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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邱子》3

 过而能改 2015-07-18



                       
                                                     清 汤鹏



浮邱子卷十
  训吏上
  浮邱子曰:天下之政曷弊乎?曰:弊于因意而用法,因法而用例,因例而用案。
  天下之权曷归乎?曰:不归于君,不归于相,不归于有司百执事,而归于吏胥。天下之吏胥曷为而权是归乎?曰:用法则吏胥擅周内,用例则吏胥擅苛比,用案则吏胥擅强记。于是君臣上下逊谢弗如,不得不挈大权以予之。虽然,君臣上下曷为而不吏胥是若乎?曰:不能开诚布公,任德而不任法;不能旁搜远绍,考古而不考例;不能疏节阔目,随事而不随案。于是以瞀乱拘苦之胸,听转移高下于吏胥之手,而迄不知其所之。语曰:“山霤至柔,石为之穿;蝎虫至弱,木为之弊。”於乎!吏胥之于政,何以异焉?
  且夫天有昼,必有夜;地有肥,必有硗;人有君子,必有小人。其生也并世,其为也并力。此君子之所拊膺太息而无如何也。古者小人之种类、之气数不一,今也咸并于吏胥之途。古者君子能治小人之性行、之智断不一,今也咸短于治吏胥之术。途并,则好丑不可剖判;术短,则治忽亡与仔肩。此君子之所攘臂称首而不能已也。夫君子之所无如何,固君子之所不能已也。君子之所不能已,固不君子者之所苟焉以枝吾者也。
  是故与吏胥表里作奸者,巧而有败者也。即毋与吏胥作奸,而官如木偶,吏胥如鼠狐,俾得文其奸以懵视听者,愚而无察者也。不善用吏胥,反为吏胥用者,悔而无及者也。即善用吏胥,此亦操纵出入之奇,而不能俾小人渐仁劘义、咸为君子者,美而有憾者也。是故君子有以处之,有以化之。
  处之维何?曰:莫若官皆自领其事。昔陆慧晓为吏部郎,未尝与都令史语。帝曰:“都令史谙悉旧贯,可共参怀。”慧晓曰:“六十之年,不能咨都令史为吏部郎。”寇莱公为相,议择一人为马步军指挥使,吏以文籍进,公问何,对曰:“例簿也。”公曰:“朝廷欲用一衙官,尚须检例耶?安用我辈?”夫慧晓非不详旧贯也,黜令史以尊体统也。莱公非滥用衙官也,黜例簿以尊名器也。苟得郎如慧晓也,则令史如虎者举可唾也。苟得相如莱公也,则例簿如山者举可火也。孔子曰:“小人不威不惩,小惩而大诫,此小人之福也。”此言有以处之也夫!
  化之维何?曰:莫若通经为吏。昔汉武帝许下至郡太守卒、史,皆用通一艺以上者。元顺帝命左右二司、六部吏属,于午后讲习经史。夫武帝非不创制逾节也,而录卒、史者,文学之雅怀也。顺帝非不纲维解弛也,而命吏属者,训典之高义也。故通经不必为吏也。要之于上达以致用也。而为吏不可以不通经也,委之于末流而不污垢也。孔子曰:“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此言有以化之也夫!
  夫君子而不处之、化之,则吏胥之毒焉有纪极乎?江河日下,繄谁障之?鸱枭塞天,繄谁揃斥之?蒺藜在田,嘉禾无所措焉。泥在钧,金在熔,唯甄者、冶者之所作焉。是故官皆自领其事,则吏无智慧,无智慧则无揣摩,无揣摩则无舞弄,无舞弄则无突盗,无突盗则无破坏,无破坏则天下之元气实而患气塞。通经为吏,则吏有本根,有本根则有名检,有名检则有戒惧,有戒惧则有修能,有修能则有幹济,有幹济则天下之出于吏胥者皆人材,出于人材者皆儒术。诗曰:“不僭不贼,鲜不为则。”於乎!是道也,其孰信乎?而孰当务之为亟矣乎?
  是故天下之弊,莫不积于文恬武熙也,起于上无礼、下无学也。文恬武熙,于是官不自领其事,而吏以勤济其悍,以机警济其诈,以屡试辄验济其败。上无礼、下无学,于是通经为吏之脉断,而吏以陋饰其愚,以浅易饰其无他,以摇尾乞怜饰其贪鄙嗜利、无耻。诗曰:“为鬼为蜮,则不可得。”於乎!是弊也,其孰挽乎?而孰击断昌明之矣乎? 
  训吏下
  浮邱子曰:今天下咸知吏胥之为毒矣。知吏胥之为毒,则亟亟乎思其所以惩艾之。惩艾之而毒不已,则躬操吏胥之事,以间执吏胥之奸。於乎!此吏胥之奸所以更奇毒,所以更奇横也。宫室有穴,而鼠凭之,乃欲与鼠并据穴中,曰:“夫如是而鼠不我凭。”是以鼠治鼠也,不亦蠢乎?衣裳在笥,而虫敝之,乃欲与虫并据笥中,曰:“夫如是而虫不我敝。”是以虫治虫也,不亦褊乎?传曰:“上有好者,下必有甚焉者矣。”
  是故天子之尊,公辅封疆之所禀命也。公辅之尊,卿尹、曹司之所禀命也。封疆之尊,监司、守令之所禀命也。今自上下下,以簿书为智,以期会为信,以唯诺为礼,以苛比为义,是帅斯代斯人而操吏胥之事。於乎!以天子而操吏胥之事,于是公辅承其流,乃以公辅而操吏胥之事矣;封疆效其力,乃以封疆而操吏胥之事矣;以公辅而操吏胥之事,于是卿尹承其流,乃以卿尹而操吏胥之事矣;曹司效其力,乃以曹司而操吏胥之事矣。以封疆而操吏胥之事,于是监司承其流,乃以监司而操吏胥之事矣;守令效其力,乃以守令而操吏胥之事矣。於乎!士各有志,不可强也。
  金在沙,而玉在泥,不可慁也。以千百人之操吏胥,则必有一人之不操吏胥者,以孤行其意;以一人之不操吏胥,则必有千百人之操吏胥者,以短其不然。
  昔渔父谓屈原曰:“举世混浊,何不随其流而扬其波?众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然而戒其和同,振其英特,纳其险艰,去其健羡,毋为物牵,毋与时移,毋为巨降,毋与末齐。牢之以握,厚之以酝,恬之以情,秩之以分,绅书其辞,镜理其形,类伤其目,义痛其心。窃尝流涕太息以评骘之曰:是屑屑者而若此乎?此其铺陈而复、骈旁而杂者,吏胥之文字已尔。此其补苴而漏、标举而夸者,吏胥之经济已尔。此其调通而合、曲折而入者,吏胥之聪明已尔。此其强执而狠、倒持而偾者,吏胥之断制已尔。此其旁皇而恐、磨耗而冤者,吏胥之繁劳已尔。此其奋飞而捷、连娟而喜者,吏胥之亨通已尔。此其濡染而及、蔓延而生者,吏胥之风尚已尔。此其奖借而起、朋比而至者,吏胥之人材已尔。其在《小旻》之诗曰:“国虽靡止,或圣或否。民虽靡膴,或哲或谋,或肃或艾。如彼泉流,无沦胥以败。”其在《荡》之诗曰:“如蜩如螗,如沸如羹。小大近丧,人尚乎由行。”是岂不为君臣上下立之炯戒矣乎?
  且夫日不知夜,月不知昼,日月为明而弗能兼,无损于其大也。目能视,手能操,而目不能代手,手不能代目,无损于其各也。今有天下国家之责者,咸不自事其事,而操吏胥之事;然而吏胥常胜,君臣上下常不胜。吏胥之心机计能,常出于君臣上下所绳尺之外,所意料之外。所绳尺之外,则增其伪;所意料之外,则遁其菲。此吏胥所以常胜也。君臣上下之情故事实,不能毋在吏胥所掌记之中,所拟议之中。所掌记之中,则我常弃而彼常取;所拟议之中,则我常顿而彼常利:此君臣上下所以常不胜也。积常不胜之势以至于匮,而君臣上下之理日以微矣;席常胜之势,以至于目中不复知有君臣上下,而吏胥之奸满腹、毒满世矣。其在《抑》之诗曰:“於乎小子!未知臧否。匪手携之,言示之事。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孰谓吏胥而不可以胜之矣乎?
  胜之维何?曰:以吏胥之事还之吏胥,以君臣上下之事还之君臣上下。以大体为规摹,以小体为不足杖,以公道为脉落,以私道为不可行。游乎六艺,畅乎百家,我知其弗为吏胥之文字也矣;树乎社稷,孕乎民物,我知其弗为吏胥之经济也矣。察而不剽,中而不奇,我知其弗为吏胥之聪明也矣。愤而不沸,锄而不惨,我知其弗为吏胥之断制也矣。简而不漏,壹而不枯,我知其弗为吏胥之繁劳也矣。耸而不随,劲而不萎,我知其弗为吏胥之亨通也矣。入守典则,出振丰裁,我知其弗为吏胥之风尚也矣;上窥圣贤,次自贵爱,我知其弗为吏胥之人材也矣。兹八端者,乃吏胥所以簸弄君臣上下,而破其所挟持而不有之,出其所可为典刑而整齐变化之,于是君臣上下常胜,而吏胥常不胜。
  夫吏胥之所以不胜,为其胜之以不吏胥之人也;胜之以不吏胥之人,为其君臣上下咸相为炯戒,以毋操吏胥之事也。昔柳彧见隋主勤于听受百僚奏请,多有烦碎,谏曰:“陛下留心治道,无惮疲劳,乃至营造细小之事,出给轻微之物,一日之内,酬答百司。愿察臣言,少减烦碎,唯经国大计,非臣下所能裁断者,奏请详决。”此为臣下者戒其君上以毋操吏胥之事也。唐太宗谓房玄龄、杜如晦曰:“公为宰相,当大开耳目,求访贤哲。比闻听受词讼,日不暇给,安能助朕求贤哉?”此为君上者戒其臣下以毋操吏胥之事也。曹参代萧何为相国,举事无所变更,一遵何约束。择郡国吏木讷于文辞、重厚长者,即召除为丞相史;吏之言文刻深、欲务声名者,辄斥去。此在上位者戒其群僚以毋操吏胥之事也。诸葛亮躬校簿书,主簿杨颙谏曰:“为治有体,上下不可相侵。古称坐而论道,谓之三公;作而行之,谓之士大夫。丙吉不问死人,陈平不知钱谷,彼诚达于位分之体也。今公躬校簿书,流汗终日,不亦劳乎?”此在下位者戒其长官以毋操吏胥之事也。
  大底相为炯戒也,则相为匡救也;相为匡救也,则相为荡除也;相为荡除也,则相为整理也;相为整理也,则相为扶养也;相为扶养也,则相为雍容也;相为壅容也,则相为绵亘也。是故善医疾者审脉、审方;善医国者审政、审人。今欲政其政、人其人,则亡过戒其君臣上下以毋操吏胥云尔。
  是故臣下戒其君上,而君上不吏胥矣;君上不吏胥,然后吏胥不援君上以束缚人;不援君上以束缚人,然后吏胥之根株去。君上戒其臣下,而臣下不吏胥矣;臣下不吏胥,然后吏胥不援臣下以驱使人;不援臣下以驱使人,然后吏胥之枝叶去。上位戒其群僚,而群僚不吏胥矣;群僚不吏胥,然后吏胥不援群僚以刺撢人;不援群僚以刺撢人,然后吏胥之机括去。下位戒其长官,而长官不吏胥矣;长官不吏胥,然后吏胥不援长官以恐愒人;不援长官以恐愒人,然后吏胥之气炎去。去吏胥之气炎,然后险心溢訾、不可抵当者亡有也。去吏胥之机括,然后诡文造端、不可测识者亡有也。去吏胥之枝叶,然后骈旁侧出、不可收拾者亡有也。去吏胥之根株,然后隐忌壅蔽、不可揃剔者亡有也。四者亡有,然后纲常振而政教明,阴阳和而风雨时也。其在《角弓》之诗曰:“毋教猱升木,如涂涂附。君子有徽猷,小人与属。”允若兹,则吏胥何奸之能奇,而何毒之能横矣乎?是故以奸鉏奸者滞,以正理奸者融;以毒沸毒者噪,以良约毒者驯。 
  医贫
  浮邱子曰:医贫有道乎?曰:古者多常民,而农居其十之八九;今者多浮民,而农不过十之三四。是故农者不必食,食者不必农。使食者必农,则不农者必力农。不农者必力农,则业有所开;使农者必食,则不农者不贼农。不农者不贼农,则弊有所止。弊有所止,则民毋敢作为奇言异服,奸声乱色,群居野处,不奉训典者。业有所开,则民毋敢坐仰天家豢养,子又生子,孙又生孙,不亲稼穑艰难者。无不奉训典之民,则朴气存;朴气存,则群知勉;群知勉,则物力丰。无不亲稼穑之民,则生理足;生理足,则自为养;自为养,则邦本厚。如是者国无贫。
  女子不绩则逸,逸则淫,淫则俗坏。女子不桑,则蚕不畜;蚕不畜,则茧不成;茧不成,则布帛不出;布帛不出,则仰他人丝絮而后衣之;仰他人丝絮而后衣之,则费倍而不可以常。是故君子树蚕桑毋以地,教纺绩毋以族。毋以地,则东南宜之,西北亦宜之。毋以族,则贫贱之妇宜之,富贵之妇亦宜之。使富贵之妇皆纺绩,则不劳而衣文绣者有惩。使西北皆蚕桑,则布帛不可胜用,而民享其利。如是者国无贫。
  井田不可骤复也,盍限民田乎?疆隅患其太广也,盍稽户口乎?稽户口,则析多寡;析多寡,则总制节;总制节,则详生聚。限民田,则均贫富;均贫富,则抑兼并;抑兼并,则鲜流亡。如是者国无贫。
  民命于天,有亨有困;谷产于地,有丰有耗;赋入于君,有艰有易。是故毋逞有馀,毋忘不足。毋逞有馀,则储之以待用;毋忘不足,则用之以补匮。储之以待用,则内毋瘠;用之以补匮,则外毋噪。内毋瘠,外毋噪,则水早不能使灾,盗贼不能使困。水旱不能使灾,则人民利;盗贼不能使困,则宗祏定。人民利,宗祏定,则万年之计,非一岁之计、不终日之计。如是者国无贫。
  天下皆王土也,民皆赤子也。皆王土,则肥硗略同;皆赤子,则甘苦略同。是故赋无偏重,贡无偏轻。偏轻者毋加之,以明有恩也;偏重者毋仍之,以明有制也。是故拯其急,苏其困,必出于有恩;有恩必出于有制,有制必出于大公,大公必出于独断。能独断,则民倚杖;能大公,则民说服。民说服,则无倍畔;民倚杖,则无饥枯。如是者国无贫。
  古之征于民也粟,今之征于民也银。是故银势积重,粟势积轻。银势积重,则督征愈急;督征愈急,则民愈恐;民愈恐,则操银者耸其价以难民;耸其价以难民,则典妻鬻子然后已。粟势积轻,则赴征愈窘;赴征愈窘,则民愈怨;民愈怨,则粟不足以赡而田不足以守;粟不足以赡而田不足以守,则作奸犯科然后已。是故君子毋弃民所有,毋苛民所无,毋所获非所输、所需非所出。毋弃民所有,则粟不贱;毋苛民所无,则银不贵。毋所获非所输、所需非所出,则民不穷而赋不诎。如是者国无贫。
  常则毋违民时,荒则毋索民租。毋违民时,则民劳于耕,毋劳于役;毋索民租,则民困于岁,毋困于君。民困于岁,则君以其仁政补之;毋困于君,则民得以其馀力自食焉。如是者国无贫。
  财聚则民散,财散则民聚。民聚,则天下之财皆其财;民散,则天下之财非其财。是故府库之藏毋私,山海之利毋伐。毋伐山海之利,则大度足以致中和;大度足以致中和,则天与人同其消息。毋私府库之藏,则慈德足以夷患难;慈德足以夷患难,则君与民同其消息。君与民同其消息,则民皆信君之为我;天与人同其消息,则人必享天之禄于弗休。如是者国无贫。
  国必有费,费必有冗,冗必有积,积必有裁。积于岁,则为定例;积于人,则为活计。为定例,则裁之贵以其体要;为活计,则裁之贵以其次第。以次第,则不乱;以体要,则不倚。不乱不倚,则政必举而治必成。如是者国无贫。
  宫禁之用毋滥,官府之用毋滥,兵卫之用毋滥,边鄙之用毋滥,凶荒之用毋滥,仓卒非常之用毋滥。毋滥,则用不伤财;用不伤财,则有流通,无耗废;无耗废,则塞其毒;塞其毒,则能久长。有流通,则得其理;得其理,则能广大。如是者国无贫。
  一器之值几何,毋倍其值;一役之需几何,毋浮其需。凡倍其值、浮其需,则一增至十,十增至百,百增至千,千增至万。毋倍其值、浮其需,则万减至千,千减至百,百减至十,十减至一。去所增,则欺伪屏;欺伪屏,则絜白著;絜白著,则官常清。留所减,则积累多;积累多,则度支给;度支给,则国势强。如是者国无贫。
  宫阙毋崇,苑囿毋广,饮膳毋珍,服饰毋艳,宝玉毋奇,图画毋工,田猎毋骋,祭祀毋杂。如是则财有常入,用无旁出。去其旁出,则毋淫于心;守其常入,则毋削于势。毋淫于心,则动静威仪可以服人;毋削于势,则安危不测可以自立。如是者国无贫。
  钱铸于官,毋铸于私;货出于市,毋出于官。货出于市则便,出于官则不便。掌以絜己司市之官,则便;而掌以贪猾庸秽、造作烦苛之官,则不便。取贪猾庸秽、造作烦苛者刀墨之,教敕之,则便;而天下利权所在,毋令读书明义者掌之,而使枵中无实者更迭掌之,则不便。钱铸于官则便,铸于私则不便。民不敢于私铸,则便;而敢于私销,俾流通有用之钱浸假而皆熔为笨重无用之器,则不便。取私铸、私销一切禁格之,则便;而官钱不能斟酌轻重,母子相权以衡万物之平,则不便。去其不便,则能止奸;循其便,则能强本。能止奸,则蠹蚀不入;能强本,则丰硕不已。如是者国无贫。
  毋算商车,毋算缗钱,毋税入市,毋税间架,毋税农具,毋税青苗,毋税谷,毋税酒,毋税麴,毋税醋,毋税书籍纸札,毋税蔬果、竹木、柴薪,毋税金银、珠玉、铜铁、沙矾,毋税食羊乳牛,毋税鱼<多>、鸭埠,毋收责,毋率贷,毋系囚入缣,毋买奴输估。是故税宜减而宜薄者,郅治之政也;税弥繁而弥厚者,叔季之政也。郅治之政不可忘,叔季之政不可袭。是故君子取民有常物,用物有元气。有常物,则民不厌于供;有元气,则物不穷于出。民不厌于供,则少取之而生多取焉;物不穷于出,则少用之而生多用焉。如是者国无贫。
  国家惟正之供,俄而百姓欠之矣,俄而吏胥蚀之矣,俄而州县侵之矣。君子罪州县,毋罪吏胥;罪吏胥,毋罪百姓。百姓不得已而欠,此大可闵念也。尔乃吏胥剥取百姓,而假州县以肆其威;州县剥取百姓,而驱吏胥以肆其毒,是岂可不为之惩艾矣乎?尔乃州县饱侵正供,而诿其咎于吏胥之作奸;吏胥饱蚀正供,而诿其咎于百姓之逋赋,是岂可不为之击断矣乎?欲惩艾而击断之,则莫如令必遂,罪必诛。罪必诛,则州县恐;州县恐,则知洗心;知洗心,则毋敢侵。州县毋敢侵,则吏胥恐;吏胥恐,则知畏法;知畏法,则毋敢蚀。令必遂,则其计已侵、已蚀者俾补之,其未及侵、未及蚀者俾谨之。补其已侵、已蚀,非封已也,持天下赋入之公也;谨其未及侵、未及蚀,非苛物也,塞天下蠹入之私也。塞天下蠹入之私,则众匪销;众匪销,则偷盗止。持天下赋入之公,则众正举;众正举,则输将实。如是者国无贫。
  凡兵久驻而匮于饷,莫如屯田。民太繁而啬于养,莫如垦田。凡屯田,则寓无事为农、有事为兵之意,是故可使兵耕,毋募民使耕。垦田,则有成熟与不成熟之别,是故可使熟者起科,毋使不熟者起科。毋募民使耕,则宜计兵而授之田;计兵而授之田,则懄耕耨;懄耕耨,则岁必登;岁必登,则边无短粮;边无短粮,则国无疲兵。毋使不熟者起科,则宜迁熟补荒而劝之垦;迁熟补荒而劝之垦,则芟赔累;芟赔累,则业必成;业必成,则野无旷土;野无旷土,则国无流民。如是者国无贫。
  古者有贡道,而无漕运。今者有漕运而兼河海,方其载东南之粟自海达于西北,则海运便;既而自河达于西北,则河运便,而海运罢,积势之所趣也。西北之土虽广,而不以生粟;东南之粟虽富,而不能毋困于民,积弊之所及也。积势则不可以复返,积弊则犹可以为功。为功云何?曰:西北之土可屯、可垦也。可屯、可垦,则可以粟;可以粟,则可以养;可以养,则可以实西北;可以实西北,则可以宽东南之蜚挽;可以宽东南之蜚挽,则东南数百万石之栗可以其半致之京师,以其半谨而藏之东南;以其半谨而藏之东南,则可以实东南。西北实,则心膂足;心膂足,则骨幹强;骨干强,则不可以拔。东南实,则肢体足;肢体足,则血色腴;血色腴,则不可以槁。如是者国无贫。
