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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人
◎作者：宋雨
◎品荐：沈浩波
一个人的早餐 对面并非只有空气 也并非只是消毒柜和咸鸭蛋 草原上的马匹雄健 有一匹是属于我的 用蓝边粗瓷碗喝大碗奶茶 点小菜，刚出锅的包尔沙克 我这样敏感的鼻子 我这样陡峭的肩胛骨 怎么容得下 热浪，汗味，浊气
再也没有比在一只马蹄印里相遇 更要命的
品
1、
苍茫雄峻的阿尔泰山从沙漠戈壁绵延向西伯利亚，额尔齐斯河奔流向哈萨克斯坦、俄罗斯，注入北冰洋。对于中国当代诗歌来说，与这样的地理知识相遇，仅仅是因为，在阿尔泰山的峡谷里，一个名叫阿勒泰的小城，出现了一位名叫宋雨的回族女诗人。在照片中，她有时裹着白色的纱巾，有时裹着橙红的头巾。戴白色纱巾时显得朴素和纯净，戴橙红色头巾时显得热烈和温暖。而她的诗歌中，恰恰兼具了这两种品质。
首先是诗人宋雨引起了很多人的关注——因为她的诗。然后才是，新疆阿勒泰的回族女诗人宋雨。她的诗歌与她生存的环境相结合时，一方面会让她的诗歌获得更多被关注和被诠释的可能，因为这暗合了人们对于某种纯净的、优美的诗歌品质的期待，以及对远方、边陲的浪漫化想象；另一方面当然也会使她在某种情境下，会受到同样原因的质疑——对远方的，抽离生存现实的浪漫化想象毕竟是一种廉价的情感投射，这到底会不会拔高或者拉低人们对宋雨诗歌的评价？
对他人来说是接近异域的远方，是诗人宋雨来说是生存的现场和日常。但宋雨诗歌中，那种纯净的抒情气质，优美的对自然环境的描述，略显陌生的农牧文明生活，又令人无法脱离她的环境来讨论她的诗歌。尤其是，汉语诗歌正在向更成熟的现代性方向发展，但在很多人的内心中，依然有浓重的农业文明乡愁在呼唤着他们，呼唤着这群疲惫的，陷入城市泥沼泽中的乡村游子。因此，现代主义乃至后现代主义语境下的诗歌依然饱受着诘难，这诘难的根源，恰好是人们试图逃入在内心中被美化了的，传统的农耕文明式的简单、纯洁和优美。
因此，现代主义诗歌与传统的抒情之间，几乎构成了一种紧张的逻辑关系。事实上，这种紧张感不但会影响人们对宋雨诗歌的评价——无论是赞美还是批评；甚至还在影响着宋雨本人的写作——我注意到，宋雨有一组以“性”为主题的近作。
2、
以宋雨为样本，恰好可以谈论这种现代性与传统抒情美学的紧张关系。
现代主义诗歌自诞生起，就是对欧洲传统的浪漫主义抒情的一种革命。但是我们必须意识到，这种革命的根源正是来自于某种抒情的需要。当过去的，基础于农牧文明的浪漫主义抒情方式，无法容纳工业革命之后，现代社会的生活方式、生存方式、情感体验和哲学思考的情况下，现代主义文学就应运而生了。这是文学内部的吞噬和扩张，令文学，尤其包括诗歌获得了与过去相比，完全不一样的，因而也更强大的吞吐能力——我们当然可以把这种吞吐能力视为一种新的抒情能力。现代主义乃至后现代主义的诗歌，一直行进在这种不断拓展、不断深入、不断展现新的美学精神的道路上。令诗歌的风格变得越发多样，令诗歌可以面向现代的错综复杂的情感现实和人性现实。无论是波德莱尔还是惠特曼，金斯堡还是布考斯基，本质上都可以被视为是抒情诗人。但是其抒情的方式，美学的革新，抵达的深度、广度和复杂度，已不可同日而语。
