰塔全传》、《义妖全传》、《白娘子出世》等)。此书五卷十三回四册,清嘉庆十一年(1806)刊刻,内封题《新本白蛇精记雷峰塔》,目录题《新编雷峰塔奇传》,题“玉花堂主人校订”,“依姑苏原本写刻”,可见是根据别人的版本翻印,不是自己的创作或改编。序言称:“余友玉山主人”著《雷峰梦史》,则可能“玉山主人”才是原著者。

拿《雷峰塔奇传》和《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对比,《雷》的故事就比《白》的故事完善多了。举例来说:

《白》文的历史背景在宋朝,《雷》文的历史背景在元朝。

《白》文白娘子没有名字,《雷》文有了名字,叫“珍娘”。大概就是现代戏曲中的“白素贞”的来源。

《白》文的男主角叫许宣,《雷》文叫许仙,和今天流行的故事相同。

《白》文中小青是是青鱼成精,是个无关紧要的配角,在《雷》文中,已经改为青蛇精,而且有了情节(到了现代戏曲中,小青的戏份很重,已经上升为第二主角)。

《白》文中没有端午节吃雄黄酒现原形吓死丈夫白娘子盗仙草救夫一节,《雷》文中有。这就大大充实了白娘子为了解救丈夫而不惜牺牲自己、冒险去南极仙翁那里盗仙草的情节,也更加完善了白娘子这个人物的善良性。

《白》文中没有白娘子和法海斗法,水漫金山的情节,《雷》文中有。

《白》文中白娘娘没有生孩子,《雷》文中白娘子生一儿子梦蛟,后来中了状元。

《白》文中白娘娘永镇雷峰塔,《雷》文中许梦蛟中状元后奉旨祭塔,法海也奉旨放出白娘娘,升空而去。

此外,《白》文中的白娘娘不脱“妖精”形象,《雷》文中的白娘娘更加接近人性,有了“为爱情可以牺牲自己一切”的境界;而许仙的懦弱无主见的性格,也更加完善并发挥得淋漓尽致。

总之,有关鬼神的故事是最好编的,因为它不受任何客观条件限制,更无法验证,想怎么编就怎么编,最自由不过的了。

关于舞台戏曲方面,清朝乾隆年间,方成培改编了三十四出的《雷峰塔》传奇,不但把“白蛇传”故事丰满化、完整化,还可以说是后来“连台好戏”的滥觞。

方成培是清代著名的戏曲作家,字仰松,号岫云词逸,徽州(今安徽歙县)人。约生于雍正年间,卒年不详。幼年多病,未能应科举,布衣终生。

方成培善词曲,著有《听奕轩小稿》、《香研居词麈》、《香研居谈咫》、《方仰松词榘存》等。戏曲作品有传奇《双泉记》和《雷峰塔》两种,前者在清代被列为“违碍书籍”,今不传,后者今存。《雷峰塔》传奇是方成培的代表作。黄图珌的《雷峰塔》问世之后,曾被梨园改编。据《清稗类钞》记载:乾隆三十年(1765)隆南巡,两淮盐商“延名流数十辈,使撰《雷峰塔》传奇”。但是本子写出来以后,方成培认为这种本子“辞鄙调伪”,于是重新改作。据他在《雷峰塔传奇·自序》中说:“遣词命意,颇极经营,务使有裨世道,以归于雅正。”修改后的本子,在场次结构上有所调整,改写了曲词宾白并补入每出的下场诗,但在戏剧冲突和人物形象方面没有多大更动。方成培的版本,称为“水竹居本”,共分四卷,第一卷从《出山》、《收青》到《舟遇》、《订盟》,第二卷是《端阳》、《求草》,第三卷有《谒禅》、《水门》,第四卷从《断桥》到《祭塔》收尾。现在流行的《白蛇传》故事,应该说其主线和构架都是以此为根据的,并从此成为定局。其实,黄图珌的《雷峰塔》和方成培的修改本都新增了“求草”、“水斗”、“断桥”等重要场次,故事情节更加完善,白蛇形象更加完美,剧中的法海本来是“正义”的化身,改编后成为破坏他人幸福的恶势力代表人物。

最主要的一条,是这次演出的本子,正好在乾隆南巡的时候献上,有了“乾隆皇帝御览”的金字招牌,因此在舞台上广泛演出,经久不衰,使当时社会各个阶层的人,无人不知《白蛇传》的故事。

有一个比较“另类”的说法是:《白蛇传》的故事起源于北宋时期,故事背景不是杭州,而是在河南鹤壁黑山之麓、淇河之滨的许家沟。当地民间有“白蛇闹许仙”的传说故事:相传当地有一条白蛇精,早年曾被许家沟一位许姓老人从猛禽黑鹰口中救出。白蛇为报答许家的救命之恩,变化成女子,嫁给了许家后人牧童许仙。婚后,她经常用草药为村民治病,使得附近“金山寺”(不是镇江的金山寺)的香火逐渐冷落。黑鹰转世的金山寺长老法海和尚十分恼火,决心破坏许仙的婚姻,置白娘子于死地,于是引出了人们熟悉的“盗仙草”、“水漫金山寺”等情节。

这个“河南版”《白蛇传》的改编者以“恩仇”作为故事的主线,让所有情节都有了比较合理的依据,特别是法海和尚,比单纯的从“正义”出发除妖或从“邪恶”出发破坏美满婚姻,都更加合情合理,能为多数人所接受。

由于没有考证出当地的传说最早是什么年代,所以也不排斥是当地人从外地听来白娘娘的故事,结合当地地理环境进行了再创作,从此流传于民间的可能性。情为何物 - 蒝菋 - m._﹏.蒝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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