  东南之地水苦盈,西北之地水苦竭,由沟洫不讲而蓄泄不时也,由官吏不谋黎烝之生聚,而朝廷不课官吏之爱养也。课官吏之爱养,则使官毋壅听睹于堂,而熟于野;谋黎烝之生聚,则使民毋诿灾难于岁,而力于人。是故君子劳其民,则思其济;长其地,则思其宜。相其阴阳,画其高下,本其肥硗,料其通滞。东南毋患沟洫不广,患不顺水之性以杀其流;西北毋患沟洫不能,患守尺寸之地之陋,不肯疏通水道以滋其利。能杀其流,则水苦盈者有以泄;能滋其利,则水苦竭者有以蓄。水苦盈者有以泄,则田庐不犯风涛;田庐不犯风涛,则百姓宜其室家;百姓宜其室家,则覆帱比于坤乾;覆帱比于坤乾,则群物无所不育。水苦竭者有以蓄,则豆麦不犯焦枯;豆麦不犯焦枯,则百姓长其子孙;百姓长其子孙,则慈爱比于父母;慈爱比于父母,则仁政莫之能御。如是者国无贫。
  天下最溢出者唯盐利,最冗设者唯盐吏。吏多则商累,商多则枭竞,枭多则民摇。君子如欲谨正盐策,则盐吏当汰其十之八九,盐吏汰其十之八九,则第存司钱粮、司灶户者若而人。司灶户者计场以知灶,计灶以知盐,计盐以鬻之商,毋问商之所之;毋问商之所之,则行地遫;行地遬,则贱价于以厚偿;贱价于以厚偿,则枭失其柄;枭失其柄,则私化为官;私化为官,则岁入课额盈亿累万而不可既矣。司钱粮者计场以致商,计商以致课,计课以上之公,毋侵课之所入;毋侵课之所入,则律严己;律己严,则浮费于以顿革;浮费于以顿革,则官得其柄;官得其柄,则利不生蠹;利不生蠹,则天家经费左宜右有而不可穷矣。如是者国无贫。
  驱有罪之官,入不毛之地,地不足以生财,官不足以考事。地不足以生财,则地不得不槁落;地不得不槁落,则官不得不拘苦。官不足以考事,则官不得不罢软;官不得不罢软,则地不得不陵夷。是故君子毋骛于广,毋骛于众。毋骛于广,则不移中原之粟养沙漠无际之民;毋骛于众,则不费巨万之俸养闲圹不职之员。粟不移于沙漠,则民有馀于粟,粟有馀于君;俸不费于闲圹,则官有馀于俸,俸有馀于国。如是者国无贫。
  中外之防,不可以毋严也;取与之节,不可以毋介也。是故君子毋贪荒服之利而苟取之,毋损中华之利而苟与之。毋苟取,则能直其词以鉏不顺。毋苟与,则能大其坊以塞无厌。塞无厌,则觊觎销;觊觎销,则名实理;名实理,则正大见。鉏不顺,则榛梗化;榛梗化,则民物宁;民物宁,则丰亨致。如是者国无贫。
  侠少言利,利常竭;老成不言利,利常存。计臣言利,利常短;大臣不言利,利常广。是故存利莫如有识,广利莫如有体。有识则无搜土脉、伐金银,以犯天忌;有体则毋鬻官爵、削材实,以积人愆。毋搜土脉、伐金银,则贫不与乱争巘;毋犯天忌,则阴阳和而风雨时。毋鬻官爵、削材实,则贱不与贵争涂;毋积人愆,则礼乐举而兵刑治。阴阳和,风雨时,则百物理昌;礼乐举,兵刑治,则万民命立。万民命立,则润泽丰美;百物理昌,则发生长赢。如是者国无贫。
  四海为富,则毋作匹夫之计。礼义为重,则毋设货财于心。毋设货财于心,则政乃新;毋作匹夫之计,则术乃大。是故君子讽《周礼》,则思以礼制欲;讽《大学》,则思以义为利。以欲灭礼则肆,以礼制欲则敬;以利为利则凶,以义为利则吉。肆者肥于身以危于国也,敬者危于身以肥于国也;凶者逐于小以丧于巨也,吉者举于巨以全于小也。如是者国无贫。 
  刺奢
  浮邱子曰:山之不茂,斧斤坏之。川之不澄,风涛坏之。世之不古,奢坏之。是故奢者,性行之斧斤,俗尚之风涛也。今欲复古,则必去奢。今欲去奢,则必破其十美,发其九召,谨其七拟,秩其五导,教其四本,挈其一要。
  十美维何?服美伤度,邪正之门;食美伤味,通滞之门;室美伤材,枯菀之门;器美伤神,敬忼之门。男美伤老,生死之门;女美伤顺,成败之门;爵美伤功,短长之门;禄美伤德,纯驳之门。交美伤贿,清浊之门;族美伤焰,毁誉之门。
  九召维何?贪天以饱其欲,时则召日星之变;非时以伐其性,时则召寒燠之愆;席威以抗其势,时则召旱乾之厉;柔心以溺其情,时则召水潦之淫;昧己以封其私,时则召鬼神之毒;即事以倍其偿,时则召道路之谣;脧民以竭其膏,时则召疫疠之惨;露财以启其争,时则召寇盗之警;盈福以肥其奉,时则召灭亡之祸。
  七拟维何?臣子之养拟朝廷,是为逾等,逾等者僭;士族之养拟卿相,是为陵节,陵节者狂;商贾之养拟官府,是为滑心,滑心者贱;畎亩之养拟市井,是为丑状,丑状者浇;妇寺之养拟丈夫,是为恃宠,恃宠者妒;俳倡之养拟善良,是为丧实,丧实者窃;贫窭之养拟富室,是为傲命,傲命者蠢。
  五导维何?祖宗不唱奢始,于以导其子孙朴如也;君王不唱奢始,于以导其臣下朴如也;公辅不唱奢始,于以导其僚属朴如也;官吏不唱奢始,于以导其士民朴如也;士族不唱奢始,于以导其颛愚朴如也。
  四本维何?本之忠信故知诚,知诚故锄伪,锄伪故毋奢。本之廉耻故知简,知简故芟冗,芟冗故毋奢。本之敬戒故知忧,知忧故节乐,节乐故毋奢。本之宁谧故知静,知静故驭动,驭动故毋奢。
  一要维何?曰:其俭乎!其俭乎!十美毋萌,镇以俭也;九召毋贼,塞以俭也;七拟毋傲,裁以俭也;五导毋怍,风以俭也;四本毋匮,成以俭也。《书》曰:“克勤于邦,克俭于家。”《春秋传》曰:“俭,德之共也;侈,恶之大也。”是故言乎君道,俭而神者帝,俭而理者王,俭而力者霸,俭而谋者强,不俭而骄者亡。言乎臣道,俭而泰者圣人,俭而详者贤人,俭而勉强者豪杰,不俭而污者杂人。言乎国势、民风,俭而敦庞者为太古,俭而絜白者为中古,俭不俭战胜于上下之交者为下古,废俭为奢、濡染亡极者为不古。 
  辨荒
  浮邱子曰:夫事必稽其积也,政必塞其罅也。不稽其积,而治其流,流莫止矣。不塞其罅,而治其匮,匮莫补矣。是故身已瘠,命已县,然后走千百里之外而求医;稼已枯,岁已荒,然后呼天而请雨露之润:此必不得之数也。
  君子格天以人,调气以理,植物以心,活万以一。礼乐举而刑罚清,纲纪明而号令析,阴阳和而风雨时,草木茂而鸟兽孳,恶有荒岁邪?荒氓邪?尧之圣也水九年,汤之仁也旱七年,此曷以也?其所前行素修足赖也。既圣矣,可以毋水,可以水;既仁矣,可以毋旱,可以旱。可以水,而民毋溺;可以旱,而民毋饥。可以溺,而民毋怨;可以饥,而民毋畔。可以饥而民毋畔者,必可以毋饥者也;可以溺而民毋怨者,必可以毋溺者也。可以旱而民毋饥者,必可以毋旱者也;可以水而民毋溺者,必可以毋水者也。人之言曰:“捄荒无善策。”君子不道也。《周官》以荒政十有二聚万民,一曰散利,二曰薄征,三曰缓刑,四曰弛力,五曰舍禁,六曰去几,七曰眚礼,八曰杀哀,九曰蕃乐,十曰多昏,十有一曰索鬼神,十有二曰除盗贼。周室已降,荒政屡变,于是乎有移民、移粟之策,有平籴之策,有设糜粥之策,有兴工作以聚失业之策,君子以为末矣。则尝端居而思焉,周以十二荒政聚万民,而君子以十二荒原治君臣上下之人。
  十二荒原维何?一曰原陋,二曰原傲,三曰原噪,四目原诈,五曰原碎,六曰原苛,七曰原壅,八曰原比,九曰原欺,十曰原媠,十有一曰原杂,十有二曰原贪。原陋生猎,古制乃坏,国乃卑,民乃不振,此陋为荒原一。原傲生肆,己心乃大,国乃横,民乃不宁,此傲为荒原二。原噪生嚣,风尚乃桡,国乃移,民乃不齐,此噪为荒原三。原诈生诡,性始乃枝,国乃滑,民乃不常,此诈为荒原四。原碎生丑,名数乃繁,国乃敝,民乃不适,此碎为荒原五。原苛生惨,刑用乃烈,国乃毒,民乃不毓,此苛为荒原六。原壅生敝,门窦乃奥,国乃盲,民乃不章,此壅为荒原七。原比生群,羽翼乃丰,国乃纷,民乃不衷,此比为荒原八。原欺生谩,文貌乃滥,国乃饰,民乃不入,此欺为荒原九。原媠生委,精气乃毁,国乃寄,民乃不葆,此媠为荒原十。原杂生垢,名分乃裂,国乃辱,民乃不向,此杂为荒原十有一。原贪生媟,行检乃亏,国乃耻,民乃不根,此贪为荒原十有二。
  於乎!牛山之木虽美,斧斤伐之则削。武昌之鱼虽富,网罟累之则空。五谷之种虽丰,天人郁之则荒。尔乃毋罪斧斤,猥曰:“山之木自不美也。”非第不解树木也,诬木甚矣。尔乃毋罪网罟,猥曰:“江之鱼自不富也。”非第不解畜鱼也,诬鱼甚矣。尔乃弗黾俛于天人之际,猥曰:“五谷自不丰也。”非第不能树艺五谷也,诬岁甚矣。
  是故木不摩,则火不出;德不降,则灾不生。《虞书》之言曰:“德惟善政,政在养民。水、火、金、木、土、谷,惟修;正德、利用、厚生,唯和。”《大学》之言曰:“是故君子先慎乎德。有德此有人,有人此有土,有土此有财,有财此有用。”是故丰于德者丰于财,荒于德者荒于谷。我观夏、商而得其故矣:禹固邦本而天下富,桀好戏剧而天下枯;汤修人纪而天下富,纣求足欲而天下枯。我观汉、唐而又得其故矣:文帝宽仁而天下富,武帝骄纵而天下枯;太宗勤俭而天下富,玄宗侈淫而天下枯。知德之善败,则知岁之丰耗矣;知岁之丰耗,则知民之肥瘠矣;知民之肥瘠,则知天下之安危矣。是故民恶有荒于水?民恶有荒于旱?民恶有荒于岁?民荒以人,人荒以教,教荒以运。太上治运荒,其次治教荒,其次治人荒,最后治民荒。 
  训廉
  浮邱子曰:凡与人、家、国、天下事者,盖其恩有所授也,则不能毋以赤心古义酬之;事有所错也,则不能毋以精心果力治之。赤心古义酬其恩,精心果力治其事,则不能毋割其私以从公。公与私不两营,私则不得复公,公则不得复私,曷其奈何弗廉?
  贵贱富贫,各自其命为之也。贵不耀贱,则贱不歆贵;富不耀贫,则贫不歆富。不相耀,则心不生;不相歆,则计不乱。心不生,计不乱,则破<石为>志操名节以肥其躬者亡有也。曷其奈何弗廉?
  造物之精英,生人之美利,毋撄之使独也。毋撄之使独,则必均。均则毋丰于己、毋啬于人。毋丰于己,是故不能以其所无为其所有。毋啬于人,是故不能以其所有为其所无。曷其奈何弗廉?
  人心亡厌,其必觑造物之精英而备取之,夺生人之美利而独享之。备取之,则精英必竭;独享之,则美利又所必争。精英必竭,则造物怒;美利必争,则生人怨。造物怒,则惨不可言;生人怨,则变不可支。曷其奈何弗廉?
  侈心而崇贿者,肥其躬也,肥其子孙也。肥其躬,则躬有尽时;肥其子孙,则子孙无已时。躬有尽,则将焉享?子孙无已,则将焉保?躬不享,子孙不保,则贿贵邪?德贵邪?德贵于贿,则其泽数世而不斩;贿贵于德,则其泽及身而斩。曷其奈何弗廉?
  大臣者,小臣之所视听也。内臣者,外臣之所望风旨者也。大臣廉,则小臣不能毋自爱;内臣廉,则外臣不能毋自谨。小臣自爱,外臣自谨,则心志清而职事举,曷其奈何弗廉?
  大臣弗廉,小臣以其贿先之。贿先则誉至,贿后则毁至。誉至则迁擢,毁至则迟滞。迁擢由贿先,则才能者于廉耻蔑如也。迟滞由贿后,则德行者于显荣阙如也。才能者亡廉耻,则群愚效其为人。德行者亡显荣,则士气积于不振。群愚效其为人,则风俗坏;士气积于不振,则人心枝。风俗坏,人心枝,则谁氏之忧也?曷其奈何弗廉?
  内臣弗廉,外臣以其贿通之。贿通则有喜,贿塞则有怒。喜则为外臣粉饰朝评,虽有罪弗得彰焉;怒则为外臣谣诼万端,虽有功弗得彰焉。外臣思掩其罪,以掠其功,则贡其喜以柔其怒;内臣思固其交以厚其贿,则护其非以扬其功。外臣贡其喜,柔其怒,则朋友爱憎岂不重于朝廷赏罚邪?内臣护其罪,扬其功,则疆隅治忽岂不壅于朝廷听睹邪?爱憎重于赏罚,则纲纪裂;治忽壅于听睹,则元气衰。纲纪裂,元气衰,则谁氏之咎也?曷其奈何弗廉?
  小臣毋自爱,则必贪。贪则与左右吏胥作奸。与左右吏胥作奸,则遇事持其短长;遇事持其短长,则小臣所获有几,而左右吏胥作奸无穷。左右吏胥作奸无穷,则积久必败露。积久必败露,则所获有几者,不能毋与左右吏胥坐其刑诛。曷其奈何弗廉?
  外臣毋自谨,则必贪。贪则刮取百姓脂膏以从己之欲。从己之欲,则豢养弥甚;豢养弥甚,则嗜欲横多;嗜欲横多,则外臣括取无已,而百姓脂膏有穷;百姓脂膏有穷,则必积为怨毒,形为谤讪。怨毒、谤讪不已,则必郁为旱乾、水溢,激为狂飙、怒雷。旱乾、水溢,狂飙、怒雷不已,则饥民不能毋为盗,盗不能毋为乱。饥民为盗,盗为乱,则血彼于锋刃以吐其愤已耳。曷其奈何弗廉?
  不情之请,非分之财,必藉其所密之人授之。其所密之人见可欲,必不能毋动,动必不能毋奢,奢必不能盈其所密之人之愿。不能盈其所密之人之愿,则言必泄;言必泄,则众渐闻;众渐闻,则愚民憾,而士族羞。愚民憾,则诉之天以遬其死;而士族羞,则且笔之于书以世其丑。曷其奈何弗廉?
  贪者嗜财,廉者嗜名,贪廉之常也。世运驳,人才诡,则贪廉不能毋变本加厉。贪廉变本加厉,则贪者嗜财也,更嗜名也;廉者嗜名也,更嗜财也。尔乃嗜财更嗜名,则饰之乎俭壹可风;尔乃嗜名更嗜财,则饰之乎取与有节。饰之乎俭壹可风,则奴仆料其伪,期友忘其贪;饰之乎取与有节,则朋友料其伪,朝廷谓其廉。朋友忘其贪,则出死力以捍非议;朝廷谓其廉,则借宠荣以便私计。出死力捍非议,尔乃成其终身之贪,无一朝之败也;借宠荣便私计,尔乃成其近似之廉,无刻苦之累也。一贪一廉,互相为根;乍阴乍阳,孰测其然?巧伪以丛,蛊惑以翩,物望以杂,国是以捐。曷其奈何弗廉?
  几希之界,夜气之存,贪未尝不省,省未尝不悔也;贪又未尝竟省,省又未尝竟悔也。尔乃狃于故,则曰:“不可更也。”尔乃溃厥声,则曰:“不可湔洗也。”勿谓不可更,更之而故者新;勿谓不可湔洗,湔洗之而臭者馨。故者新,则盗跖倏化为伯夷;臭者馨,则鲍鱼倏化为芝兰。盗跖化为伯夷,鲍鱼化为芝兰,则为善有力,为恶无谓。为善有力,为恶无谓,则凡天下之贪者举可悔,天下之悔者举可化也。曷其奈何弗廉?
  诗礼之宗,仁义之杰,贪未尝不近,近未尝不敬也;贪又未尝竟近,近又未尝竟敬也。尔乃危言笃论以激之,则曰:“其虑事过也。”尔乃正言庄论以晓之,则曰:“其执理腐也。”勿谓虑事过,失其守者身将堕;勿谓执理腐,失其正者心焉处?君子知身之不可堕也,故安之;知心之不可离其处也,故操之。安之为泰山之重,堕之为鸿毛之轻;操之为毫厘之是,离之为千里之谬。曷其奈何弗廉?
  君子欲化民成俗,则整躬帅物;欲整躬帅物,则壹志洁行;欲壹志絜行,则读书考理。尔乃弗读书考理,则曰“壹志絜行”,强摄之已矣;尔乃弗壹志絜行,则曰“整躬帅物”,逆施之已矣;尔乃弗整躬帅物,则曰“化民成俗”,虚縻之已矣。縻之者虚则不详,施之者逆则不昌,摄之者强则不常,曷其奈何弗廉?
  君子欲去迫塞蔽亏之窦穴,则禁辗转胶葛之苞苴;欲禁辗转胶葛之苞苴,则拒消沮闭藏之请谒。尔乃弗拒请谒,则曰“苞苴禁矣”,是犹揖强暴入室中而辨其不污也;尔乃弗禁苞苴,则曰“窦穴去矣”,是犹纵蝼蚁穿啮堤防,而反扬扬夸其障川之力也。揖强暴入室中,百喙其能解乎?纵蝼蚁穿啮堤防,一线其能存乎?曷其奈何弗廉?
  民不能毋供于官也,官不能毋取于民也。欲取之以廉,则用之以舒;欲用之以舒,则需之以简。用之舒,需之简,则戒其宫室妻妾之艳也;不然,则节其宾客燕享之费也;不然,则删其舆马仆从之繁也;不然,则惩其子弟纨袴之习也;不然,则田宅骈填而勿有之;不然,则龟贝璀璨而勿宝之;不然,则屏弃一切奇邪淫巧而勿作之。此七端者禁,则官不恣其所取;官不恣其所取,则民不厌其所供;民不厌其所供,则官民壹体;官民壹体,则阴阳和,风雨时;阴阳和,风雨时,则年谷顺成,六畜蕃息;年谷顺成,六畜蕃息,则以润乎民,以慰乎君,而臣道毕。曷其奈何弗廉?
  众皆汶汶,我则察察。众皆靡靡,我则介介。傲众以独,则疑于不情;疑于不情,则异己者反唇噬之;异己者反唇噬之,则无知者一唱而百和之。噬之、和之者众,则必不可以动;动则首尾如出两人,不动则孤行而有契于天神。曷其奈何弗廉?
  诚为廉吏,其不若贪吏者三,而胜之者一。钱帛、玩好,填户塞牖,不若也;名誉赫奕,超等拜官,不若也;巧言令色、伎艺毕给,不若也。然而贪吏得其一瞬,廉吏得其千年。得其一瞬,则身未死而心先亡;得其千年,则骨朽而名强。此谓三不若而一胜之。曷其奈何弗廉?
  於乎!《周官》以六计弊群吏之治:一曰廉善,二曰廉能,三曰廉敬,四曰廉正,五曰廉法,六曰廉辨。而《管子》亦以四维训于国之人: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是故古以廉教,今以廉承,尔乃为圣贤之功臣也;上以廉试,下以廉持,尔乃不为君父之罪人也。毋鼠守仓,使仓不供;毋虎牧牢,使牢不繁。尔乃造于而福,无毒于而世也。毋鱼鳖自智其渊,卒中于饵;毋鹰鸢自增其巢,卒挂于弓。尔乃见于而几,无焚于而身也。穿舟不可止漏,猛爨不可止沸,尔乃捐宠利而心自泰也。石破不可夺坚,丹磨不可夺赤,尔乃结性始而累自芟也。曷其奈何弗廉? 
  训退
  浮邱子曰:凡可进而壹于退,谓之枝;可退而不已于进,更谓之枝。凡进无利于世,谓之赘;弗退而并无利于身,更谓之赘。是故古之君子其进难,则其望重;其退易,则其神清。今之君子其进易,则其望轻;其退难,则其神浊。是故勇于进,而懦于退,圣人之所羞;巧于进,而盲于退,智士之所忧。
  是故螳螂之臂毋当车辙,蜩螗之喙毋上庙堂。亡知而骋者理常窘,不能而止者名自臧。强少为多者数仍差,不饰其有者态毋狂。一身之事尚枝梧,万族之托力不胜。一家之计且榛梗,百僚之长群所惊。凡彼足者必道大,亡其道焉何能为?凡彼成者必德贞,亡其德焉枉自肥。非公输而刻凤,我知其不似也;非贲获而举千钧,我知其不毙不止也;捧土以塞孟津,多见其不知量也;以僬侥而戴泰山,援不可能以自诳也。是故鹪鹩巢其一枝,毋学黄鹄之翱翔;鼹鼠饱其一勺,毋作鲸鲵之披猖。知彼知己,知短知长。知小知大,知臭知香。爝火之微不烛天,牛蹄之涔亡尺鲂,稊稗之贱不粢盛,瓶缶之器难周防。其在《诗》曰:“维鹈在梁,不濡其翼。彼其之子,不称其服。”是故任以巨而覆压,守以约而安便,材以繁而枯槁,力以简而完全。慎勿壮其趾而速其颠!
  是故明月善照,不能化狐而白其疑,西施善笑,不能化虎而霁其怒。喜于百者怒于一,雷霆之来焰以疾。信于前者疑于后,扳鳞附翼何能久?虽有康衢,安知不崛为太行?虽有良辰,安知不厉为寒光?厓削而高,厥崩必疾。冰入炭室,有消无息。是故厚味腊毒,丰屋生灾,耽耽者哭,锷锷者摧。日不恒中,月盈则亏。孰审其分,以祛其非?是故骄者无厌,恃其宠者忘其倦;泰者自然,得不歆者失不酸。来者有求,今之恩者后之仇。去者知止,善其终者善其始。是故万木之森,有秋而陨;百虫之号,有冬而蛰。鹿折角,龟刳肠,善保身者岂有殃?鹊避风,鸩知雨,善见几者必有处。天为覆,地为载,善处絜者无纤芥;君以人,臣以天,善归真者得其诠。出有功,处有名,善一德者不渝盟;生全交,死全报,善千秋者永为好。其在《诗》曰:“老马反为驹,不顾其后。如食宜饇,如酌孔取。”是故钟鸣漏尽,夜行不休,足以为忧也;四时之序,成功者去,足以有誉也。顺之以遇,实之以践,伟之以施,妙之以卷,慎勿积其欲而生其挛!
  是故山之大,罴豹不一其族;海之深,龙螭不一其居。五都之市,不能独贾而三倍其利;千金之子,不能独饱而同室饥枯。是故一富一贫生厌夺,一贵一贱生嫌猜;一夸一忌生谣诼,一逞一伺生挤排。剑不在匣生缺折,衣不在笥生尘蕴。门不塞风生簸折,墙不塞雨生崩隤。思之而不得生计谋,居之而不去生眚灾。习之而不察生蟊贼,胜之而不畏生狼豺。是故可已则已道之中,可让则让器之公。毋为怨府,毋与祸邻。贤智而不知几,与不贤智、汩流俗将毋同?涕泣而不去位,与不涕泣、贪醉饱将毋同?家多系累而身亦萎,与攘窃吞天将毋同?号为推让而实不至,与残忍毒物将毋同?其在《诗》曰:“民之无良,相怨一方。受爵不让,至于已斯亡。”是故撤蜘蛛之网,则飞虫不入;浴凤皇之池,则群鸟尚羊。国无其人我奚托?国有其人我所将。主弗问焉荐曰某,矧其问焉心乃降。肥而能均,爱而能臧。勤而能款,厚而能章。慎勿处其据而格其旁!
  是故五鼎之食何为厌?薇蕨之味何为甘?楩楠之呈,何为见斫?芝兰之逸,何为无患?不耳治忽者涕不流,不关爱憎者发不斑。不为世驱者魂不棘,不护己私者影不单。工游泳,则笑网罟。升寥阔,则谢笼樊。逞强梁,则虞抵敌;上崎岖,则堕险艰。是故苦莫苦于多端,乐莫乐于寡营,危莫危于秉钧,安莫安于退耕。珍莫珍于骸骨,贱莫贱于簪缨,仁莫仁于岁月,惨莫惨于风霜。是故崇货贿者死于利,钓声名者死于名,少而不厚死于察,老而不静死于倾。是故死于倾者生于谨,死于察者生于拙,死于名者生于藏,死于利者生于絜。是故絜于万钟者丰于内,藏于一世者显于后,拙于机阱者智于福,谨于管钥者健于守。是故悖道体者必恬愉,练物情者必澹泊,亡留念者必和平,有馀地者必宽博。其在《诗》曰:“考槃在涧,硕人之宽。独寐寤言,永矢弗谖。”是故浮云敛,则明月舒其素光;圭组捐,则山水生其轩昂。左居农圃,右居樵渔,善自得者极所如;膏粱为薄,仁义为厚,善为养者靡不有。慎弗舍其乐而离其咎! 
  是故勿壮其趾而速其颠者,揣己分者也。勿积其欲而生其挛者,惜主恩者也。勿处其据而格其旁者,辟贤路者也。勿舍其乐而离其咎者,养天年者也。鹤与鹜同巢乎?孰与鲁连却千金而蹈东海乎?兔死而狗毋烹乎?孰与范蠡游五湖、张良从赤松乎?膏雨而私一物乎?孰与请老而荐其仇,捐侯印以予故交乎?凿石出火能几时乎?孰与东园、绮季深谷逶迤以娱其老乎?能天乎?能物外乎?能进退绰绰乎?能众方醉而我已醒乎?能勿今之溺而古之揆乎?於乎!能醉而不能醒,此德性所以浮也;能今而不能古,此风俗所以偷也。
 


浮邱子卷十一
  训厚上
  浮邱子曰:凡将化俗,廓其德行。德流为恩,恩流为俗。毋削性始,毋减礼数,毋厌短景,毋摭细故。削性始,则亲戚怨;减礼数,则师保羞;厌短景,则耇长咈;摭细故,则勋劳匮。孔子曰:“君子笃于亲,则民兴于仁。故旧不遗,则民不偷。”
  是故多罚之国,不足威也。屡中之智,不足神也。水太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好疑人者,暗于大较;好责人者,短于自治。以功为明,胜负相征。以计为奇,然否乃移。厓峭者崩,川险者浊。岁寒多霜,物所畏也。不根之心,众所诡也。《诗》曰:“民之多辟,无自立辟。”是故上猎之,则下踵之;上亏之,则下甚之。近山多燥,近泽多淫。泉隘生枯,栋弱生倾。德凉生异,俗急生纷。煽彼浇态,斫兹醇风。
  是故左与右争利,大与小争名。利不必丘山,好者变为仇;名不必旂常,聚讼无时休。维彼流心,故成艳;维彼忮心,故成斗;维彼贼心,故成捷;维彼妇心,故成伺。势所集,则群往矣;势所竭,则群去矣。《诗》曰:“彼何人斯?其心孔艰。”又曰:“彼何人斯?其为飘风。”夫伏孔艰之心于内,则作飘风之状于外,如响斯应,其必然矣。
  是故反侧之言,以为中也;狂躁之态,以为能也;专树门窦,以为不迂阔也;妄生羽毛,以为不驽顿也。美新附,污故交,以为不阿所好也;欺死友,背生盟,以为各行其是也。肺肠之杂,始于朋侪,暨于君父;名义之贱,始于荐绅,暨于市井。行检之差,始于濡染,暨于荡蔑;风俗之降,始于浇薄,暨于衰颓。我闻墙薄则亟坏,缯薄则亟裂,器薄则亟毁,酒薄则亟酸。是故古今之代,得丧之林,厚而亡者百无一,薄而存者十无一。天虽高,群飞刺之;国虽固,群嚣破之。螽斯折羽,蜂虿来撄;驺牙去矣,豺虎横行。於乎!置薪于火,谁之咎也?扬汤止沸,计无得也。忠信不树,毋药民狂;廉耻不饬,毋遏民贪;官府不辑,毋禁民哗;朝廷不先,毋伐民愆。
  我闻救寒莫如重裘,疗暑莫如亲冰,止谤莫如修身。有本之令,言以意传;不情之呼,闻者憎焉。根实拨,则枝叶害;心腹病,则肢体槁;忠厚衰,则宗祏危;奸滑兴,则盗贼繁。《诗》曰:“尔之远矣,民胥然矣。尔之教矣,民胥效矣。”是故君子身为天下范,心为天下胎,慎勿惨其中而裂其外,啬于往而梗于来! 
  训厚下
  浮邱子曰:君子宅心,敦懞无间。铲之不削,桡之不乱。是故致敬爱于父兄,致和顺于妻孥,致钧调子宗族,致说美于比闾。宁塞其末,毋忘其初;宁循其有,毋造其无。惨至毋戚,毁来毋校;在斗毋争,处嚣毋噪。子思曰:“诚则形,形则著,著则明。”是故琴有响而必传,镜有光而自照。户庭履其仁,则庠序施其教;乡党慕其义,则僚友熙其号。
  是故君子肫肫绥绥,周旋等夷,毋施不忍,毋犯不敢,毋形不能,毋伐不堪。施不忍,伤人以自伤也。犯不敢,侮人以自侮也。形不能,窘人以自窘也。伐不堪,攻人以自攻也。毋攻人者,天理昌;毋僒人者,群所将;毋侮人者,礼有常;毋伤人者,其味长。毋口然而心非之,气类之所以通也;毋朝爱而暮恶之,德性之所以定也。毋以罪废其功,群策群力之所以成也;毋以迹诬其心,疑忠、疑孝之所以章也。
  《春秋传》曰:“为尊者讳耻,为贤者讳过,为亲者讳疾。”是故辨冤白谤,信于皎日;捍灾救患,捷于雕弓;久要之诺,重于泰山;无已之爱,温于春风。是故君子为沼,众为鱼;君子为木,众为鸟。鱼不沼不游,鸟不木不栖;庙堂不邃,则鼎彝不纳;君子不厚,则民物不归。君子,头目也;民物,手足也。恶有头目而不关涉手足之理乎哉?
  孟子曰:“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是故君子与民同乐,与民同忧;与物同春,与物同秋。一情弗达,君子于焉徙倚;一理弗平,君子于焉咿嚘;一利弗创,君子于焉疑其寤寐;一害弗驱,君子于焉痛其疮疣。儇佻之状,毋作于上;噍呵之声,毋加于下;衷曲之私,毋遂其非;意见之偏,毋执其可;疑诏诡使,毋出于偶;厌文搔法,毋求于尽;媚世欺天,毋术是腾;血人肥己,毋心是逞。是故君子天事贵其中,人事贵其和,温恭辞让贵其实,慈祥岂弟贵其多。《诗》曰:“岂弟君子,民之父母。”又曰:“君子有穀,诒孙子。”於乎!不能为民父母,则不能诒孙子;不能诒孙子,则性行之耻。
  是故天执其枢,雨露多于雷霆;地产其宝,金石坚于草木。雨露多,谓之不吝;金石坚,谓之不变。不吝,不变,然后谓之法天地;法天地,然后谓之厚。 
  原教上
  浮邱子曰:“三代而上其教一,周秦以降其教三,暨乎今也其教五。所谓其教一,儒教是已。所谓其教三,儒教而外,赘以道教、释教是已。所谓其教五,三教而外,赘以天主教、回回教是已。
  且夫儒教肇自孔子,儒之脉岂其肇自孔子邪?古之圣人贤人皆儒,古之儒皆闻道,古之道皆有以传。原其次第,则尧传舜,舜传禹,禹传汤,汤传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孔子,孔子传颜子、曾子,曾子传子思,子思传孟轲。其出处高下不同,其为儒则一而已。原其宗旨,则尧、舜、禹、汤之中,孔子、颜子之仁,曾子之忠恕,子思之中之诚,孟轲之仁、义,其所从言者不同,其道则一而已。今之为儒者乃别焉,其黭浅邪?则曰:非以求道也,为文莫也;非以树文也,为梯荣也。其稍稍标异邪?则曰:非以求道也,为记问也;非先博后约也,为斗胜也。文莫害性,梯荣害志,记问害理,斗胜害气。是故名为儒,而实不知儒之次第,而实不知儒之宗旨,而实不知儒之枝蔓,而实不知儒之蟊贼,而实不知儒之上下古近、流通一气之处,而实不知儒之出入离合、毫厘千里之差,而实不知儒之全体大用、变应宽裕之妙,而实不知儒之茂实英声、方皇周浃之神,而实不知儒之所以作、所以成,而实不知儒之所以始、所以卒。於乎!不知儒而为儒,与不知儒而不儒,厥罪钧也。是则今之为儒也矣。
  且夫老子谈道以来,所渐劘非一人一家之故矣。大底为贤君、相者,祖其“清静”“慈俭”之言;为方士者,祖其“谷神不死”之言;为阴谋、为刑名者,祖其“欲翕固张、欲夺固与”之言;为放达、为清谈者,祖其“礼为乱首”、“忠信以薄”之言。今之为老子者乃别焉,以正直为不静,以优柔为多福,以孤立为不广,以援系为可安,是则祖其“塞兑、闭门”、“和光、同尘”之言而已,以处强为不利,以畏葸为自全;以区别为不祥,以杂袭为能大。是则祖其“知雄守雌,知白守黑”之言而已。是则为今之老子也矣。
  且夫释氏之教曰空、曰悟。空则病其废也,然非超世作达者,恶乎空?悟则病其速也,然非冥心生慧者,恶乎悟?于理为不粹,为不符,于力则可以为难矣。今之为释氏者乃别焉,贵而有力者造塔建寺,曰:“吾以致福也”;贱而无状者刺臂写经,曰:“吾以抵咎也”;黠而有辨者高座说法,曰:“吾以呼众也”;愚而无理者蔑绝天伦,曰:“吾以拔俗也。”叩其所谓空与悟者,并不知也。是则今之为释氏也矣。
  且夫天主之号入中国,惟有历年。回回入中国,亦惟有历年。其为教也,不能如二氏之尊。而天主初入中国,中国之贤智不能扑灭之,于是其人大桀小狡,其书日新月盛。而山溪海峤、僻壤穷乡之愚氓,少而习焉,长而安焉。其稍稍擅智慧,能窥伺事会之奸民,少而习焉,长而横焉。夫既愚,则不复醒;既奸,则不复良;既安,则不复悔;既横,则不复驯。于是浸淫积渐,而至于操左道、怀不轨者,不知其几亿万焉。回回初入中国,中国之君长不能转徙之。于是其种类逼处此土,窟宅乎西北之奥,而蔓延乎东南之广。其为教自主故常,而敢于奸邪鸷戾,以胶葛乎斯世斯民之日用饮食,而桡滑乎中国之风土人物。夫窟宅不拔,则根实牢;蔓延不已,则气势大;胶葛不断,则人心枝;桡滑不止,则风俗坏。于是能烛照数计而谈天下治乱者,不胜其隐然之忧也。是则今之为天主、为回回也矣。
  孔子曰:“攻乎异端,斯害也已。”是故天下之大,儒一而已,而道慁其中,释慁其中,天主慁其中,回回慁其中,此儒之势所以常孤也。且攻乎儒者,浮慕而已;而攻乎四教,则深信而不惑,争前而恐却,此儒之势所以更孤也。天下之民而桀然为儒之徒者,百无过二三而已。而道据其半,释据其半,天主据其半,回回据其半,此民之气所以常不清也。且非第四教而已,而一切无名之教,又骈旁而别出,诘屈而横行,此民之气所以更不清也。
  且夫浊其源,而望流之絜;枉其木,而欲景之直,不可得也。今不崇儒,则四教之帜不夺;不夺四教,则一切无名之教之焰不息。是故导民之气莫如正,振儒之势莫如胜。儒不自胜,惟后王君公实扶掖之;民不自正,惟缙绅先生实模楷之。后王君公扶掖之,儒乃有柄,柄乃利,利乃化,化乃大。缙绅先生模楷之,民乃有觉,觉乃慎,慎乃固,固乃久。其在《棫朴》之诗曰:“倬彼云汉,为章于天。周王寿考,遐不作人。”能扶掖也夫!《泮水》之诗曰:“翩彼飞鸮,集于泮林。食我桑葚,怀我好音。”能模楷也夫!
  且夫后王君公而不扶掖天下之儒,则秦政坑儒之馀焰而已,刘邦骂儒之故态而已。坑儒,而天下之儒未尝死;骂儒,而天下之儒未尝贱。是后王君公犹不足为儒之司命也。且夫缙绅先生而不模楷天下之民,则其焰烈于坑儒,其态丑于骂儒。是何也?天下之民无模楷,则无制防;无制防,则无操履;无操履,则无性行;无性行,则无血脉。必有朝闻儒而说,夕闻道、释,闻天主,闻回回而思之者;必有外冒儒而似,内传道、释,传天主,传回回而亲之者;必有僈儒而佞道、释,佞天主,佞回回,迷不知其非礼者,必有畔儒而宗道、释,宗天主,宗回回,恬不怪其非道者。此岂仅如坑与骂之比乎?曾谓缙绅先生而可苟焉以为之乎?其在《巧言》之诗曰:“君子如怒,乱庶遄沮。君子如祉,乱庶遄已。”言不苟焉以为之者,能障横流而拔乱本也。是故汉武帝好神仙,则谷永不以为然;唐宪宗迎佛骨,则韩愈不以为然。循乎永、愈之言,钧不离乎儒者之意。虽然,永辟神仙而已,愈辟佛骨而已。
  今有撢讨尧、舜、武、周之脉,佩服孔、曾、思、孟之言,以道德中和为必可致,以礼乐文章为必可兴,以日用饮食为必可安,以天地神化为必可同;然而中处五教并行之世,继又赘以一切无名之教,其来莫知其根,其去莫知其踪,其睚訾者吾之道,其秽孽者吾之人,譬彼驱婴儿以入虎狼之群,操白璧以告穿窬之盗,而不为所攫拏者,几希矣。其在《绵》之诗曰:“肆不殄厥愠,亦不陨厥问。”夫不陨厥问,乃其所以能殄厥愠也。
  是故君子孑乎其立也,确乎其不可拔也,息乎其深根宁极也,了乎其是也,缀乎其止于所也,愧乎其有以自得也。无后王君公为之气势,无缙绅先生为之号召,无蚍蜉、蚁子为之攀援,无鲽蟨、鹣鹣为之朋比,然而亟欲取儒而不实乎儒者,绳尺之,雕琢之;又取祖老子而成乡愿者,药石之;又取皈依释氏、妄希福利者,唾斥之;又取崇奉天主、叛乱乃衷者,桎梏之、刀锯之;又取饮食耆好渐染回风者,洗濯之;又取一切无名之教奔腾结引、麋沸蚁动者,理解之,惩艾之;——岂不敌愈多而力愈单,任愈艰而气愈猛耶?且夫敌多而瑟缩者,是谓馁;任艰而不自振厉者,是谓偷;以一敌万而战胜于异同离合之界者,是谓毅;以身任道,舍我其谁;毋敢弃、毋敢亵者,是谓敬。孟子曰:“昔者禹抑洪水而天下平,周公兼夷狄、驱猛兽而百姓宁,孔子成《春秋》而乱臣贼子惧。……我亦欲正人心,息邪说,讵诐行,放淫辞,以承三圣者。”则尝端居而思焉:此三圣一贤之心,何心也?处今之世,心古之心;用古之心,世今之世,其有志而未之逮也耶?其不得已而不已也耶? 
  原教下
  浮邱子曰:天下之故出于人材,天下之人材出于教,天下之教出于学,天下之学出于师。
  春秋衰,而仲尼作,与其徒叙六艺之文、阐百王之道。于是春秋无人材而仲尼之门有人材。七国横,而子舆作,与其徒悙孝弟、明仁义,庳管晏、斥仪秦,于是七国无人材而子舆之门有人材。《礼》曰:“善歌者使人继其声,善教者使人继其志。”是故考师之体,醇乎其醇者,以仲尼、子舆为断;考师之用,有功于人材,有功于天下者,以仲尼模范春秋、子舆模范七国为断。考仲尼、子舆所以模筑春秋、七国者,以杂霸游说之非、内圣外王之是为断。
  且夫内圣外王,此古今大脉落也,此圣贤大纲领也,此天地大辅相也,此民物大倚杖也。然而寥寥千古,独一仲尼、子舆能知之而能言之,虽不自其身行之,而固能行之。是故子贡师仲尼,则曰:“夫子之得邦家者,所谓立之斯立,道之斯行,绥之斯来,动之斯和。其生也荣,其死也哀,如之何其可及也?”公孙丑师子舆,则子舆告之曰:“以齐王,犹反手也。”夫其师弟所铺陈者皆内圣外王之典则,所许与者皆内圣外王之明效大验,故凡天下畔内圣外王者,无所骋焉;——岂惟无所骋?又去其故而就其新焉。——凡天下疑内圣外王者,有所考焉。——岂惟有所考?又终身谨懔而勿忘焉。
  《诗》曰:“高山仰止,景行行止。”其惟仲尼、子舆克当此而无憾者乎!其他则吾所不敢请也。是何也?由仲尼而上,则大颠、绿图、赤松子、尹涛、西王国、贷子相之徒为帝王之师,而其事荒忽而不传,恶知其内圣邪、外王邪?由子舆而下,则荀卿、董仲舒、扬雄、王通、韩愈之徒为当时之师,而其旨枝离而不中,恶知其果于内圣邪、外王邪?其又有不荀、董、扬、王、韩若者,则自汉已降,师儒大都出于训故,于是抱残守阙、沿讹袭缪,恶知内圣外王是何义类邪?自隋、唐已降,师儒大都出于词章,于是夸多斗奇、争妍负宠,恶知内圣外王是何名称邪?其又有欲掩跨荀、董、扬、王、韩,进而复于仲尼、子舆之意者,则自宋已降,师儒大都出于语录,于是濂、洛、关、闽辟其端;而蒙古、朱明之代,凡有志者喁喁然而竟其委。夫辟其端者,其道学之功良伟也。而惜乎竟其委者,其语录之习太甚也,匪不粗知内圣外王之义类、之名称,而不实于底里、不详于节次者踵相接也。
  到于今更左矣。考其师儒,大都出于四对八比。考其四对八比,大都出于剽窃、摹拟。于是童而习之,长而毋事其他焉。蠢者悴心力而为之,智者易为而满其量焉。群徒而风气之,各挟短具充长驾焉。草茅而逸居之,扬于王庭,而毋有其有焉。是何也?上以四对八比取天下之人,既而以古之忠勋望天下之人之心,则且责剽窃、摹拟者为献可替否之公辅,则且责剽窃、摹拟者为修内攘外之封疆,则且责剽窃、摹拟者为左右后先之有司、百执事,则何体、何用、何本、何末之有焉?下以四对八比供上之求,既而梯荣显、工艳夺,则且移其剽窃、摹拟于官爵、利禄、权势、气炎,则且移其剽窃、摹拟于簿书、期会、声音、笑貌,则且移其剽窃、摹拟于金玉锦绣、饮食耆好、田园、第宅、舆马、婢妾,则何性、何情、何胆、何肝之有焉?悲夫!体用本末,既以舛驰,性情胆肝,又以叵测之人也。方其文恬武熙,雍容妥贴,国有令誉,家有厚藏,是则四对八比之庸福而已矣;逮乎天怒人怨,糜烂焦灼,国有归咎,家有交谪,是则剽窃、摹拟之败局而已矣。悲夫!享庸福而有馀,支败局而不足者,试提其耳,而告以内圣外王之义类、之名称、之底里、之节次,则岂不惶遽而大惑也邪?
  悲夫!为君而不彻于内圣外王之学,尧、舜、禹、汤不取也;为臣而不彻于内圣外王之学,稷、契、周、邵不取也;为师儒而不彻于内圣外王之学,仲尼、子舆不取也。登山不于岱,观水不于海,则不特。疗饥不以菽粟,御寒不以布帛,则不恒。不特、不恒,不可以该。是故特之甚、恒之甚、该之甚,则莫如心仲尼、子舆之心,学内圣外王之学。《诗》曰:“日就月将,学有缉熙于光明。”如之何其惶遽大惑也?
  悲夫!言内圣外王则惶遽大惑也者,是不得为师儒也矣;不得为师儒也者,是不得为天下之人材也矣;不得为天下之人材也者,是不得为元后、元老之藻鉴也矣;不得为元后、元老之藻鉴也者,是不得为子孙、黎民之福也矣;不得为子孙、黎民之福也者,是不得不来水潦、旱乾、兵戈、疾疫之惨也矣;不得不来水潦、旱乾、兵戈、疾疫之惨也者,是不得不为天地、山川、上下神祗之罪人也矣。
  悲夫!师儒而罪人之,揆其致此之由,则又岂惟内圣外王是惑云尔?抑自大道榛塞,而浸淫积渐以至于今日。师不出于学,而出于位;不出于教,而出于恩;不出于宿昔,而出于邂逅;不出于絜白,而出于贿赂;不出于心悦诚服,而出于号召;不出于担簦负笈以从,而出于辗转攀傅;不出于析疑辨难,而出于阿其所好;不出于老成耆艾,而出于年少而据要津之人。《诗》曰:“乃如之人兮,逝不古处。”夫不古处者,而侈然号为师,则岂非师其所师,而非吾之所谓师乎哉?是何也?方巾阔步,而不见性,是谓边幅之师;柔声软态,而不中度,是谓描画之师;乱修曲出,而不由礼,是谓昏夜之师;纵情滥与,而不底实,是谓道涂之师;天人出入离合不严,是谓蟊贼之师;古今成败利钝不熟,是谓聋瞆之师;心无理体,主持文教,是谓枵中之师;肩无担荷,弁冕官僚,是谓汗颜之师。
  且夫异人而同情,一唱而百和,凡今风尚皆然,而师弟其最也。师以传弟,弟复为师,譬如鸟生雏,雏复生鸟;树根生子,子复生根。展转相生,眷属不绝;展转相效,风气不绝。于是天下无不边幅、描画、昏夜、道涂、蟊贼、聋瞆、枵中、汗颜之师。《礼》曰:“君子耻服其服而无其容,耻有其容而无其辞。”是故侈然号为师者,不亦可耻之甚矣乎?
  且夫可耻之甚者,则必有可忧之甚者;可忧之甚者,则必有无可如何之甚者。奚以明其然也?天下之师非其师,则必有草茅下士志气浮动,闻道德则疑其伪,趋功利则乐其便之忧;则必有后生小子无所考德问业,而自智其愚、自文其陋之忧;则必有少年新进矜材驰辨,丧心诡行,亟图跨越,以骇群从之忧;则必有五群六友祖其私见以扇无知,鼓其虚焰以喝当时之忧;则必有礼义廉耻衰于谄谀之忧,则必有忠信孝悌第工文饰以卖名声之忧;则必有朝濡暮染,中材而落下流之忧;则必有树耳目以知杂事,树爪牙以偿宿怨,树腹心以成拙举之忧;则必有蠹士习以及官常、蠹官常以及民风、蠹民风以及国脉之忧。
  是故师儒之际,天下清浊治乱必由之。且夫清浊治乱则又有等衰焉。汉之天下坏于甘陵,明之天下坏于东林。凡有师儒,则有朋党;有朋党,则有清议;有清议,则有时望;有时望,则有当路之忌;有当路之忌,则有挤坠破坏。此甘陵,东林所以为天下毒也。今也无儒实,而有师门、恩门;无朋党,而有鬼蜮;无清议,而有和同;无时望,而有柄藉;无当路之忌,而有攀龙鳞、附凤翼之乐;无挤坠破坏,而有消沮闭藏、粉饰蠹蚀之巧。此又出于甘陵、东林之下,可为流涕太息而不能已者矣。
  《诗》曰:“人之云亡,邦国殄瘁。”且夫人亡而能存之,此师儒之事也。人存然后有国,师存然后有人,道存然后有师,性存然后有道。是故君子不可以不知道,不可以不尽性。子思曰:“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又曰:“唯天下至诚为能尽其性。能尽其性,则能尽人之性;能尽人之性,则能尽物之性;能尽物之性,则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可以赞天地之化育,则可以与天地参矣。”此知道之谓也,此尽性之谓也。
  且夫不尽性而语道,犹不琢玉而欲成器也。不知道而好为人师,犹夜行而不以烛也。是故君子以天地人物为己职,以《诗》《书》《礼》《乐》《易》《春秋》为己脉,以末流之运为己忧,以扶世翼教、磨砻变化为己乐。毋吝其有,俾可与为善者同之;毋已其辨,俾议吾道、桡吾徒者惮之;毋倡其疑,俾有证乎古、有得乎心者先之;毋小其成,俾天下国家无所往而不得其当者广之。
  是故君子毅而遂、蔼而深、智而察、信而谌,渗漉若时雨,铿鍧若雷电,懄学不知老,诲人不知倦。有单词片语以诲之,有比物连类以诲之,有深思密理以诲之,有正义直指以诲之,有快心披写以诲之,有苦心郁勃以诲之,有顺意敷陈以诲之,有逆意钩摘以诲之,有举其体段以诲之,有循其次第以诲之,有搜其原起以诲之,有料其究竟以诲之,有启其关楗以诲之,有塞其榛梗以诲之,有束其绳墨以诲之,有化其畛域以诲之,有嘉其懃恳以诲之,有俟其愤悱以诲之,有导其精进以诲之,有涤其污染以诲之。此二十诲者,匪直标声气以实门墙云尔,乃所愿则铸人材于师儒之力也;则亲戚君臣上下虽乱,而门墙之内自治也;则且出其所造之智、仁、勇、艺,理天下国家于弟靡波流之会,而补天地人物之缺陷于帖耳寒心之秋也。是何也?所造之智,则讨古今、通天人之智也;所造之仁,则庇民物、等覆载之仁也,所造之勇,则夷患难、振侮辱之勇也;所造之艺,则正制度、详品节之艺也。
  《诗》曰:“肆成人有德,小子有造。古之人无斁,誉髦斯士。”是故我能无斁,然后士皆有造,可以门墙内之好智、好仁、好勇、好艺者,振斯代、斯人之不智、不仁、不勇、不艺者,而生其新;可以门墙内之必智、必仁、必勇、必艺者,操斯代、斯人之或智、或仁、或勇、或艺者,而致其定;可以门墙内之大智、大仁、大勇、大艺者,进斯代、斯人之小智、小仁、小勇、小艺者,而广其益;可以门墙内之纯智、纯仁、纯勇、纯艺者,废斯代、斯人之杂智、杂仁、杂勇、杂艺者,而塞其害。
  《诗》曰:“彼都人士,狐裘黄黄。其容不改,出言有章。行归于周,万民所望。”是故师圣,然后弟贤;师圣弟贤,然后人材有所出;人材有所出,然后礼、乐、兵、刑有所措;礼、乐、兵、刑有所措,然后远至迩安;远至迩安,然后大君忻芳欢芗;大君忻芳欢芗,然后寿命固,福禄长;寿命固,福禄长,然后能纪功乎当时,流誉乎无穷;能纪功乎当时,流誉乎无穷,然后俾有天下国家者尽美尽善;俾有天下国家者尽美尽善,然后毫发亡憾于内圣外王之学。
  《书》曰:“若金,用汝作砺,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若岁大旱,用汝作霖雨。”此高宗所以命傅说也。而考说之所以进戒于王者,曰道,曰德,曰敩,曰学。夫道、德、敩、学,乃砺、楫、霖雨之资,是则君子之本志矣乎?是则师儒之能事矣乎? 
  辨莠上
  浮邱子曰:凡天下有内外莠。外莠曰虏骄,内莠曰民顽。虏骄,肢体之患也;民顽,腹心之患也。是故君子治民先焉,治虏继焉。
  治民维何?古之君子善养民,今也失养之民三;古之君子善教民,今也失教之民三。所谓失养之民三:一曰田野荒,不足以养农人;二曰市廛匮,不足以养商人;三曰徭役贱,不足以养工人。田野荒,不足以养农人,则农长饥;农长饥,则怨毒丰;怨毒丰,则盗贼起。市廛匮,不足以养商人,则商争偿;商争偿,则狡滑逞;狡滑逞,则奸蠹成。徭役贱,不足以养工人,则工徒劳;工徒劳,则谤讟沸;谤讟沸,则祸殃来。所谓失教之民三:一曰父兄愚,不能教其子弟;二曰师儒顽,不能教其朋侪;三曰官府亵,不能教其众庶。父兄愚,不能教其子弟,则行无检;行无检,则亲匪人;亲匪人,则羽翼横。师儒顽,不能教其朋侪,则言不衷;言不衷,则操左道;操左道,则性情鬼。官府亵,不能教其众庶,则国如狂;国如狂,则塞治源;塞治源,则历数降。
  是故商之盛也,《书》曰:“攸徂之民,室家相庆,曰:‘徯我后,后来其苏。’”言善养也。又曰:“嗟!尔万方有众,明听予一人诰。”言善教也。及其衰也,《书》曰:“故天弃我,不有康食,不虞天性,不迪率典。”言失养也,失教也。周之盛也,《诗》曰:“民之质矣,日用饮食。群黎百姓,遍为尔德。”言善养也。又曰:“肆成人有德,小子有造。古之人无斁,誉髦斯士。”言善教也。及其衰也,诗曰:“降丧饥馑,斩伐四国。”又曰:“其何能淑?载胥及溺!”言失养也、失教也。
  鸟莫不仁于鸱枭,兽莫不仁于豺狼。然凤凰所以长百鸟也,尔乃纵鸱枭使之鸣,以为其鸣之不善也固也,非第鸱枭之罪也。麒麟所以长百兽也,尔乃纵豺狼使之噬,以为其噬之不善也固也,非第豺狼之罪也。无以柔之,则有以激之;无以闲之,则有以招之。是故民失养而后轻身家,轻身家而后无忌惮,无忌惮而后犯上,犯上而后踣国;民失教而后蔑轨物,蔑轨物而后无廉耻,无廉耻而后贪天,贪天而后毒世。积薪若山,置火其下,风与火乘,玉石焦烂。有民而勿教养之,无以异于积薪置火也。轻身家,无忌惮,蔑轨物,无廉耻,无以异于风与火乘也。犯上、踣国、贪天、毒世,无以异于玉石焦烂也。是故秦人仁义不施,则戍卒起而七庙隳;汉俗妖术诳诱,则黄巾乱而郡县苦;唐政聚敛太急,则黄巢横而长安陷;明季饥馑煽乱,则流贼狂而社稷覆。於乎!物必先朽也而后虫生之,慎勿诛其为虫而暗于其物之所由以朽哉!
  治虏维何?则使虏毋杂,则使虏毋贪,则使虏毋怨,则使虏毋贰,则使虏毋犯,则使虏毋玩。使虏毋杂,则夷夏别;夷夏别,则出入严;出入严,则窥伺绝。使虏毋贪,则金帛析;金帛析,则予夺准;予夺准,则渗漏塞。使虏毋怨,则恩义兼;恩义兼,则心胆服;心胆服,则倍畔销。使虏毋贰,则号令必;号令必,则听睹颛;听睹颛,则恭敬作。使虏毋犯,则亭障要;亭障要,则候望精;候望精,则遁逃遬。使虏毋玩,则兵械利;兵械利,则击断先;击断先,则抵当怯。
  是故古今治虏之术,太上怀以诚,其次经以武,其下示以弱。舜舞干羽而有苗格,周制礼乐而越裳来:此谓怀以诚。殷高伐鬼方,以赫厥声;齐桓伐山戎,以修厥职:此谓经以武。汉与匈奴为婚姻,数遭其侵侮;宋致契丹以岁币,无解于寇仇:此谓示以弱。怀以诚者圣,经以武者雄,示以弱者滞。是故古今治虏之术,圣则为日月,雄则为罴虎,滞则为瘿疽。为日月,则靡不照焉;为罴虎,则靡不震焉;为瘿疽,则靡不匮焉。《春秋传》曰:“天生五材,民并用之,废一不可。谁能去兵?兵之设久矣,所以威不轨而昭文德也。”是故照之不能,则且震之以致其恐;震之不能,则竟匮之以生其败。是故祸莫大于匮之。匮之于其所谓名,则冠欲庳而履欲尊。匮之于其所谓实,则彼日肥而我日瘠。匮之于其所谓势,则怯成敢而敢成怯。匮之于其所谓理,则直移曲而曲移直。且夫我几几乎庳,而亟策其所以尊之;我几几乎瘠,而亟策其所以肥之;我几几乎怯,而亟策其所以敢之;我几几乎曲,而亟策其所以直之:此忠臣亮子所为痛哭而陈辞也。且夫虏几几乎尊,而亟策其所以庳之;虏几几乎肥,而亟策其所以瘠之;虏几几乎敢,而亟策其所以怯之;虏几几乎直,而亟策其所以曲之:此谋夫猛将所为挺持而出奇也。《书》曰:“好问则裕,自用则小。”故凡自用其材,而谋夫猛将非其材者,褊而执者也。凡自用其情,而忠臣亮子非其情者,愚而壅者也。《诗》曰:“谋臧不从,不臧覆用。”故凡忠臣亮子则曰腐,而柔佞不根之说则曰通者,悔而丛者也。凡谋夫猛将则曰噪,而局缩自封之态则曰静者,迷而阱者也。吾见其既为虏所乘,又为虏所哂也。於乎!国之有虏,犹蚊虻之螫,鲸鲵之奔也,慎勿贪燕息而忘蚊虻,扬洪波以纵鲸鲵也哉!
  且夫天地之道,一阴一阳;夷夏之防,一内一外。是故外不可以入而逼处于内,内不可以出而巧构于外。不然,则内外盲。凡盲之始,其咎在于君臣上下轻引异言异服入吾疆域,齐吾氓隶,而子又生子、孙又生孙于城郭市井之间,而周知中国山川险易、民物浇淳、士卒劲软、仓廪虚实于耳闻目睹、沈恩密拟之际。凡盲之终,其咎在于愚民不持风尚、奸民不服训典,而说与异言异服者处;去其妍而就其丑,而忍为父母、兄弟、妻子所不爱惜之身;贪其利而昧其害,而敢为明有天地、幽有鬼神所不赦宥而必拏修之人。是故淮夷、徐戎居中国而为周患;刘、石、苻、姚居中国而为晋患:此外入而逼处于内之蟊贼也。韩王信启匈奴,终汉之代而受匈奴之辱;郭药师结女真,终宋之代而受女真之辱。此内出而巧构于外之鬼蜮也。是故阴阳不化则不顺,内外不谨则不塞,蟊贼不扫则不安,鬼蜮不掸则不测。《春秋传》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夫欲内修外攘,拨乱反正,则必唾肉食者而听君子之所欲为然后可。是何也?君子之道,豫道也。修政刑以固其内,则外莠无乘间;修德礼以宁其外,则内莠无幸心。君子之算,胜算也。外莠借内莠为向导,则诛内莠以窘外莠;内莠待外莠为牵引,则诛外莠以销内莠。毋积累于其症结之隐而弥缝于其毒焰之作,毋濡忍于其揭竿之始而踾踧于其蔓延之广,毋姑息于其三五乞命之群而披猖于其巨万滔天之罪。
  文为表,武为里,智为囊,勇为杖。声其罪以詟之,破其党以孤之,桩其心、扼其喉以棘之,焚其寨、洗其窟以蹵之。来勿辟之,去勿任之;发勿后之,止勿先之;暴勿活之,稚勿毙之;叛勿纳之,服勿舍之。则何莠之不揃而乱之不息邪?且夫支离破碎之会,则君子又有不主故常之用焉。凡诛外莠以销内莠,固其所也;外莠横,而吾力不能以必诛之,则如之何?曰:白外莠之非天命,以破内莠之所倚杖可也;白外莠之非我族类,以拔擢内莠于吾伦吾物可也;白外莠之贪乱荼毒、焦心刺目,以寒内莠之胆,而作其忠愤非常之气可也。凡诛内莠以窘外莠,固其所也;诛之愈急,而内莠遁逃而去以助外莠,则如之何?曰:威所不能申者,则姑以名号召内莠,俾为我气势,毋为外莠气势,可也;名所不能致者,则姑以金饱啖内莠,俾为我腹心,毋为外莠腹心,可也;金所不能饵者,则姑以死恐吓内莠,俾为我捐其躯命而符于义,毋为外莠捐其躯命而又不符于义,可也。
  《易》曰:“刚柔者,立本者也;变通者,趣时者也。”不变通,不成其为能治内外莠之材也。是故以我攻莠者,体之精;以莠攻莠者,用之妙;以良攻莠者,义之顺;以莠攻莠者,机之微。是故君子体一而用万,义严而机熟。 
  辨莠下
  浮邱子曰:人曷为而病及肢体也?曰:尔唯失其护持焉,时则有聋瞽之患,时则有跛躄喑哑之患。曷为而病及腹心也?曰:尔唯失其节宣焉,时则有阳狂癫痫之患,时则有烦懑劳悸之患。然则国家曷为而有内外莠也?曰:民顽于内,匪民则然,尔唯失其所以鼓导斯民者焉,时则有胠箧探囊之患,时则有斩木揭竿之患。虏骄于外,匪虏则然,尔唯失其所以詟服斯虏者焉,时则有豺狼之患,时则有鲸鲵蝮蛇之患。是故周之社稷亡于犬戎,犬戎非能亡周也;幽王以妾为妻,虢石父以佞为忠,于是乎犬戎得起而亡周。秦之社稷亡于陈涉,陈涉非能亡秦也,始皇、二世以仁义为贼,李斯、赵高以阿谀从意为贤,于是乎陈涉得起而亡秦。宋之社稷亡于蒙古,蒙古非能亡宋也,宋以杂进贤奸为家法,以媚事寇仇为旦夕之安,于是乎蒙古得起而亡宋。明之社稷亡于流贼,流贼非能亡明也,明以貂珰为爪牙腹心,以荼毒荐绅士族为能作气焰,于是乎流贼得起而亡明。
  是故宫室无巇尘不入,国家无孽莠不生。农夫去莠利其器,君子去莠正其经。剑不神则鬼不遁,经不正则莠不惩。以朽护朽虫更穴,以邪治邪莠更横。
  是故狂冒圣,庸冒贤,召莠者也。奸饰忠,险饰信,召莠者也。功则矜,过则愎,召莠者也。直则梗,曲则通,召莠者也。仁不入情,智不入理,召莠者也。辨不中肯,能不中程,召莠者也。是不在贤,非不在否,召莠者也。赏不成恩,罚不成威,召莠者也。上骋今而废古往,下角术而不学问,召莠者也。上沿陋而厌变通,下循常而苟宴安,召莠者也。上深拱而以自怡,下壅鬲而不能通,召莠者也。上伪为而不由中,下准拟而逢其怒,召莠者也。上负气而好胜人,下委蛇而与之俱,召莠者也。上发言而莫予违,下战栗而不敢前,召莠者也。上遇灾异而薄修省,下睹流亡而谀太平,召莠者也。上丁衰末而弛黾勉,下积浮游而宽思虑,召莠者也。上弃耇老而乐新进,下肥私爱而斩公道,召莠者也。上疑公辅而有后言,下歌神圣而无箴规,召莠者也。上树封圻而短劳能,下喜关通而行贿赂,召莠者也。上置将帅而非宿望,下谈韬略而鲜明效,召莠者也。上操人才而喜皮相,下结主知而工色取,召莠者也。上支大厦而用弱植,下登荐剡而招浅夫,召莠者也。上播仁言而构形似,下秉义类而涉猗违,召莠者也。上闻舆论而半然疑,下封已见而桡进止,召莠者也。上计小利而忘巨害,下精克核而作烦苛,召莠者也。上操速心而多钝举,下匿侥幸而号老成,召莠者也。上秘情故而不告人,下工揣摩而不吐实,召莠者也。上繁端委而不执一,下习流转而不守中,召莠者也。上居可否而迟击断,下生龃龉而不相能,召莠者也。上观缓亟而涉夷犹,下致纷纭而不为理,召莠者也。上混凡特而疏别白,下怀忌克而俾不通,召莠者也。上移功罪而坐倒颠,下逞报复而成不情,召莠者也。上好记忆细故以薄仁贤,下好包藏祸心以贼忠鲠,召莠者也。上好迁就名实以庇奸邪,下好推释成败以活庸懦,召莠者也。上好倚杖贵显以柄国是,下好夸示宠荣以塞群望,召莠者也。上好呵斥微末以弃刍荛,下好削夺酸寒以辱韦布,召莠者也。上好滥用耳目以侈广大,下好拾人牙慧以饰忠谠,召莠者也。上好横施计术以号神奇,下好巧乘时会以快飞骞,召莠者也。上好掘株削根而不审积,下好骋锋斗锷而不持重,召莠者也。上好挥万斥亿而不量力,下好结引驰外而不底实,召莠者也。上好割德任刑以骇无辜,下好血人肥己以犯不祥,召莠者也。上好舍夷就险以创非常,下好居却求前以滋不静,召莠者也。上好据其所信以成固必,下好贡其所惑以助悔尤,召莠者也。上好护其所怯以费调停,下好闭其所能以就玩愒,召莠者也。上好封其所昧以厌深考,下好更其所闻以从曲指,召莠者也。上好执其所误以申独断,下好隐其所料以示旁观,召莠者也。
  秩叙弗悖,纲纪弗植,号令弗壹,条教弗详,召莠者也。人民弗训,奸细弗诛,乡井弗联,守望弗助,召莠者也。农桑弗劝,勤媠弗分,商贾弗便,有无弗通,召莠者也。士卒弗练,器械弗利,贤杰弗礼,画诺弗情,召莠者也。道里弗详,岩岨弗凭,仓廪弗实,城郭弗完,召莠者也。山川弗宁,鬼神弗灵,日星弗准,时物弗茂,召莠者也。
  祖制太荒,彝训删而孝理衰,召莠者也。女诫太阤,宫帏秘而刑于阙,召莠者也。冢君太疑,流言入而天性薄,召莠者也。同气太乖,细故拾而击断苛,召莠者也。宗藩太盛,枝叶繁而本实削,召莠者也。襁裼太孱,血脉微而担荷重,召莠者也。官爵太冗,名器毁而朝廷浊,召莠者也。士气太单,廉耻衰而风俗坏,召莠者也。门窦太深,请寄频而苞苴盛,召莠者也。声色太工,巧令积而肺肠杂,召莠者也。公道太斩,爱憎横而黑白倒,召莠者也。本心太弱,始末易而矛盾成,召莠者也。交游太奇,势利驱而去来疾,召莠者也。威仪太嫚,冠冕裂而进止狂,召莠者也。正气太萎,丈夫挫而妾妇强,召莠者也。古风太薄,涂人合而亲戚捐,召莠者也。区宇太广,吐纳艰而教养穷,召莠者也。生齿太繁,濡染杂而良楛半,召莠者也。禁网太密,冤愁闭而囹圄深,召莠者也。吏胥太巧,刀笔熟而鬼蜮腾,召莠者也。税敛太苛,诛求力而雨露枯,召莠者也。差役太横,追呼亟而鸡犬空,召莠者也。怨咨太结,闾阎苦而患气积,召莠者也。歌谣太沸,市井哗而传闻疾,召莠者也。奢刺俭,淫破贞,召莠者也。浇扇醇,诞乱常,召莠者也。愚议智,丑恶俊,召莠者也。贱傲贵,小吞大,召莠者也。
  是故君子修之乎身,证之乎群,毋佚汝身,莠乃不萌,毋慁汝群,莠乃不邻;毋间汝精神,内莠以湔洗其心;毋狭汝规摹,外莠来归而同其风。其在《大禹谟》曰:“任贤勿贰,去邪勿疑,疑谋勿成,百志惟熙。罔违道以干百姓之誉,罔咈百姓以从己之欲。无怠无荒,四夷来王。”其在《仲虺之诰》曰:“惟王不迩声色,不殖货利,德懋懋官,功懋懋赏,用人惟己,改过不吝,克宽克仁,彰信兆民。”於乎!兆民信,则内莠销;四夷来,则外莠塞。窃尝紬绎谟诰之文,发其精微之意。於乎!改过不吝,斯其所以信兆民而销内莠也;疑谋勿成,斯其所以来四夷而塞外莠也。然哉!然哉!如之何勿思哉?
  是故持绳视直,置水观平,内省不疚,靡骞且崩。肉腐出虫,鱼枯生蠹,畜败招尤,乃损厥禄。孟子曰:“夫人必自侮,然后人侮之;家必自毁,而后人毁之;国必自伐,而后人伐之。”是故自治而不治人,不治人而人自治者,上也;能自治以治人者,次也,不足于自治,有馀于治人者,下也;不能自治,又不能治人,下之下矣。
  孔子曰:“言前定,则不跲;事前定,则不困;行前定,则不疚;道前定,则不穷。”是故前事而修,变至而从容不失尺寸者,上也;前事而几阙遗之,变至而震动恪共、涕泣悔悟以补其不逮者,次也;前事而解弛,变至而末如之伺者,下也;前事而自谓能忖度之,变至而更迁怒嫁祸于左右大小之人,下之下矣。
  昔唐德宗遭朱泚之畔,而陆贽言于德宗曰:“臣闻理或生乱,乱或资理,有以无难而失守,有因多难而兴邦。”宋仁宗遭元昊之畔,而韩琦言于仁宗曰:“外忧之起,必始内患。臣请先治内患,以去外忧。”於乎!贽之言,龟鉴也;琦之言,药石也。不有龟鉴,尔乃不析于理乱循环之故;不有药石,尔乃不谨于内外出入之闲。不析于理乱循环之故,尔乃知忧而不知向;不谨于内外出入之闲,尔乃能怒而不能惩。知忧而不知向,能怒而不能惩,尔乃欲感神祗而动天地,靖妖孽而延福祚,蒙窃惑焉,未见其可也。且曷不睹舜、文之事乎?舜征苗而弗格,诞敷文德而后格;文王伐崇而弗降,退修德而后降。君子毋患敌之大于苗、崇,而患德之小于舜、文。
  《诗》曰:“相在尔室,尚不愧于屋漏。”屋漏愧,则山谿海甸亡宁岁矣。是故芟天下之莠难而易,芟心中之莠易而难,芟气类之莠难而易,芟政事之莠易而难。 
  储武上
  浮邱子曰:兵可谈乎?曰:恶可谈?畴昔圣帝哲王之总一区宇也,仁慈以养之,和顺以辑之,文物以纪之,仪容以训之,调阴阳水火以利之,相山川土物以宜之,说《诗》《书》《礼》《乐》以醒之,惇孝、弟、忠,信以淑之;其犹有不率也,则圣帝哲王增修其德,以从容浸渍之。是故左氏之言曰:“有不祭,则修意;有不祀,则修言;有不享,则修文;有不贡,则修名;有不正,则修德。”恶有谈兵以毒乱天下者为耶?
  然则可毋谈乎?曰:恶可毋谈?尝试称心以求天下之患,不在于雷动飙忽之顷也,在于太平数百年之积也。太平数百年之积,文恬而武熙,筋驽而肉缓,上壅而下饰,貌是而神浇,朝廷宽而威棱罕,臣僚忨而法令衰。于是轇轕者不可以骤理,崩阤者不可以复振,沈痼者不可以立起,污染者不可以就新;黎庶杂而良莠并,造化怒而阴阳愆,灾眚数而元气彫,年谷耗而怨声沸,仓廪虚而流亡盛,城郭坏而奸宄通,林箐密而聚徒固,川泽广而渔利横,岩岨深而是非荒,舟航捷而出没奇。然而守土之吏不深谋,柄兵之官无蚤计,左枝而右吾,朝弥而夕缝,参耦而狡猾,庸众而慢散;士卒滥而训练荒,器械窳而攻抵怯,形势迂而利病彰,韬钤暗而胜败盲。其又有骞污以损节,姑息以养痈者,则左计唱而听睹蒙,近规逞而远大斥;矛楯成而号令舛,冠履黩而名分衰,柔懦形而光景剉,祸殃迟而消息微。于斯时也,则恶可毋谈兵,以措家国天下于有备无患之地邪?是故黄帝战于涿鹿之野,尧战于丹水之蒲,舜伐三苗,启攻有扈,殷高宗伐鬼方,周文王伐崇,宣王征熏鬻。
  是故《周官》之言曰:“大司马以九伐之法正邦国,冯弱犯寡则眚之,贼贤害民则伐之,暴内陵外则坛之,野荒民散则削之,负固不服则侵之,贱杀其亲则正之,放弑其君则残之,犯令陵政则杜之,外内乱、鸟兽行则灭之。”畴昔圣帝哲王之所不讳者兵也,而末世能讳乎?是故谈兵于雷动飙忽之顷,用之云尔。用之云尔者,匪以为嬉也,不得已而用之云尔。谈兵于太平数百年之积,储之云尔。储之云尔者,匪以为恃也,不得已而储之云尔。曷储之?一曰储将才,二曰储谋士,三曰储劲军。
  储将材云何?则且总文武大小之臣而衡之,又参考古者选将之说而通之。其为人也,仁而断,毋流于懦;义而明,毋即于凶:可将。其为人也,知己虚实,毋以虚为实;知彼短长,毋以长为短:可将。其为人也,处高思卑,处宠思辱,处多思少,处胜思负:可将。其为人也,事亲知爱,事长知敬,事友知信,使众知顺:可将。其为人也,上窥天文,下布地形:可将。其为人也,长于行阵,老于边徼:可将。其为人也,毋贪货贿,毋淫女色,毋聚珍奇,毋嗜醉饱:可将。其为人也,毋抑外功,毋匿内过,毋吝贱赏,毋避贵刑:可将。其为人也,毋妒贤嫉能,毋恶直就正:可将。其为人也,毋党奸附邪,毋信谗纳诉;可将。其为人也,毋支于辨,毋迁于名,毋诡于意,毋浅于计:可将。其为人也,毋幸于得,毋忿于失,毋苟于生,毋恤于死:可将。是故可将者不贵其将之日然后试也,贵其考之素然后将也。将之日然后试,必有愚将,必有骄将,必有丑将。考之素然后将,必有健将,必有儒将,必有大将。《书》曰:“昔君文武,丕平富,不务咎,底至齐信,用昭明于天下,则亦有熊罴之士、不二心之臣,保乂王家。”此谓将才为国重轻也,我惟时其储之。
  储谋士云何?九州之大,不必无骏雄也;畎亩之子,不必无伎艺也。出大言而小夫惊愕,则所怪根于其所见也;操奇算而当涂排摈,则所呈中于其所忌也。非所以厉士气而重人材也,君子毋然也。其有能注风后之经,发阴符之谋,习三略、演八阵者,盍礼之?其有能读孙、吴之书,慕颇、牧之名,愿百战羞一败者,盍礼之?其有能坐辎车,运帷幄,剖析毫芒,折冲千里者,盍礼之?其有能养健儿,籍义勇,疾于猱猿,猛于虓虎者,盍礼之?其有能诘暴诛嫚,涤瑕荡垢者,盍礼之?其有能呼众召万,出奇斗捷者,盍礼之?其有能伺奸摘伏,开阖人情,善行间谍,独往独来者,盍礼之?其有能量风候雨,推阐星日,娄陈符验,不差不僭者,盍礼之?其有能智如走珠,辨如涌泉,卓闻妙见,掉转亡根者,盍礼之?其有能易不营私,险不怯患,赤心快气,英鸷亡伦者,盍礼之?礼之云者,闻其人则注其名,见其人则结其心,厚其与则得其力,考其详则尽其才,纳其智则塞其诈,用其勇则裁其敢,轨其正则名其奇,药其短则济其长。孔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此谓谋士攸关善败也,我惟时其储之。
  储劲军云何?畜百年不战之卒而纵任之,姑息之,此弱萌也。无事则士卒饥枯,有事则驭之以为吾用,此偾势也。驱罢软残疾之众,入必死之地,当必不可克之敌,此危道也。危道贵豫之,偾势贵固之,弱萌贵张之。其速敕而军:穀乃甲胄,备乃弓矢,锻乃锋刃,砺乃戈矛。其速敕而军:明乃烽燧,齐乃鼓鼙,顺乃旂旒,熟乃鞍鞚。其速敕而军:如彼虎豹,张乃牙爪;如彼飞鸟,布乃六翮。其速敕而军:截乃鲸鲵,毋畏其吞;驱乃犀象,毋受其噬。其速敕而军:追乃电,截乃霜,跃乃虹,腾乃飙。其速敕而军:发乃机,转乃圜,决乃溃,振乃槁。其速敕而军:拔乃五岳,夷乃丘陵。其速敕而军:执乃千钧,压乃一卵。其速敕而军:就乃指挥,回乃天地。其速敕而军:发乃叱咤,遁乃鬼神。其速敕而军:一乃喜怒,齐乃进止,亲乃队伍,坚乃壁垒。其速敕而军:苏乃倦怠,激乃迈往,捍乃社稷,卫乃王国。是故车亡輗軏,行不如休;手克不利,头目之忧。贤子在室,强暴改容;国有劲军,则莫我敢撄。《诗》曰:“肃肃兔罝,椓之丁丁。赳赳武夫,公侯干城。”又曰:“伯兮朅兮,邦之桀兮。伯也执殳,为王前驱。”此谓劲军足觇衰旺也,我惟时其储之。
  虽然,将材储矣,君子曰:“毋恃有将材。”谋士储矣,君子曰:“毋恃有谋士。”劲军储矣,君子曰:“毋恃有劲军。”曷恃乎?其惟君人者宏降己卑拜之谊,授专阃独断之威,识超轶绝尘之概,运圆活不拘之用,无教养失宜之卒,有操纵在手之乐。然后将材可得而尽,不可得而绌也;谋士可得而收,不可得而窘也;劲军可得而使,不可得而弛也。秦穆公不耻再败,卒用孟明而霸;汉昭烈不厌三顾,以成诸葛之勋。将材之尽,尽以此也。使骑劫代乐毅,而中于反间之谋;使赵括代廉颇,而偿其多金之谤;纵祖珽杀明月,而丧其百胜之威;纵秦桧杀鄂王,而文以三字之狱。将材之绌,绌以此也。景驹弃张子房,而沛公于以踣楚兴汉;桓温弃王景略,而苻坚于以扫蜀平燕。谋士之收,收以此也。圣如阿衡,而无能久于夏桀之旁;忠如祖伊,而无能发于商辛之恐;贤如宫之奇,而无能捄于虞公之灭;智如范亚父,而无能补于项氏之亡。谋士之窘,窘以此也。晋悼公训勇力而时使之,众以不骄;楚庄王讨军实而申儆之,众以不懦。劲军之使,使以此也。汉世祖罢郡国都尉,晋武帝去州郡武备,而其为害见于后嗣;唐穆宗销镇兵不补,宋太祖防节镇坐大,而其积弱不能御侮。劲军之弛,弛以此也。是故长国家不可以不娴于兵戎之略也。
  虽然,长国家则万万毋恃其娴于兵戎之略。曷恃乎?其惟君人者茂正其德,以养其性;祓除其心,以絜其节;昭明其训,以考其中;保任其躬,以固其力;尊贵明贤,庸勋长老,以优其等;斥谀钳谗,除苛解慝,以新其气;积惠重厚,累爱袭恩,以系其乐;药伤补败,捄灾正谬,以塞其忧;振聋瞆,以彻其明;柔顽梗,以生其慕;怀蛮夷,以向其化;植品物,以遂其生;原道德,以用其极;积礼乐,以庆其成;享鬼神,以升其馨;配天地,以同其流。如是,则将材无所倚其重,谋士无所中其巧,劲军无所利其攻。於乎盛哉!则又焉用武为! 
  储武中
  浮邱子曰:储武曷谓也?知武之大体而已矣,妙用而已矣;知武之蚤计而已矣,当事而已矣;知武之明效而已矣,曲指而已矣。大体有五:曰德,曰义,曰名,曰威,曰令。妙用有八:曰发,曰应,曰料,曰间,曰仗,曰告,曰募,曰诱。蚤计有三:曰考,曰防,曰练。当事有五;曰机,曰隙,曰势,曰志,目计。明效有二:曰胜,曰取。曲指有三:曰守,曰和,曰抚。
  德有十二修:修元德于隐微,是故毋中于非辟也。修通德于临莅,是故毋从于聋昧也。修勤德于事理,是故毋积于衰颓也。修俭德于日用,是故毋流于匮乏也。修名德于文物,是故毋荒于皇古也。修诚德于祭祀,是故毋怒于神祗也。修恭德于辅拂,是故毋梗于忠謇也。修慎德于群小,是故毋甘于柔佞也。修盛德于宗藩,是故毋启于窥伺也。修顺德于宫阃,是故毋召于侮乱也。修实德于兆姓,是故毋间于讴歌也。修硕德于远人,是故毋滞于来归也。是谓十二修。
  义有十杖:杖典义以折敌之骄也,杖分义以折敌之乱也,杖辨义以折敌之蠢也,杖时义以折敌之违也,杖恩义以折敌之怨也,杖信义以折敌之反也,杖教义以折敌之非也,杖材义以折敌之劣也,杖志义以折敌之污也。是谓十杖。
  名有九居:居明名可伐暗,居令名可伐丑,居顺名可伐逆,居正名可伐倚,居洁名可伐贪,居让名可伐竞,居巨名可伐小,居英名可伐贱,居休名可伐扰。是谓九居。
  威有八必:智威必,则毋敢蒙;仁威必,则毋敢害;勇威必,则毋敢伉;信威必,则毋敢乘;风威必,则毋敢逃;炎威必,则毋敢立;天威必,则毋敢幸;神威必,则毋敢厌。是谓八必。
  令有十禁:军中毋慢令,慢令者忌弛。军中毋郁令,郁令者忌梗。军中毋贰令,贰令者忌桡。军中毋僭令,僭令者忌逼。军中毋议令,议令者忌移。军中毋违令,违令者忌擅。军中毋亏令,亏令者忌饰。军中毋留令,留令者忌缓。军中毋伪令,伪令者忌猜。军中毋苛令,苛令者忌变。是谓十忌。
  发有六中:彼未发,我先发,中其昧。彼迟发,我迅发,中其缓。彼小发,我大发,中其怯。彼偏发,我全发,中其阙。彼难发,我易发,中其阻。彼误发,我善发,中其败。是谓六中。
  应有十巧:以刚来,以刚应者拙;以刚来,以柔应者巧。以坚来,以坚应者拙;以坚来,以瑕应者巧。以骤来,以骤应者拙;以骤来,以徐应者巧。以棼来,以棼应者拙;以棼来,以壹应者巧。以横来,以横应者拙;以横来,以竖应者巧。以奇来,以奇应者拙;以奇来,以拙应者巧。以恐来,以恐应者拙;以恐来,以泰应者巧。以夸来,以夸应者拙;以夸来,以逊应者巧。以魁来,以魁应者拙;以魁来,以末应者巧。以实来,以实应者拙;以实来,以虚应者巧。是谓十巧。
  料有八兼:料彼兼料已者智,料敌兼料援者智,料愚兼料诈者智,料夷兼料险者智,料长兼料短者智,料前兼料却者智,料成兼料败者智,料生兼料死者智。是谓八兼。
  间有十二用:揃其羽翼,厥间用谤;披其腹心,厥间用谣;乱其耳目,厥间用闪;塞其计议,厥间用难;诱其贪将,厥间用金;桡其疑帅,厥间用爵;致其谋士,厥间用信;收其怨卒,厥间用恩;投其左右,厥间用仆;探其然疑,厥间用友;尝其爱憎,厥间用女;耸其吉凶,厥问用鬼。是谓十二用。
  伏有十可:彼见其首,不见其尾,可以伏;彼见其吭,不见其背,可以伏;彼见其左,不见其右,可以伏;彼见其右,不见其左,可以伏;彼见其广,不见其狭,可以伏;彼见其高,不见其下,可以伏;彼见其来,不见其遁,可以伏;彼见其联,不见其断,可以伏;彼见其昼,不见其夜,可以伏;彼见其别,不见其混,可以伏。是谓十可。
  告有四准:俾通者准其情故事实以告,俾谍者准其士马资粮以告,俾侦者准其出没动静以告,俾导者准其川泽林箐以告。是谓四准。
  募有十赏:募能望敌景,知敌意者,赏有加;募能折敌锋、胜敌具者,赏有加;募能斫敌围、乱敌众者,赏有加;募能焚敌垒、捣敌穴者,赏有加;募能截敌粮,夺敌饱者,赏有加;募能梗敌途、遏敌归者,赏有加;募能啖敌夥、离敌情者,赏有加;募能孤敌援、断敌臂者,赏有加;募能司敌出、刺敌头者,赏有加;募能招敌降、倾敌心者,赏有加。是谓十赏。
  诱有八致:诱之于所不晓,而致其愚;诱之于所不脱,而致其溺;诱之于所不忌,而致其纵;诱之于所不持,而致其忨;诱之于所不常,而致其骇;诱之于所不备,而致其匮;诱之于所不胜,而致其偾;诱之于所不顾,而致其亡。是谓八致。
  考有九详:考于天,以详阴阳灾祥;考于地,以详曲直险易;考于人,以详劲软优劣;考于神,以详幽明上下;考于物,以详丰耗休戚;考于古,以详得失善败;考于今,以详轻重缓亟;考于贤,以详精粗表里;考于愚,以详公私同异。是谓九详。
  防有三止:山峒多蛮,蛮多怨。使居山峒者有常业,使防山峒者无苛政。无苛政,则怨者止。海洋多奥,奥多黠。使居海洋者有惮心,使防海洋者无莠政。无莠政,则黠者止。边塞多荒,荒多梗。使附边塞者有明信,使防边塞者无稚政。无稚政,则梗者止。是谓三止。
  练有十四徵:练艺以徵其精,练器以徵其利,练阵以徵其整,练锋以徵其捷,练性以徵其定,练情以徵其挚,练气以徵其直,练骨以徵其劲,练胆以徵其壮,练耳以徵其闻,练目以徵其见,练手以徵其搏,练足以徵其走,练舌以徵其辩。是谓十四徵。
  机有十三窥:窥敌之长,好淫恶贞,此败机。窥敌之臣,党奸贼贤,此败机。窥敌之将,匿短标长,此败机。窥敌之卒,衔冤背德,此败机。窥敌之民,竞巧厌朴,此败机。窥敌之政,乱德毁常,此败机。窥敌之俗,崇货居奇,此败机。窥敌之形,多动少静,此败机。窥敌之物,有消无息,此败机。窥敌之材,不能经远,此败机。窥敌之意,万难持久,此败机。窥敌之腹,日坐饥楛,此败机。窥敌之运,必无代兴,此败机。是谓十三窥。
  隙有九乘:敌散乘其隙,敌单乘其隙,敌倦乘其隙,敌滞乘其隙,敌愎乘其隙,敌骄乘其隙,敌噪乘其隙,敌贰乘其隙,敌怖乘其隙,是谓九乘。
  势有八据:我据故,敌据新,势可擒;我据熟,敌据生,势可擒;我据利,敌据顿,势可擒;我据通,敌据阻,势可擒;我据要,敌据末,势可擒;我据深,敌据浅,势可擒;我据强,敌据弱,势可擒;我据众,敌据孤,势可擒。是谓八据。
  志有十勖:军志轻,勖之重;军志浮,勖之固;军志嚣。勖之静;军志淫,勖之正;军志怯,勖之劲;军志忨,勖之肃;军志竭,勖之裕;军志怨,勖之和;军志乱,勖之理;军志分,勖之合。是谓十勖。
  计有八出:敌好暴白,我出阴计以攻之;敌好峭厉,我出便计以攻之;敌好愚呆,我出妙计以攻之;敌好枝离,我出完计以攻之;敌好揣摩,我出别计以攻之;敌好桡乱,我出熟计以攻之;敌好并吞,我出捷计以攻之;敌好苟简,我出远计以攻之。是谓八出。
  胜有八券:蠢而顽者圣胜之,则圣为券;猛而剽者仁胜之,则仁为券;纤而陋者大胜之,则大为券;粗而浮者精胜之,则精为券;野而弛者健胜之,则健为券;侮而易者庄胜之,则庄为券;贪而靡者俭胜之,则俭为券;骄而敢者谦胜之,则谦为券。是谓八券。
  取有五吊:诛其首,吊其从,与苛取异;诛其猾,吊其愚,与揜取异;诛其叛,吊其降,与逼取异;诛其人,吊其国,与刺取异;诛其乱,吊其灾,与夺取异。是谓五吊。
  守有十画:画其地,孤而峭者可独守;画其土,广而稠者可分守;画其威,积而阤者可镇守;画其粮,久而窘者可屯守;画其民,附而新者可戍守;画其人,繁而杂者可禁守;画其寇,去而忘者可卧守;画其贼,来而数者可警守;画其衢,周而通者可善守;画其城,矗而固者可坚守。是谓十画。
  和有八与:敌畏威,则与和;掉轻心而提慢我,则勿与和。敌拜恩,则与和;积憾事而怨詈我,则勿与和。敌吐实,则与和;驾虚词而簸弄我,则勿与和。敌撤备,则与和;伏深谋而狙司我,则勿与和。敌寡需,则与和;贪重利而朘用我,则勿与和。敌弱植,则与和;挟胜具而矜夸我,则勿与和。敌无贰,则与和;蓄他意而疑误我,则勿与和。敌有耻,则与和;负靦颜而侮辱我,则勿与和。是谓八与。
  抚有八便:剿之则兵裂,抚之则兵完,兵完者便;剿之则民悴,抚之则民安,民安者便;剿之则我毒,抚之则我仁,我仁者便;剿之则彼戾,抚之则彼柔,彼柔者便;剿之而兵不裂,抚之而兵更完,更完者便;剿之而民不悴,抚之而民更安,更安者便;剿之而我不毒,抚之而我更仁,更仁者便,剿之而彼不戾,抚之而彼更柔,更柔者便。是谓八便。
  於乎!不知曲指,不能寄武;不知明效,不能振武;不知当事,不能任武;不知蚤计,不能握武;不知妙用,不能神武;不知大体,不能经武。孟子曰:“仁者无敌,王请勿疑。”荀卿曰:“齐之技击,不可以遇魏氏之武卒;魏氏之武卒,不可以遇秦之锐士;秦之锐士,不可以当桓、文之节制;桓、文之节制,不可以敌汤、武之仁义。”然则武何先也?其惟大体乎?其惟大体乎? 
  储武下
  浮邱子曰:凡武贵审己、审敌。凡敌贵审偏正、审缓亟。变起有名,祸生有芽,蓄疑发怒,弓矢相加,是谓正敌。无故而挟,无怨而横,气骄伎诈,不可纪经,是谓偏敌。两隘相扼,两劲相撑,万一隳扶,宗祏以倾,是谓亟敌。尔来若蚁,尔去若凫,倏忽变幻,靡有常居,是谓缓敌。
  凡遇正敌、亟敌,贵因敌量将,因敌量兵,因敌量饷。凡遇偏敌、缓敌,贵寓将于官,寓兵于民,寓饷于义。非淮阴不能踣项羽,非李广不能剉匈奴,非诸葛不能窘仲达,非谢玄不能走苻坚,是谓因敌量将。多能胜鲜,故李信以二十万而败,王翦以六十万而胜;鲜能胜多,故兀术以十馀万而败,武穆以五百人而胜:是谓因敌量兵。沛公与诸侯击楚,则命萧何转漕关中以给军;光武北征燕代,则命寇恂转输河内以给军:是谓因敌量饷。虽然,寒暑异宜,天之律也;古今异用,人之制也;执镜捉形,焉能必也?守愚塞智,枉自匮也。
  是故命将而将羞,有十不便。徵兵而兵劣,有七不便。转饷而饷枯,有六不便。
  将起贵胄,不习艰难,不更历险阻,一不便;将不谙古兵法,不擅方略,不老于行阵,二不便;将不拊循士卒,恩不足以结其死命,三不便;将姑息如妇人女子,威不足以令其下,四不便;将无密友为腹心,无奇士为画诺,而谋必泄,计必左,五不便;将愚不知用间,六不便;将气懦,不能先敌,而为敌所先,七不便;将愎,不理忠告之言,八不便;将自私,不与群下共其功名,九不便;将犹豫多狐疑,是非进止,回互胸中而不能决,十不便:是谓将羞。《易》曰:“眇能视,跛能履,履虎尾,咥人,凶。”将羞也夫!
  兵习宴安,不任伎击,一不便;兵不纪律,如引乱丝,治之愈棼,二不便;兵贪淫不道,绎骚闾里,三不便;兵受将令,退有后言,四不便;兵嚣且梗,罔有爱君,以卫国家,五不便;兵不亲切于民,视其受抄掠劫夺,漠然无与吾事,六不便;兵慑敌威,闻声而股栗,望风而奔,七不便。是谓兵劣。《诗》曰:“爰居爰处,爰丧其马。于以求之,于林之下。”兵劣也夫!
  府库之财,不供三年、五年之用,一不便;左支而右吾,东牵而西凑,二不便;外臣有请,辄事事受大司农之裁制,三不便;士卒不饱,忠勇不生,四不便;军无见粮,为敌所窥,五不便;饥嗷骨立之民,怨我不能活之,德敌能饵之,因为敌用,而不为我用,六不便。是谓饷枯。《春秋传》曰:“室如县罄,野无青草,何恃而不恐?”饷枯也夫!
  是故君子任将不如任官,结兵不如结民,筹饷不如倡义。其速敕而官曰:“土地隶尔,人民职尔,尔尚恸乃心力,副乃官守。乃文乃武,尔惟时其讲贯之;乃阴乃阳,尔惟时其消息之。敌未来,尔惟时其司察之;敌来,尔惟时其驱除之;敌来更去、去更来,尔惟时其准备之。尔贤尔能,敌则敬恭畏惧尔,我则铭勒尔;尔之不然,敌则侮尔,我则孥戮尔。尔其勉旃!”是谓寓将于官。其速敕而民曰:“田庐坟墓维系尔,父兄亲戚绸缪尔,尔尚坚乃梃刃,卫乃井疆。乃出乃入,尔惟时其周防之;乃长乃幼,尔惟时其联比之。敌未来,尔惟时其居则安之,业则乐之;敌来,尔惟时其兵之;敌来更去、去更来,尔惟时其善策应之;尔勇尔壮,敌则罔敢荼毒尔,我则赏赍尔;尔慆尔媠,敌则血尔,我则捐弃尔。尔其勉旃!”是谓寓兵于民。其速敕而官若民曰:“尔私尔家唯尔,尔为公为国亦唯尔。尔尚损乃蓄聚,佐乃经费。乃多乃鲜,尔惟时其总核之;乃消乃息,尔惟时其斟酌之。敌未来,尔惟时其仓之、庾之、橐之、囊之;敌来兵作,尔惟时其支给之;敌来更去、去更来,尔惟时其护持,毋使敌得之。尔侠尔盈,敌则罔敢疲尔,我则罔有周章于尔;尔啬尔窘,敌则迫楚尔,我则悸尔。尔其勉旃!”是谓寓饷于义。
  於乎!守株不可以伺免,契船不可以求剑,执一不可以解纷,循常不可以济变。是故命将而将不便者十,寓将于官而将便者五。凡封圻兼文武材幹,有威信服人,名实加于上下而誉不足以增、毁不足以减,事变如其素定而内足以重、外足以轻者,此将勋也,一便也。凡提镇躬练边邮以熟兵机,猝有冲突非常之寇,不烦更易贵重而力足以办,不俟岁月之久而患足以平者,此将材也,二便也。凡监司擅智略,森义气,可以出奇而不穷,历险而不剉者,此将器也,三便也。凡守令能谨其管钥、固其蕃篱,惠其善良、鉏其奸细,内修其禁而猛足以济其宽,外御其侮而勇足以行其智者,此将规也,四便也。凡栖迟佐贰之阶,奔奏弁卒之场,而器宇闳深,可受大事而不桡乱;机锋迅利,可处危地而不盲妄者,此将具也,五便也。
  是故徵兵而兵不便者七,寓兵于民而兵便者五。凡耰锄之农,无事则其暇足以耕,有事则力足以战、心足以死者,此信兵也,一便也。凡工贾之群,无事则自食其业,有事则莫不同忧其患,以赴其闾里,且出死力以捍护其长上者,此奇兵也,二便也。凡野处之秀,无事则修其孝悌忠信,有事则其名义足以固其侪伍,其材慧足以操其胜算者,此精兵也,三便也。凡妇稚之伦,无事则与闻礼教,有事则女子能拒强暴,童子能抗白刃者,此善兵也,四便也。凡嬉游失业,贱行失教之民,无事则国家不能不形格势禁之,有事则且宽之以罪,生其感激;驱之以功,作其勇猛;使之以诈,巧其刺探;啖之以金,结其血诚者,此胜兵也,五便也。
  是故筹饷而饷不便者六,寓饷于义而饷便者五。金玉锦绣之藏,岂能百年而享之?则且作军志而欢忻之。山林川泽之产,当与天地而消息之,则且以补国之不足而毋吝之。此义之正也,一便也。用本土之人,凑本土之财;用本土之财,润本土之兵;不穷搜括而得,不因呼号而与,不费转徙而至,不防蠹蚀而妥:此义之通也,二便也。将皆本土之将,无供顿之费,而饷不耗其半;兵皆本土之兵,无绎骚之费,而饷不耗其半;饷不虚耗,则尽为行军克敌之用,尽为行军克敌之用,则众皆勇输将而翘太平:此义之激也,三便也。粟帛重于草木,身家重于粟帛,氓庶重于身家,兵勇重于氓庶,自非大不理之人,其谁不输粟帛以赡兵勇,驱兵勇以葆氓庶,活氓庶以顺身家?此义之挚也,四便也。国饷不足,则储义饷以补国饷;义饷不足,则仍储国饷以补义饷;交相为储,则交相为补;交相为补,则交相为捍危制胜之具:此义之完也,五便也。
  於乎!天地之道,一阴一阳;文武之道,一弛一张。与其繁而无统,孰若简而有方?与其噪而无理,孰若徐而有章?是故仁者如天,智者如神,己有万全,敌有万穷。万全曷谓也?寓将于官,则不将者皆将;不将者皆将,则将不可胜用;将不可胜用,则守常固而战常胜。寓兵于民,则不兵者皆兵;不兵者皆兵,则兵不可胜用;兵不可胜用,则守常安而战常利。寓饷于义,则不饷者皆饷,不饷者皆饷,则饷不可胜用;饷不可胜用,则守无不便而战无不济:是谓万全。孔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万全也夫!万穷曷谓也?寓将于官,则官佚敌劳;官佚敌劳,则能乘敌之患;能乘敌之患,则我常坦而敌常骇。寓兵于民,则民静敌动;民静敌动,则能持敌之短;能持敌之短,则我常捷而敌常剉。寓饷于义,则我肥敌枯;我肥敌枯,则能料敌之毙;能料敌之毙,则我有人事而敌无天命:是谓万穷。孟子曰:“失道者寡助。”万穷也夫!
  於乎!虿有毒而毋张之,鱼游鼎而毋活之;敌万穷而毋逸之,己万全而毋捐之。果能此道矣,则富强可以立致;富强可以立致,则仁义可以徐修;仁义可以徐修,则礼乐兴而乾坤永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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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邱子卷十二
  释忧
  浮邱子曰:凡天下国家之运,有亟太平之时,有渐销耗之时,有大震荡悲骇之时,有小从容苏息之时。凡为天下国家者之心,有亟太平而料危乱;有渐销耗而坐娱嬉;有大震荡悲骇,而保任戒惧,卒赖以全;有小从容苏息,而侈然自足,暨于不枝。是故忧多于乐者祥,乐多于忧者殃;乐生于忧者昌,忧生于乐者亡。周之始衰,犬戎逼之;迨其亡也,嬴秦逼之。宋之始衰,女真逼之;迨其亡也,蒙古逼之。此天也,非人也。犬戎逼周,周不自强;赢秦继起,周遂不禄。女真逼宋,宋不自强;蒙古继起,宋遂不禄。此人也,非天也。孟子曰:“入则无法家拂士,出则无敌国外患者,国恒亡。然后知生于忧患而死于安乐也。”
  且夫生于忧患,则三智生之;死于安乐,则三愚死之。三智维何?一曰智于理,二曰智于防,三曰智于几。观乎天道,毋阴干阳;观乎地道,毋崎扼易;观乎人道,毋兽噬人;观乎物道,毋妖乱常:是谓智于理。中外有区,罔或跨越;异同有准,罔或枝吾;贵贱有经,罔或倒置;肥瘠有调,罔或昧没;是谓智于防。立乎一隅,则镜数区;立乎数区,则镜四海;立乎一瞬,则镜数纪;立乎数纪,则镜百代:是谓智于几。诗曰:“迨天之未阴雨,彻彼桑土,绸缪牖户。今女下民,或敢侮予?”匪智之谓而曷谓乎?三愚维何?一曰愚于性,二曰愚于才,三曰愚于势。执尔缄嘿,风议缺如;执尔鄙饰,忠义缺如;执尔黠滑,醇意缺如;执尔优柔,浩气缺如:是谓愚于性。天人弗撢,乃盲其识;文武弗兼,乃萎其力;彼己弗熟,乃遁其情;善败弗操,乃拙其事:是谓愚于才。壹之不守,而受厥杂;正之不植,而耸厥邪;先之不理,而治厥末;嬴之不举,而甘厥绌:是谓愚于势。《春秋传》曰:“肉食者鄙,未能远谋。”匪愚之谓而曷谓乎?
  是故智者多忧患,天下国家之杖也;愚者多安乐,天下国家之蠹也。弥忧患则弥多智,礼乐兵刑之所以得其序也;弥安乐则弥多愚,山川鬼神之所以阂其理也。昔赵高以安枕肆意阿二世,郭衍以五日一朝劝隋炀,而望夷、江都祸出一辙,岂非弥安乐则弥多愚乎?贾谊以厝火积薪戒文帝,李绛以宵衣旰食勉宪宗,而文帝雅有王者规模,宪宗号为中兴,岂非弥忧患则弥多智乎?
  是故暴君暗主不知忧,犹可说也;慈君察主不知忧,不可说也。儿童走卒不知忧,犹可说也;群公卿士不知忧,不可说也。一计纰缪,咎止其躬,犹可说也;一计纰缪,嫁祸宗社,不可说也。一意偃仰,谤止其国,犹可说也;一意偃仰,腾笑四夷,不可说也。且夫积之乎一计一意,而亟之乎无可如何,此古今之通患也。《易》曰:“履霜坚冰至。”《诗》曰:“如彼雨雪,先集维霰。”是故霜者冰之渐,霰者雪之萌,轻者重之影,小者大之根。涓滴可骇,矧乃江河乎?爝火可畏,矧乃燎原乎?蛾蜹蜂虿皆能害人,矧乃委肉以当虎狼之蹊乎?毒蛇断头,犹欲起立,矧乃除腹心之疾而遗其类乎?先事不了了,临事而周章,不已窘乎?当时不汲汲,后时而补捄,不已晚乎?
  讳逼侧而矜大度,讳颠坠而谈太平,岂非无术之甚乎?可尝胆而贪醉饱,可流涕而展嘲谑,岂复有人之心者存乎?《书》曰:“若药弗瞑眩,厥疾弗瘳,若跣弗视地,厥足用伤。”是故君子不可以不知忧;知忧然后有耻,有耻然后虚衷;虚衷然后考道论事;考道论事,然后务其大者远者;务其大者远者,然后不苟宴安以苟天下国家;不苟宴安以苟天下国家,然后涤昨非而理今是;涤昨非而理今是,然后名正言顺;名正言顺,然后天命人心有所婘注;天命人心有所婘注,然后有人、有土、有财;有人、有土、有财,然后无贫、无寡、无倾;无贫、无寡、无倾,然后太平以蒸;太平以蒸,然后山陬海澨,罔不率俾。 
  原刑
  浮邱子曰:先王制道德,以化不衷也;制礼,以坊不轨也;制刑,以诛不法也。是故道德之穷然后礼,礼之穷然后刑,不得已之苦心也。唯礼捄道德之穷,唯刑捄礼之穷,不得已而不已之妙用也。
  昔《周官》之言曰:刑新国,用轻典;刑平国,用中典;刑乱国,用重典。是故善刑者为妙用,不善刑者为惨戚;善赦者为仁政,不善赦者为慈懦。数赦之主,其威必降;数赦之国,其侮必多。
  是故苛事造端、骚动中外者,罪无赦;钓名市利、粉饰奸欺者,罪无赦;不材受任、蠹蚀太平者,罪无赦;疑诏诡使、挤陷忠良者,罪无赦;开门揖盗、毁坏藩篱者,罪无赦;丧师失律、削夺边境者,罪无赦;国耻不振,睢盱自得者,罪无赦;民困不理、疮痍塞路者,罪无赦;乃心不测、输情强虏者,罪无赦;流言不止、沮桡国是者,罪无赦。兹十无赦者,傥所谓刑乱国、用重典,是耶?菲耶?是故公孙侨治郑,其言曰:“莫如猛而已矣。”诸葛亮治蜀,其言曰:“慎无赦而已矣。”先乎侨、亮而为之则者,则有若管夷吾,其言曰:“赦者小利而大害,无赦者小害而大利。”是则夷吾所繇治齐而已矣。后乎侨、亮而为之亚者,则有若王景略,其言曰:“宰宁国以理,治乱邦以法。”是则景略所繇治秦而已矣。是道也,何道也?匪纯古之道,而捄时之道也。且夫捄时之道,管夷吾死,唯公孙侨得其意;公孙侨死,唯诸葛亮得其意;诸葛亮死,唯王景略得其意;景略死,遂难取节焉。或有剽窃近似者,则已大非四君子之神理骨幹矣,矧乃背四君子者?有饰和平以觊福泽,有贪姑息以弛宪典,有调停德怨以申不情之请,有弥缝功罪以作亡理之状。出以理乎众焉,不能令众爱,不能令众畏;入以赞乎主焉,不能令主仁,不能令主义。不能令主仁者,其主必私;不能令主义者,其主必萎。必私者,多倒持;必萎者,多拙举。
  是故可赦勿赦谓之虐,不可赦而赦谓之纵。位兼将相而罪必赦,谓之阿;众皆愤怒而我独赦,谓之偾。可枝解一二人以作三军之气而不枝解,可放流一二人以作百寮之气而不放流,及乎事机既误,纲纪破坏,则屑屑乎以薄罚随其后:谓之愚。名为威棱,而上无震动恪共之积;名为律令,而下有揣摩拟议之功;及乎怒气渐平,左右窥伺,则睮睮乎请以宽典随其后:谓之弄。本有误国滔天重于邱山之罪,而罚其细,赦其巨;唯赦其巨不足以塞其人猖狂无忌之心,乃并罚其细,亦不足以生其人勉强为善之心;于是战栗陨越,皆成故态:谓之顽。同为蠹君贼民、万口抵斥之人,而罚其一,赦其一;唯赦其一不足以服天下贤智而能主持是非者,乃并罚其一,亦不足以厉天下庸鄙而不稍自矜奋者;于是刀锯斧钺,皆属浮文:谓之紊。
  《诗》曰:“如可赎兮,人百其身。”尔乃无愿赎者,又从而为之辞,不亦惑乎?《书》曰:“哲人惟刑,无疆之辞。”尔乃不思流誉无疆,而庇其私以危其国,不亦悔乎?是故炰羔饮醇,其躯强;菇苦吞辛,其躯伤。塞违已乱,其国祥;崇慝长奸,其国殃。周诛管叔,是以武庚之叛不害为周;汉诛马谡,是以街亭之败不害为汉。故曰:塞违已乱其国祥。唐唯不诛李林甫,是以禄山之乱,唐室几倾;宋唯不诛秦桧,是以金人之横,宋业不振。故曰:崇慝长奸其国殃。
  於乎!山将崩者马先避,室将成者燕先来;国将祥者愚先庆,国将殃者智先哀。是故君子知刚、知柔、知春、知秋,柔以怀之,刚以砺之,春以煦之,秋以涤之。导之而不从,我唯时其据宪典以耸之;耸之而不动,我唯时其援天时、人事以争之;争之而不能,我唯时其树清议以(代)铁钺之;议之而不入,我唯时其剀激悲痛以涕泣之。《诗》曰:“忧心如恢,不敢戏谈。”忧乎忧乎!当为谁乎?已乎已乎!能奈而乎? 
  植节
  浮邱子曰:国气旺,生于士有节义;有节义,生于有骨理;有骨理,生于有学识;有学识,生于有教育;有教育,生于上执其枢而左右、小大、遐迩、中外之士咸振焉。国气衰,生于士无节义;无节义,生于无骨理;无骨理,生于无学识;无学识,生于无教育;无教育,生于上塞其涂而左右、小大、遐迩、中外之士咸汩焉。《诗》曰:“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岂弟君子,遐不作人?”於乎!君子而不岂弟,则不作人;君子而不作人,则无仁贤而国空虚。是故粪壤不生松柏,沮洳不生蛟龙。无其食而举其躯,躯必削;无其教而帅其士,士必轻。是故战国无节义,则纵横害之;秦无节义,则烧书坑儒害之;晋无节义,则祖老庄而废礼法害之;五代无节义,则汙君浊吏、莠言秽行害之。语曰:“禾生虫蠹,还自克贼。”焉有浇淳散朴而士咸精白乃心者乎?
  是故蓄骥騄,必得驹;种橘柚,不成枳。土之美者善养禾,君之仁者善养士。周至春秋而节义存,则守礼主信之力;汉入东京而节义昌,则植经明行修以扶清议之力;宋去五季之陋而节义重,则褒忠谠以风世、倡道学以作圣之力;有明二百七十年之久,而节义甲于前代,则豢养文学、激扬忠烈之力。语曰:“一树百获者,人也。”焉有旌德礼贤而士悭其报者乎?
  是故士为知己者死,女为悦己者容,存乎相感者也。女以毁容为辱,士以毁行为惩,存乎自立者也。上之人塞其相感,核其自立,是谓不情。下之人弱其自立,俟其相感,是谓不力。礼数薄,则生计校;计校甚,则生旁门;旁门甚,则生狗苟:是谓不静。才华郁,则生怨诽;怨诽甚,则生左道;左道甚,则生枭敢:是谓不祥。
  是故素变为玄,仁者之所流涕也;荃化为茅,智者之所不意也。疾风知劲草,奔车测坚石,世伪观善良,涂梗出忠赤。曾子曰:“可以托六尺之孤,可以寄百里之命,临大节而不可夺也,君子人与?君子人也。”孟子曰:“生亦我所欲也,义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舍生而取义者也。”是故中心向节,他物夺之,是为曾子之罪人;初心向义,旋踵舍之,是为孟子之罪人。於乎!读曾子、孟子之书,而刘秀、华歆、冯道、王溥其骨者,士之忧也。幸而弗丁其时,则虽有其鄙而无其乱;万一不然,则鄙与乱相资者,国之忧也。
  是故居乡井而贱行,我知其登岩廊而匮德也矣。事父兄而废礼,我知其阿大君而败轨也矣。对朋侪而曲折,我知其媚奸雄而钓悦也矣。游平世而诡随,我知其遇寇盗而包羞也矣。小耻弗振,我知其大耻甘之如饴也矣。一邪弗芟,我知其百邪趋之若鹜也矣。审士以知心,审心以知事,我知其必为兵刑之蠹也矣。审士以知气,审气以知运,我知其必为河山之恙也矣! 
  甲戒
  浮邱子曰:君子不可以无天戒,不可以无地戒,不可以无神戒,不可以无民戒,不可以无物戒。天有祥有变,地有祥有变,神有祥有变,民有祥有变,物有祥有变。
  无天戒,则对临敢;对临敢,则欺壅惯;欺壅惯,则天变至。毋忘天戒,则对临悚;对临悚,则感格必;感格必,则天祥至。无地戒,则履蹈亵;履蹈亵,则陨越疾;陨越疾,则地变至。毋忘地戒,则履蹈详;履蹈详,则酝畜厚;酝畜厚,则地祥至。无神戒,则仪容媟;仪容媟,则精理鬲;精理鬲,则神变至。毋忘神戒,则仪容肃;仪容肃,则血脉会;血脉会,则神祥至。无民戒,则志气骄;志气骄,则政刑忤;政刑忤,则民变至。毋忘民戒,则志气约;志气约,则德礼悖;德礼悖,则民祥至。无物戒,则耳目溺;耳目溺,则邪淫作;邪淫作,则物变至。毋忘物戒,则耳目严;耳目严,则絜白著;絜白著,则物祥至。於乎!戒之哉!戒之哉!
  天戒七:曰日戒,曰月戒,曰星戒,曰风戒,曰雨戒,曰云气戒,曰时序戒。地戒四:曰山戒,曰川戒,曰宫室戒,曰金石戒。神戒二:曰灵神戒,曰毒神戒。民戒四:曰丑民戒,曰兀民戒,曰哗民戒,曰梗民戒。物戒三:曰草木之妖则戒,曰鸟兽之祸则戒,曰鳞虫之孽则戒。
  凡君子所戒,则古所戒;凡古所戒,则今所戒;凡今所戒,则今所忽;凡今所忽,则古所羞;凡古所羞,则君子所愤;凡君子所愤,则君子所戒。其在于《诗》,则《正月》之六章曰:“谓天盖高,不敢不局。谓地盖厚,不敢不蹐。”言天戒也,地戒也。《云汉》之六章曰:“敬恭明神,宜无悔怒。”言神戒也。其在于《书》,则《五子之歌》曰:“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为人上者,奈何不敬?”言民戒也。《旅獒》曰:“人不易物,惟德其物。”言物戒也。於乎!戒之哉!戒之哉!
  君子有变而惧,无若世之有变而傲也;无变而谨,无若世之无变而荡也。有变而傲,则先之以抵塞;既抵塞,则继之以文饰;既文饰,则终之以匮败。有变而惧,则先之以祗悔;既祗悔,则继之以补捄;既补捄,则终之以葆固。无变而荡,则先之以燕私;既燕私,则继之以逞作;既逞作,则终之以猜暴。无变而谨,则先之以轨物;既轨物,则继之以挚行;既挚行,则终之以仁圣。是故君子谨无变,则惩忿窒欲,思患预防而已;惧有变,则洗心涤虑,引咎自责而已。所谓思患预防,其指十:毋席尊略庳,毋弃故宠新,毋卖谀塞直,毋裹愬蔽忠,毋苞苴腾天,毋艳妻淫行,毋骨肉参商,毋宗藩纵衡,毋官谋蓄疑,毋下情不闻。故曰思患预防其指十。所谓引咎自责,其指十:盍减膳彻乐?盍降服垂缦?盍潜祈祖考?盍分祷群望?盍放出宫人?盍汰除冗滥?盍捐去税敛?盍料理狱奸?盍草敕罪己?盍虚心礼谏?故曰引咎自责其指十。
  君子而弗思患预防也者,则且以席尊略庳为能树制防也,以弃故宠新为能研核人物高下利顿也,以卖谀塞直、裹诉蔽忠为适己意也,以苞苴腾天、艳妻淫行为莫余窥伺也,以骨肉参商为能割私爱也,以宗藩纵衡为能捍卫王室也,以官谋蓄疑、下情不闻为指挥能事、蹈舞太平也。苟如是,则天巇之,地巇之,神巇之,民巇之,物巇之。
  君子而弗引咎自责也者,则且以减膳彻乐、降服垂缦为徒自苦也,以潜祈祖考、分祷群望为渺芒而无际、呼诉而不应也,以放出宫人、汰除冗滥、捐去税敛、料理狱奸为迹邻屑越、心涉周章、体段不重、节目不阔也,以草敕罪己为奉行故套也,以虚心礼谏为盗窃圣哲之美名也。苟如是,则天律之,地律之,神律之,民律之,物律之。君子而为天、地、神、民、物所巇,如之何其勿毁坏也?君子而为天、地、神、民、物所律,如之何其勿囚拘也?於乎!戒之哉!戒之哉!
  若夫俗儒支离曲折之解,艺士荒唐缪悠之说,则君子毋取焉。君子何取?曰:法圣人。前之圣人修《春秋》,书灾异,为其变足以为戒也,而不详其所以为应也。后之学者谈阴阳,喜傅会,必欲泥其一变自为一应也,而反不足以为戒也。是故君子观古近之运,推妖祥之理,削其所以为应,尔乃破谶纬之陋也,圣人不语怪则然也。详其所以为变,尔乃广修省之资也,圣人毋自欺则然也。引古之变为镜,尔乃有激于肺腑也,圣人其有忧患则然也。奉古之戒为师,尔乃无懈于夙夜也,圣人不自暇逸则然也。於乎!戒之哉!戒之哉! 
  乙戒
  浮邱子曰:古之君子所处愈尊,则自考其过愈细也;今之君子所处愈尊,则自理其过愈宽也。唯宽,则生傲,则生蠢,则生黠,则生陋,则生懦,则生蛊。是故傲莫傲于执过,蠢莫蠢于讳过,黠莫黠于移过,陋莫陋于袭过,懦莫懦于留过,蛊莫蛊于利过。且夫失晨之鸡可更鸣,败驾之马可再调,曾谓君子有过而惟是执之、讳之、移之、袭之、留之、利之云尔乎?於乎!戒之!戒之!
  凡执过者,生于心有所封;心有所封,则读书考道不熟;读书考道不熟,则古今体要不析;古今体要不析,则自智其愚;自智其愚,则小有取偿;小有取偿,则凭藉以逞;凭藉以逞,则动与物左;动与物左,则忠言谠论至;忠言谠论至,则心莫能降;心莫能降,则专厉强断;专厉强断,则然于所不然,不然于所然;然于所不然,不然于所然,则国是日非,而当局者尤以其权势气焰詟人。於乎!戒之,戒之!
  凡讳过者,生于心有所高;心有所高,则视人莫己若;视人莫己若,则人以其大缪不然者前而请命;人以其大缪不然者前而请命,则积疑生怒;积疑生怒,则废群用独;废群用独,则利病否隔;利病否隔,则流失败坏以甚;流失败坏以甚,则内惭羞;内惭羞,则外支吾;外支吾,则工闪烁;工闪烁,则匿瑕贾瑜;匿瑕贾瑜,则逃毁而自穴之,钓誊而自功之;逃毁而自穴之,钓誊而自功之,则众皆揣其情故;众皆揣其情故,则腾为姗笑,谱为风谣;腾为姗笑,谱为风谣,则在上者不闻而自谓深;在上者不闻而自谓深,则必有不可弥缝收拾之一日。於乎!戒之,戒之!
  凡移过者,生于心有所遁;心有所遁,则上微示之,而下微伺之;上微示之,下微伺之,则好为两属之词;好为两属之词,则是非操纵由我;是非操纵由我,则久而自忘其裹;久而自忘其裹,则遇事苛比;遇事苛比,则挟势挤坠;挟势挤坠,则举我咎而坐之他;举我咎而坐之他,则锢之使不能辩;锢之使不能辩,则冤之使不能平;冤之使不能平,则天地山川鬼神之所怜;天地山川鬼神之所怜,则庶人之议所愤;庶人之议所愤,则史策之所别;史策之所别,则逃其指名于一时,而暴其端委于百世、千世、万世。於乎!戒之,戒之!
  凡袭过者,生于心有所仍;心有所仍,则拘近规;拘近规,则私积蠹;私积蠹,则多破<石为>;多破<石为>,则难整理;难整理,则务苟安;务苟安,则绌直前;绌直前,则忠义之气不作;忠义之气不作,则顽懦用事;顽懦用事,则左计横行;左计横行,则大体亏损;大体亏损,则有强国而无强势,有强势而无强政;有强国而无强势,有强势而无强政,则祸殃伏于文恬武熙;祸殃伏于文恬武熙,则消息微而忧患深;消息微而忧患深,则愚者缓而智者急;愚者缓而智者急,则钳口易而措手难;钳口易而措手难,则流涕太息之不已。於乎!戒之,戒之!
  凡留过者,生于心有所俟;心有所俟,则思不锐入;思不锐入,则力不振起;力不振起,则日圹一日;日圹一日,则齿登耄耋;齿登耄耋,则勇枯智索;勇枯智索,则群策群力皆废;群策群力皆废,则坐视成误而亡能为;坐视成误而亡能为,则浸浔大败而不可止;浸浔大败而不可止,则子孙黎民受其病;子孙黎民受其病,则一息之积而阶数十百年之厉。於乎!戒之,戒之!
  凡利过者,生于心有所溺;心有所溺,则耳濡目染;耳濡目染,则意得欲从;意得欲从,则厌近有德;厌近有德,则群巧窥伺;群巧窥伺,则谀美杂作;谀美杂作,则数援隆古为比;数援隆古为比,则久而忘其不类;久而忘其不类,则惟其言而莫予违;惟其言而莫予违,则纵其私而莫予沮;纵其私而莫予沮,则快其败而莫予陈;快其败而莫予陈,则天命人心丧于宴安;天命人心丧于宴安,则衽席之地起兵戎;衽席之地起兵戎,则无俚之氓咸倍畔;无俚之氓咸倍畔,则执枢驭宇者危;执枢驭宇者危,则身体发肤皆疮瘠;身体发肤皆疮瘠,则虽欲湔洗其沈痼之疾,而万万亡及。於乎!戒之,戒之!
  善哉!陆贽之状曰:“仲虺述成汤之德曰:‘用人惟己,改过不吝。’吉甫美宣王之功曰:‘衮职有阙,惟仲山甫补之。’成汤,圣君也;仲虺,圣辅也。以圣辅赞圣君,不曰亡过,而曰改过。宣王,中兴之贤主也;吉甫,文武之贤臣也。以贤臣诵贤主,不曰亡阙,而曰补阙。”是故有阙毋补,则贤理摧;有过毋改,则圣路塞。毋塞圣路,则莫如不自圣;毋摧贤理,则莫如使贤为其贤。凡自圣者,过之媒;凡有贤而不为其贤者,阙之府。是故贤然后补阙,补阙然后贤;圣然后改过,改过然后圣。江海有浊,而无损于深,其荡涤之功伟也;日月有蚀,而无损于圆,其照临之光复也。於乎!戒之,戒之!
  若乃史传所称,则曰商辛:“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矜人臣以能,高天下以声。”又曰秦皇:“刚戾自用,……天下畏罪持禄,莫敢尽忠,上不闻过而日骄,下摄伏谩欺以取容。”是故商辛为独夫,饰非故也;秦皇为戾主,不闻过故也。商辛、秦皇死矣,而其术、其态不死也。是何也?凡学尧舜之兢业、禹汤之罪己者,则愀然不乐乎其心。凡学商辛之饰非、秦皇之不闻过者,则肆然大便乎其躬。是故商辛之后又商辛,金亮其最也;秦皇之后又秦皇,隋炀其最也。是何也?凡称辛、亮者则曰:“智足以拒谏,言足以饰非。”凡称秦、隋者则曰:“秦以恶闻其过亡天下,隋以恶闻其过亡天下。”《春秋传》曰:“尤而效之,罪又甚焉。”是故君子毋效其所不可,覆车之轨,不可蹈也!覆舟之渊,不可游也!犹之乎商辛之后不可又商辛,金亮之后不可又金亮;秦皇之后不可又秦皇,隋炀之后不可又隋炀也。其道亡他,曰“毋饰非,毋不闻过”而已矣。凡饰非则其非必,非必则成独;凡不闻过则其过横,过横则成戾。独则必危,戾则必促,是犹不事荡涤而侈江海以为无浊,不修照临而信日月以为无蚀。蒙窃惑焉,未见其可也。於乎!戒之,戒之! 
  甲惭
  浮邱子曰:凡天下颠覆之惨,伏于其几,闪于其象,慢于其近,匮于其广。是故君子之智断贵蚤焉。蓄而慎之,胜于发矣而后详之;微而障之,胜于巨矣而后摧之;未及事而理之,胜于及事矣而后悔之;未及时而塞之,胜于及时矣而后哀之。《春秋传》曰:“筮短龟长,不如从长。”焉有智断弗师君子,可以宰世济变而亡哀悔者乎?是故火燎原,不可救;水覆地,不可收;膏肓已结,不可医;栋桡已凶,不可求;毂破碎而大其辐者,愚可哂;根枯槁而惜其叶者,腐可羞;唇焦口燥而后穿井者,渴弗解;十日不餐而后殖禾者,饥弗瘳。
  是故君子无左计,无遁情,无厉节,无流心。有遁情者,莫实其裹;有左计者,不考其成;有流心者,莫知其乡;有厉节者,不得其终。是故齐桓本五伯之雄,而尸虫出户,死无与棺;二世席全盛之势,而望夷变作,逼令自杀;苻坚本五胡之长,而出奔五将,兵败被执;隋炀揽域中之大,而贼起江都,运厄身歼。兹四君者,岂非溺其胜而弗思其反耶?
  是故君子即盛思危,即欢思怏,即裹思匮,即独思两。盛而不能思危者,必有旦夕之灾;欢而不能思怏者,必有鸩毒之哀;裹而不能思匮者,必有腹心之疾;独而不能思两者,必有尾大之势。《诗》曰:“毋逝我梁,毋发我笱。我躬不阅,遑恤我后。”何其神之惢而状之栗也!《书》曰:“予临兆民,懔乎若朽索之驭六马。为人上者,奈何不敬?”何其义之正而指之直也!
  是故墙隙而高者,其崩疾;冰霜而见日者,其灭易。中无主而试以多艰者,其计索;外咸窥司而料其不济者,其欺作;舟覆于河而无维楫者,必骇愕;举足而履汤炭者,必烧灼。饰非而拒谏者,必有不安;听莠言而犯不祥者,必有残。将东而更西者,涂必迂;却行而求及前人者,势必孤。口谈太平而中藏缪戾者,天必不通;尧舜可为而不为,不尧舜不可为而姑且为者,人必不能止之以为宗。制裘而与狐谋其皮者,狐乃遁;假虎以翼而教其入宫食人者,虎乃纵。非其材而责以无前之绩者,乃聋乃盲;不见其心而见其面,不见其成而姑且待其成者,乃庇其私而召其殃。
  是故君亡独理,亡独乱;臣亡等功,亡等过。亡等功者其功巨,亡等过者其过丛。《书》曰:“邦之杌陧,曰由一人;邦之荣怀,亦尚一人之庆。”是故管夷吾用,则九合诸侯、一匡天下而亡不足;竖刁、易牙、开方用,则五公子为乱而有馀。王景略用,则扫蜀、定燕、擒代、吞凉而亡不足;慕容垂用,则淝水一举,丧其国都而有馀。李勣用,则唐变为武氏;张柬之用,则武氏复变为唐。司马光用,则熙、丰之乱变为元祐之治;章惇、蔡京用,则元祐之治复变为绍圣之乱。是故材之淑慝,以徵臣之优劣,捷于响;臣之优劣,以徵君之然否,捷于响;君之然否,以徵事之起讫,捷于响;事之起讫,以徵国之得丧,捷于响。
  是故爱不可反,谤不可遂,料不可晚,咎不可必。罢张九龄而杖李林甫,是以有安史之乱;罢李纲而杖黄潜善、汪彦伯,是以有北狩之辱:厥爱反也。裴度有淮、蔡、青、郓之功,为皇甫鏄、李逢吉所挤;寇准有澶渊之功,为王钦若、丁谓所挤:厥谤遂也。吴楚七国已反,然后诛晁错;靖难之兵已横,然后黜齐泰、黄子澄:厥料晚也。台城之困甚矣,不悟梁异之佞;兴元之难甚矣,不悟卢杞之奸:厥咎必也。爱反由于剽贼,剽贼由于亡天;谤遂由于桡杂,桡杂由于亡人;料晚由于愚陋,愚陋由于亡识;咎必由于隐忍,隐忍由于亡气。亡天、亡人、亡识、亡气,如之何其能君能国也?孔子曰:“为政在人,取人以身,修身以道,修道以仁。”是故君子毋敢不聪明警戒,震动恪共,勤于律己,明于任人,植于纪纲,铺于经纶,塞于罅漏,完于惇懞,镜于情伪,归于本真。其非独全躯命之谓,以此孕万物而长宗祏,祚子孙而葆黎民也。 
  乙惭
  浮邱子曰:政以人理,以人狂;国以人兴,以人亡。是故树中正,则风雨和;耸偏曲,则妖孽章;积善良,则山川灵;纳奸邪,则百物荒;种枳棘,则良田败;养稂莠,则嘉禾伤;乳豺狼,则吞噬必;纵虺蛇,则毒焰张。《易》曰:“大君有命,开国承家,小人勿用。”於乎!小人用而国家焉有底乎?
  且夫前事之不忘,后事之师也。是故君子必知历代之所以亡,则知非其人者之所以不祥。夏不亡于商,而亡于赵良;商不亡于周,而亡于蜚廉;周不亡于犬戎,而亡于申侯;秦不亡于戍卒,而亡于赵高;汉不亡于莽、操,而亡于刘秀、华歆;晋不亡于五胡,而亡于何晏、王衍;隋不亡于唐,而亡于虞世基、封德彝;唐不亡于武氏而亡于李勣、许敬宗,不亡于朱全忠而亡于崔允;宋不亡于蒙古,而亡于王安石、蔡京;明不亡于流贼,而亡于刘瑾、魏忠贤。原夫亡之之人,大底利禄薰心、锐于干进者,初指之差也;天人愤怒,不能自雪者,竟体之累也;毛羽丰满,骄行不顾者,厥焰之横也;事势骚杀,末可如何者,乃衷之耻也。原夫论亡之者之人,大底祸变凌兢,涕泣而道者,后事之愚也;萌牙甫露,据理以断者,先觉之智也;天步艰难,委为自然者,浅夫之忨也;佞臣可斩,以厉其馀者,壮士之激也。其在《十月之交》之七章曰:“下民之孽,匪降自天。噂沓背憎,职兢由人。”其在《桑柔》之三章曰:“君子实维,秉心无竞。谁生厉阶?至今为梗。”言非其人,则其国随之以去也。
  是故有国而不得其君者国如寄,有君而不得其臣者君如寄。山不必恶,豺虎害之;川不必横,鲸鲵害之;父不必败,孽子害之;君不必非,秕臣害之。是故中材而可为善之君,辅以中材以上之臣者昌,辅以中材以下之臣者亡;不学而美质地之君,辅以学而后为大臣、重臣者昌,辅以不学而为大臣、重臣者亡;有耻而好粉饰之君,辅以执德弘、信道笃之臣者昌,辅以亟功近名之臣者亡;英明而吝改过之君,辅以发强鲠固之臣者昌,辅以唯阿之臣者亡;心知忧危而不能振之君,辅以文经武纬、左宜右有之臣者昌,辅以罢软顽顿之臣者亡;血气衰而智慧减之君,辅以老成醇粹、方皇周挟之臣者昌,辅以枯庸蹇拙之臣者亡。语曰:“有斧无柯,何以自济?”
  是故君非桀、纣之暴,而臣无龙逢、比干之忠,则桀、纣胜;君非幽、厉之昏,而臣无芮伯、家父之贤,则幽、厉胜;君非秦皇之好惨覈,而臣知阿指从意如李斯者不止一人,则秦皇胜;君非汉武之好纷更,而臣能面折廷争如汲黯者曾亡一人,则汉武胜;君非梁武之好邪说,而道谀黩货之臣过于朱异、陆验,则梁武胜;君非隋炀之好淫行,而闭善逢恶之臣巧于裴矩、郭衍,则隋炀胜;君非李唐之秽乱宫壸,而协心辅政亡房、杜、姚、宋其人,直言亟谏亡魏徵、陆贽其人,戡乱定倾亡郭子仪、李光弼其人,蓄道德、能文章亡韩愈其人,则李唐胜;君非朱明之荼毒搢绅,而智擅韬钤亡刘基其人,身寄国本亡三杨其人,道尊儒服、绩懋疆场亡王守仁其人,气慑权奸亡杨继盛、黄道周其人,则朱明胜。是曷故也?运使之然也,制使之然也。然而君子不以咎运之不昌,而以咎制之不祥。且夫弋鸟者矫其矢,钓鱼者理其纶,物理且然,矧乃辨材、考绩而不详其制乎? 
  是故文法莫烦于吏胥,礼教莫淑于师儒,粉饰莫工于妾妇,骨幹莫耸于丈夫。君以师儒之道风其臣,则臣以师儒报其君;君以吏胥之道风其臣,则臣以吏胥报其君;君以丈夫之道风其臣,则臣以丈夫报其君;君以妾妇之道风其臣,则臣以妾妇报其君。於乎!吏胥、妾妇之道而以为制,吏胥、妾妇之报而以为丰,蒙窃惑焉,未见其可也。语曰:“水波而上,尽其摇而复下。”夫波之上者犹可使下,矧乃下下乎?
  是故文王罔攸兼于庶言、庶狱、庶慎,大道之存也,不吏胥也。赵高教胡亥书,及狱律令、法事而仁义塞,吏胥而已矣。陈平不知钱谷,丙吉不问死人,三公坐论之遗也,不吏胥也。张汤起刀笔为公卿,卒以诈败,吏胥而已矣。诸葛亮躬校簿书,陶侃检摄众事,体兼而材有馀也,不吏胥也。杨国忠取习文簿恶吏任之,以便己私,吏胥而已矣。寇准择衙官而黜例簿,大臣柄政当如是也,不吏胥也。王安石不谙治体,而变法度以申己意,创条例以梗物情,吏胥而已矣。於乎!苟为吏胥,则下下而已矣。皋陶色如削瓜,仲尼面如蒙倛,亡损于圣人之尊也,不妾妇也。苏秦骨鼻,张仪仳胁,咸掉三寸舌以媚当世之君,妾妇而已矣。张子房状貌如妇人女子,乃其志气有大过人者,不妾妇也。何晏为粉郎,王衍为宁馨儿,不能福其宗社,妾妇而已矣。张九龄风威秀整,能使明皇见之精神顿生,不妾妇也。杨再思谓莲花似六郎,妾妇而已矣。裴度貌寝,韩琦声雌,然而令闻广誊施于身,不妾妇也。严嵩疏眉目,大音声,而务为佞悦,妾妇而已矣。於乎!苟为妾妇,则下下而已矣。其在《菀柳》之卒章曰:“彼人之心,于何其臻?”此言下下者,必亡所不至矣。
  亡所不至之谓何?曰:“凡物之清浊美恶,能各从其类,各止其所乎?不能尽尔也。是必相欺焉,而更相化焉。犬欺鹿,枭欺乌,橘柚化为枳,荃蕙化为茅。唯人亦然。凡为吏胥,逞其杂材,降其同列,匿其狡心,饰其邪说,辄谓师儒稽古为夸、守中为腐、诚意为伪、直气为忤;匪唯讥刺侮辱之,又多方以困顿耗萃之,是谓吏胥欺师儒。凡为妾妇,施其软态,买其隆恩,利其流心,鼓其妖言,辄谓丈夫阳刚为过、精白为浅、远图为滞、独步为蹇;匪唯枝离胶葛之,又出力以琅汤凌轹之,是谓妾妇欺丈夫。凡为师儒,有真理道与不真理道之别。真理道也,则吏胥亡所跨越。不真理道也,则深浅在于吏胥之心,而俾师儒职务稍纷、期会稍迫、智断稍差、应对稍拙,辄曰:“何苦而不吏胥哉?”于是薄经典而师小慧,废礼法而甘贱行,捐夙昔而比匪人,猎涂轨而收捷得,匪唯尽弃其学而学焉,又入其中而千变万抮焉,是谓师儒化为吏胥。凡为丈夫,有真骨力与不真骨力之别。真骨力也,则妾妇亡所枉桡。不真骨力也,则低卬在于妾妇之手,而俾丈夫丰棱稍剉、辨难稍窘、非毁稍崇、甘美稍阙,辄曰:“何苦而不妾妇哉?”于是舍昂藏而学孅趋,束剀激而腾俳笑,堕昭晰而入迷芒,折峥嵘而坐傅会;匪惟前后判若两人焉,又取讥于时,而毋恤其丑焉,是谓丈夫化为妾妇。於乎!自吏胥欺师儒,而无义类矣;自妾妇欺丈夫,而无名分矣;自师儒化为吏胥,而无文采风流矣;自丈夫化为妾妇,而无心腹贤肠矣。其在《小旻》之五章曰:“国虽靡止,或圣或否。民虽靡膴,或哲或谋,或肃或艾。如彼泉流,亡沦胥以败。”是岂不为空国中而无一师儒丈夫者,发其咄嗟太息之声矣乎?於乎!空国中而无一师儒丈夫,而君且媒媒晦晦,不知其臣不可倚杖;而君且巍巍翼翼,日与其臣造作太平;而君且悃悃款款,委其社稷遗孤之寄,以不彼外于臣;而君且睢睢盱盱,执其黜陟生杀之柄,以责报于臣也:难之难矣。
  是故以吏胥报其君,犹可言也;以吏胥蠹蚀其君,不可言也。以妾妇报其君,犹可言也;以妾妇妖孽其君,不可言也。是曷故也?吏胥之亟,则必为鼠狐,为稂莠;妾妇之亟,则必为鬼魅,为阴霾。为鼠狐,为稂莠,则人材斩;为鬼魅,为阴霾,则世程晦。孟子曰:“君子反经而已矣。经正,则庶民兴;庶民兴,斯无邪慝矣。”继自今,苏以《诗》《书》,驯以礼乐,树以忠介,箴以廉约,慑以威棱,铺以材略,倡以豁达,蒸以淳朴,取吏胥而师儒之,取鼠狐而凤皇、鹰隼之,取稂莠而芝草、琅玕之,取妾妇而丈夫之,取鬼魅而褒衣、博带之,取阴霾而甘露、祥霙之,不其振乎?而惜乎其积重也。积浍成江,积江成河,积河成海,不可障也。积土成阜,积阜成山,积山成岳,不可铲也。积吏胥成蠹蚀,积蠹蚀成忌讳,积忌讳成匮败,不可理也。积妾妇成妖孽,积妖孽成煽诱,积煽诱成沦丧,不可支也。是故鼠狐之亟,则不得复为凤皇、鹰隼;稂莠之亟,则不得复为芝草、琅玕;鬼魅之亟,则不得复为褒衣、博带;阴霾之亟,则不得复为甘露、祥霙。於乎!是帅斯代斯人而趋于必不可为臣之涂也。必不可为臣,则必不可为君;必不可为君,则必不可为国。
  是故风不摇,则叶不落;薪不积,则火不然;鸟不斗,则卵不破;马不蹶,则车不颠;奸言不骋,则视听不眩;疑谋不举,则作为不偏;衅巇不开,则边竟不裂;杀僇不惨,则黔首不冤。语曰:“斧斤所斫,疮痏不息。”允若兹,其能泰然矣乎?然而事乃有大缪不然者,今将大声疾呼而告之曰:“吏胥,亡天下者也。妾妇,亡天下者也。畴其受之,而畴其信之?是曷故也?”尔乃曰:“天实为之矣。”尔乃曰:“君自为之矣。”且夫曰:“君自为之“,此吏胥、妾妇之秘诀也!曰“天实为之”,此吏胥、妾妇之遁辞也。曰:“君为之,我毋能违君之命令而不为之;我为之,而天下不然之。君为之而我为之,天下即不然之,恶能诘之?”此吏胥、妾妇之胜具也。曰:“天为之,我毋能不在天之气数之内而不为之;我为之,而天下不堪之。天为之而我为之,天下即不堪之,恶能怨詈之?”此吏胥、妾妇之敢状也。曰:“我使之,而君为之,天下恶知其自我使之?我请之,而君为之,天下即谓其自我请之,不谓其自我断之。于是天下以为不然者,不之于我,而之于君。”此吏胥、妾妇之老计也。曰:“我实致之,而天为之,天下恶知我之实致之?我稍稍忏悔之,而天为之,天下不第谓我之忏悔之,而信我之亡所实致之。于是天下以为不堪者,不之于我,而之于天。”此吏胥、妾妇之妙算也。且夫阴莫阴于秘诀、遁辞,凶莫凶于胜具、敢状,利莫利于老计、妙算。其在《召旻》之六章曰:“池之竭矣,不云自频。泉之竭矣,不云自中。”允若兹,则孰职其咎矣乎?
  是故夏罪赵良,商罪蜚廉,周罪申侯,秦罪赵高,汉罪秀、歆,晋罪晏、衍,隋罪基、彝,唐罪崔、李,宋罪王、蔡,明罪刘、魏,今亡有焉。非亡有也,有之而不揭其主名,有之而不炤其事实,有之而不撤其表里颠末、自封自固之藩篱,有之而不苏其君臣上下相然相死之鸩毒。有之不能得之,得之不能治之。且夫有之而能得之,得之而能治之,此君子之所以甄陶小人也。是故汉之君子犹攻外戚,犹剉阉竖;唐之君子犹持女后,犹捍藩镇;宋之君子犹斥新法,犹唾和议;明之君子犹犯权相,犹折貂珰。
  是故君子能治小人,小人可以化为君子。小人即不化为君子,君子不可以不治小人,此君子之苦心正则也。今也不然,心知其有之,而与为隐忍;目睹其有之,而与为闪烁;儿童、走卒恶其有之,而贵显者与为交通欢忻;远裔荒服哂其有之,而昵近者与为栖迟偃仰。岂唯弗化之?又幸其两利俱存,而弗治之。岂惟弗治之?又废察存厚,而不欲得之。岂惟不欲得之?又文饰于众,以为未曾有之。故曰:今亡有焉。虽然,非亡有也,其在《正月》之十一章曰:“潜虽伏矣,亦孔之炤。”言有不得冒亡也。
  是故长林必有可除之草,曲路必有可骇之津,秕臣必有可指之罪,晻国必有可罪之臣。身为秕臣而无可指之罪者,巧弥缝也。时为晻国而无可罪之臣者,竞阿偏也。巧弥缝者,横其中而孙其外也;竞阿偏者,护其私而灭其公也。横其中而孙其外者,群愚之所傅而独智之所僇也。护其私而灭其公者,一瞬之所逃而千秋之所揭也。独智之所僇者,匪以斧钺,而以岂弟也。千秋之所揭者,匪以门户,而以和平也。
  是故虽无可指,必有可指,欲盖弥彰,鬼神是使;虽无可罪,必有可罪,百千其喙,不能为解。《书》曰:“象恭滔天。”然乎!然乎!虎食人,而曰“我非虎”。虎乎!虎乎!其谁汝许乎?枭食其子,而号于人曰:“我能锡汝以福。”枭乎!枭乎!其谁汝要乎?盗胠箧探囊,而曰“我不为盗”,盗乎!盗乎!其谁不汝噪乎?蛊中人于腹,而诡其所中之人曰:“我不负汝。”蛊乎!蛊乎!其谁不汝骇沮乎? 
  树文
  浮邱子曰:东方有一士焉,爬罗稗野之书,泛滥耳目之用,于记问也博矣,于为文也,堆陈袭故而不可以理矣。南方有一士焉,揣摩当世之尚,搴摘词赋之华,于藻采也艳矣,于为文也,柔筋缓肉而不可以植矣。西方有一士焉,游神方体之外,恣为鬼蜮之谈,于思也极窅冥之致矣,于为文也,捣其偏、封其愚而不可以训矣。北方有一士焉,劳形案牍之中,笔其猥琐之事,于誉也擅赡给之能矣,于为文也,摭其陋、蹈其浅而不可以广矣。中央有一士焉,傅会儒先之指,貌为有得之言,于涂轨也似矣,于为文也,胶于心而亡能茹吐之,棘于手而亡能阖辟之矣。
  於乎!堆陈袭故而不可以理者,文而丑者也。柔筋缓肉而不可以植者,文而淫者也。捣其偏、封其愚而不可以训者,文而妖者也。摭其陋、蹈其浅而不可以广者,文而市者也。胶于心而亡能茹吐之,棘于手而亡能阖辟之者,文而块者也。文而丑者,视其文,知其人之反是独立也;文而淫者,视其文,知其人之阿世取容也;文而妖者,视其文,知其人之畔道伤教也;文而市者,视其文,知其人之亟功近名也;文而块者,视其文,知其人之形闭中距也。
  是故玉卮无当,不可以为宝;虫叶似字,不可以为文。於乎!文之艰也如此乎!虽然,举众多之文而糠秕之也者,则必出其名世之文以模楷之也乎!曰:所谓名世之文,必天地阴阳以为端,亿兆民物以为委,千圣以为脉,百世以为质,仁义以为经纬,忠孝以为表里,喜怒爱恶以为中和,因革损益以为变化。天地阴阳以为端,故仰观俯察,烛其几也。亿兆民物以为委,故左提右挈,结其情也。千圣以为脉,故旁搜远绍,悟其大也。百世以为质,故良法美意订其永也。仁义以为经纬,故不出户庭,熟其故也。忠孝以为表里,故不凿天性,徵其备也。喜怒爱恶以为中和,故正义直指,见其心也。因革损益以为变化,故错仪画制,合其则也。仰观俯察烛其几,于是乎有蚤计之言。左提右挈结其情,于是乎有壹体之言。旁搜远绍悟其大,于是乎有不狎尘俗之言。良法美意订其永,于是乎有不迁运会之言。不出户庭熟其故,于是乎有剖析毫厘之言。不凿天性徵其备,于是乎有披沥血诚之言。正义直指见其心,于是乎有忼慨滂濞之言。错仪画制合其则,于是乎有疏解调通之言。蚤计之言,振聋聩也;壹体之言,塞旁辟也;不狎尘俗之言,章轨物也;不迁运会之言,利后嗣也;剖析豪厘之言,摈群欺也;披沥血诚之言,格君非也;忼慨滂濞之言,信道气也;疏解调通之言,济时艰也。能振聋聩也者,我知其为龟鉴之文;能塞旁辟也者,我知其为准绳之文;能章轨物也者,我知其为金玉之文;能利后嗣也者,我知其为俎豆之文;能摈群欺也者,我知其为风霜之文;能格君非也者,我知其为宫商之文;能信道气也者,我知其为河岳之文;能济时艰也者,我知其为縠帛之文。龟鉴之文,皓皓乎其白也;准绳之文,慺慺乎其备且详也;金玉之文,眑眑乎其式好也;俎豆之文,翊翊乎其使人敬也;风霜之文,凛凛乎其不可以干也;宫商之文,恳恳乎其善入而诉诉乎其不可穷也;河岳之文,泱泱乎、矗矗乎其与世无极也;縠帛之文,油油乎其适于用也。
  是故不矜记问而括,不摛藻采而工,不造窅冥而中,不夸赡给而足,不构形似而明。东方之士失其博,南方之士失其艳,西方之士失其怪,北方之士失其琐,中央之士失其腐。俄而东方之士又与为谣诼焉,南方之士又与为莽卤焉,西方之士又与为纬繣焉,北方之士又与为侮嫚焉,中央之士又与为诋诃焉。然而无以损于其文之毫发焉。俄而东方之士悔其谣诼,又与为揄扬焉;南方之士悔其莽卤,又与为忉怛焉;西方之士悔其纬繣,又与为夷怿焉;北方之士悔其侮嫚,又与为孙让焉;中央之士悔其诋诃,又与为标榜焉。然而无以加于其文之品目焉。无以损者,匪尔之焰不锐也,有固且呵护之,固且发明之者也。无以加者,匪尔之礼不勤也,有固且根柢之,固且从容之者也。其根柢之也,以格物穷理;其从容之也,以存心养性;其呵护之也,以天神地祗;其发明之也,以后之圣者贤者。此名世之文,所以可久、可大,而孰能加之、损之乎?
  是故云霾一重一掩,明月不以介意;市廛一虚一盈,连城不以更价。於乎!名世之文无与俪也如此乎!虽然,于今之人无与俪也者,则必于古之人有与处也乎!曰:“古之人,古之人!”乃所愿则学周公、孔子之学,志周公、孔子之志,以文周公、孔子之文也。周公之文,何文也?讽《邠风》,则其文劳以思;讽《无逸》,则其文俨以恪;讽《周官》,则其文典以硕;讽《尔雅》,则其文泽以娴。孔子之文,何文也?讽《系辞》,则其文奥以坚;讽《论语》,则其文秩以易;讽《孝经》,则其文挚以尽;讽《春秋》,则其文肃以断。孔子已降,讽《大学》之文,则曾子析其次第;讽《中庸》之文,则子思淑其心法;讽七篇之文,则孟子鬯其本宗。
  孟子已降,则讽荀卿氏之文,有见于理,无见于性。则讽董仲舒氏之文,有见于数,无见于理。则讽杨雄氏之文,有见于奇,无见于庸。则讽王通氏之文,有见于粗,无见于精。则讽韩愈氏之文,有见于表,无见于里。虽然,荀卿氏、董仲舒氏、杨雄氏、王通氏、韩愈氏,修其道而弗完者也,举其说而弗备者也。有责焉,无罪焉。尔乃讽贾谊氏之文,优于救时,劣于俟命;讽刘向氏之文,工于述古,拙于讨源;讽陆贽氏之文,详于举事,阙于阐道。虽然,贾谊氏、刘向氏、陆贽氏虽未至于庭也,亦不逾其垣也。有责焉,无罪焉。
  尔乃讽管、商之文,褊而自用;讽申、韩之文,惨而自成;讽老、庄之文,纵而自喜;讽孙、吴之文,戗而自名;讽鬼谷之文,谲而不度;讽公孙龙之文,辩而不伦;讽墨、晏之文,俭而不情;讽骈、衍之文,诞而不实;讽淮南王之文,滥而不归;讽抱朴子之文,华而不根。之文也,之人也,于周公、孔子之藩,若枘凿之不相入,水火之不为容也。非徒责焉,又加罪焉。尔乃讽班、马、陈、范之文,史而杂;讽邹、枚、潘、左之文,赋而缛;讽曹、刘、鲍、谢之文,激而谲;讽徐、庾、卢、王之文,丽而荒。之文也,之人也,于周公、孔子之窔,若矇瞍之无知,而嚚喑之无言也。非徒责焉,又加罪焉。
  虽然,薋菉塞林矣,不可谓世无兰槐;啙窳聚群矣,不可谓世无贤杰。是故文之为运,昌于周公、孔子,火于秦,枝于汉、魏、隋、唐之间,而复于宋。尔乃讽周濂溪之文,醇而雅;讽张横渠之文,简而该;讽二程氏之文,絜而精;讽朱紫阳之文,大而正。之人也,之文也,此周公、孔子所由以不榛塞,而有志量之士所急起直追以雁行之者也。我希尧、舜、禹、汤,则以周公、孔子为津梁;我希周公、孔子,则以周、程、张、朱为津梁。而或好尚之溺,则意中别出一程、朱,而非本来之程、朱;雌黄之亟,则谓程、朱不可为学,而戒其徒毋得复言程、朱。华闻诡辨,巧思丑诋,掩程、朱而自眩其能;乘天作焰,丧心病狂,畔程、朱而不悔其非:君子不取也。
  虽然,阴阳寒燠不一气而岁功济,方圆锐椭不一名而器用钧,是故学不必与周、程、张、朱两其涂,文不必为剿说、为雷同,材不必使荀、董、扬、王、韩尽出己下,文不必不补葺其所不能。於乎!数不穷则理不转,变不极则智不生,中不愤则采不发,外不陵则界不争。天虽无梯,毋废于登;圣虽无涯,毋倦于从。思之,思之,鬼神通之;鼓之,舞之,雷霆驱之。人皆可为,枉用孙之;瞻之在前,忽焉后之。片念悁结,终身以之;千变万抮,慎勿舍之!蟠然而为本根,坟然而为华萼,渊然而为道德,霅然而为文章。其积之久远而储与扈冶者,可尽而不可尽;其钩之幽深而发皇扬诩者,不可量而可量。其可尽而不可尽也,以其亟于诸子百家之言之所不能到也,矧乃其为浅见寡闻之人也?其不可量而可量也,以其为愚夫愚妇之所与知与行而无不可也,矧乃其为亲戚、君臣、上下之人也?
  是故其篇九十有一,其言二十万有奇。其指务在剖析天人王霸,发抒体用本末,原于经训,证于史策,切于家国、天下,施于无穷。其心务在琢磨主术臣道,护持国势民风。我之所有,以公于世,而毋敢吝。世之所无,以鞭策于我,而毋敢漠然。
  是故事莫详于古先,制莫陋于晚近,习莫积于媠谩,心莫敬于学问;我则首之以《则古》上、中、下。而次《三要》,以不杂举也。次《十蔽》,以探其偏也。次《甲权》,次《乙权》,以不失其所凭藉也。次《白术》上、下,以为君可望而知,臣可述而志,则猜防疑窦不作也。次《训始》,以前行素修也。次《训终》,以行善备败也。次《辨萌》,以烛于将然未然,毋迟顿不及事也。次《训化》,以不拘胁蔽亏也。次《去壅》,以为左右小大、遐迩中外若一气之呼吸也。次《甲缪》,次《乙缪》,以贵能见其过而内自讼也。次《甲匡》,次《乙匡》,以君臣之际有交修,有自修也。次《释均》上、下,以能不偏之为害也。次《甲私》,次《乙私》,以用心不可不如天地、日月也。次《儒解》上、中、下,以圣贤之徒,国之宝、物之杖也。次《直解》上、中,下,以忠规谠论,不可一日而不接于大君之耳也。次《仁解》,次《礼解》,以性行不可界于疑似也。次《训劳》,以实济也。次《训通》,以惩执拗而流于败坏也。次《尚变》,以芟其一切之不然而就其然也。次《尚特》上、下,以迈心远图者能不汩没于庸众驽散也。次《三疾》,次《五习》,以世态日非,人理日棘,不可不掎摭之、沐浴之也。次《仕解》上、下,以出身加民贵茂,正其德而优其具也。次《九材》,以贤愚高下之等,如权衡之于轻重、绳墨之于曲直也。次《八抑》,以塞其径窦、振其风尚也。次《审类》,以人物一致也。次《讽群》上、下,以亟其情伪之所之也。次《原爱》,次《原憎》,以情所有而自然之,毋理所无而倒施之也。次《四辨》,以明其异趣不可一概也。次《相经》,以貌取不如心度也。次《左评》,以物论不可恃,吾中有主,不可桡也。次《柄言》上、中、下,以是非必出于君子之论断也。次《训名》上、中、下,以道薄风颓,君子不可无令闻令望以系天下之重也。次《释用》,以能治己则能治世也。次《三衡》,以宽猛不兼,不可为功于今之世也。次《释和》上、下,以不党不争然后君子也。次《原宗》,次《原辅》,次《原傅》,次《原封》,以非股肱心膂之臣不能保我子孙黎民也。次《审任》,以戒非其材而处其据也。次《训史》,以祛浮艳也。次《训使》,以不辱命也。次《训令》,以亲切于民也。次《训吏》上、下,以伐蟊贼也。次《医贫》,以止今之罢露百姓、煎靡货者财也。次《刺奢》,次《辨荒》,以留有馀而补不足也。次《训廉》,以为冒没轻儳,贪而不让,匪官之玷,乃心之玷也。次《训退》,以不能者止,古今之通义也。次《训厚》上、下,以民之无良,可忧而更可駴也。次《原教》上、下,以左道不去,则庶民不兴;师儒不尊,则君臣上下不治也。次《辨莠》上、下,以无礼无学而贼民兴,国不知其所究竟也。次《储武》上、中、下,以应薄、扞患、夷险、除秽,不惟其力惟其智,不惟其运惟其人也。次《释忧》,以燕雀处堂无远虑则有近忧也。次《原刑》,以诛有罪、激有功也。次《植节》,以国家养士不可以不豫,士报国家不可以不重也。次《甲戒》,次《乙戒》,次《甲惭》,次《乙惭》,以君臣上下不可习肥美而不闻祸败凶丧之语、处佚乐而不设忧勤惕厉之心也。夫人必有志也,然后不已于气;必有气也,然后不已于言;必有言也,然后不绝于人;必有人也,然后不绝于代,我则以《树文》终焉。
  於乎!此所谓学周公、孔子之学,志周公、孔子之志,以文周公、孔子之文者,然邪?否邪?虽然,周公、孔子则钧圣矣。周公佐王业,开太平;孔子所如不合。乃其遇不异乎?则尝总上下古今圣人贤人之遇而衡之:周公以前之圣人贤人,大底圣贤而得行其道者乎?是不以周公终乎?周公以后之圣人贤人,大底圣贤而不得行其道者乎?是不以孔子始乎?是无乃造物者遇周公无损于厚,而遇孔子渐趣于薄乎?曰:圣人、贤人之得行其道与不得行其道,造物者之厚遇圣人、贤人与其薄遇圣人、贤人,姑置勿论尔。
  千岁之松,菟丝萦其上,茯苓聚其下。雨露之,不加润;霜霰之,不从皴:其所酝藉者然也。羽虫三百六十之长曰凤皇,戴仁、缨义、负礼、向智、蹈信,天枢得则来仪于廷,人事戾则潜居九夷,其所别白者然也。华駠万里,去不息焉。鹪鹩巢林,达者托焉。内斯泰矣,外亡觖焉;肥固充矣,瘠岂捐焉?
  夫其君臣容与,言计听从,翔如云龙,欢若鱼水,于是乎君子辅陈教敕,指挥万有,写其寸心之赤,措于三代之隆,则天下以其文为周公之文焉;当吾世能用之,后之圣者、贤者修明而利济之可也。若其上下枝梧、事愿胶折,青蝇营营于其前,蜂虿骋毒于其后,于是乎君子宅心悲悯,扣音淑湫,庶为空言之垂,用补乾坤之陋,则天下以其文为孔子之文焉;当吾世无能用之,后之圣者、贤者讲明而时措之可也。
  於乎!不用而靦颜以奸之者,曲也。可用而韬晦之恐不及者,隘也。高吾说以为众不彻于听者,执也。轻吾代以为无能左右进止我者,骄也。匪其时而郁怒者,躁也。有其具而反愧涩、以为不如庸人者,该也。守先待后,而迁于内、桡于外,不克终其业以永其誉者,懈也。易名实以避愆尤者,弱也。处闒冗之中,而无敢谓周公、孔子可为者,忨也。名为学周公、孔子而无真意者,狂也。灼见周公、孔子可为,及又计校浮世得失少多之数者,杂也。是故君子惟其文而已矣。河之广矣,君子溯于昆仑之源;岱之崇矣,君子考于东方之始。於乎!周公、孔子而既殁矣,文其在兹乎?其不在兹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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