但是在中国，现代主义诗歌的发展显得尤其艰难。强大的农业文明传统，欧洲浪漫主义诗歌的错时传播、社会主义习惯于夸大的革命浪漫美学等等，各种文明的、政治的、意识形态的原因，使得诗歌的现代性话题在今天仍然显得重要。当诗歌的现代性话题未被达成充分共识的情况下，其实就很难在一个正常的语境下讨论抒情，更遑论讨论传统的抒情与新的抒情之间的深刻关系。
宋雨是一个抒情诗人。她一方面满足了很多诗歌读者对于诗歌的天然认识——这部分读者认为诗歌就应该是这样的，纯洁、优美的抒情。另一方面也确实慰籍了很多焦躁不安的现代都市人的心灵，被动地响应了某种向传统的审美经验逃避和回归的美学期许。更何况，宋雨所处的生存环境与自然环境，又似乎使得她的抒情方式获得了某种天然的特许权——她这么写是合法的，甚至就应该，只能这么写。
我以为，如果从上述角度进入宋雨的诗歌，和讨论宋雨的抒情。其实是对宋雨诗歌的贬损。也许更应该讨论的是，为什么宋雨诗歌中的抒情，使得某种传统的抒情方式在汉语中重新获得了新意？宋雨诗歌中的抒情是怎么实现与现代乃至当代的审美经验相融合的？又是怎么规避传统的抒情之中的那种陈腐和落后的？
3、
在中国，很多所谓重要、著名的诗人其实并未写出经典的诗歌。但至少在我眼里，宋雨是已经有了经典诗歌的汉语诗人。我以为有两首，一首是我在题头推荐的这首《情人》，另一首是《河》：
没有比克兰河更熟悉我的河了 出生的时候，我在它的东边 成长的时候，我在它的西边 出嫁的时候，我又在它的东边 爱一个人的时候，他在西边 恨一个人的时候，他在东边
如果把这两首诗作为标本的话。我们会看到，与各种现代主义美学下的诗歌杰作和经典相比，这两首诗歌中的情感都是极其传统、简单和抽象的——爱与恨。这种简单和抽象，我们也可以理解为是单纯。也就是说，这是两首简单的、单纯的诗。在很多情况下，抒发这种简单的情感，很难满足人们越发挑剔的审美经验。但是宋雨却将这种简单的、单纯的情感写成经典。她是怎么做到的？
简单的、单纯的情感，需要纯度更高的心灵。纯度不够高的心灵，不足以在诗歌中承载这样的心灵。心灵不够纯，就会把简单的情感写得繁复，写得啰嗦，像是要刻意掩饰其情感的简单一样去添油加醋。只有纯度高的心灵，才会写出这种情感的纯度。简单没有关系，怕的是纯度不够。提纯的办法，一定不是把简单写得繁琐，把单纯写得复杂，而是——用纯度更高的心去写。
所以我们看到，这两首诗，篇幅都很短，语言也朴素。简洁、朴素——因为诗人相信自己内心的纯度。但与这两首诗外在的简洁与朴素相对应的，是它们都拥有很大的内部空间。这一点特别重要。在以“情人”为题的诗歌中，宋雨描述的却是“一个人的早餐”：
一个人的早餐 对面并非只有空气 也并非只是消毒柜和咸鸭蛋 草原上的马匹雄健 有一匹是属于我的
“对面并非只有空气”，那么，“他”在哪里？“草原上的马匹雄健，有一匹是属于我的”，然后呢？哪一匹？马上坐着怎样的人？他是谁？他是怎样的人？但是都没有，宋雨再也没有为此着墨，而是又继续向眼前的早餐和隐秘的内心宕去：
用蓝边粗瓷碗喝大碗奶茶 点小菜，刚出锅的包尔沙克 我这样敏感的鼻子 我这样陡峭的肩胛骨 怎么容得下 热浪，汗味，浊气
没有写出的部分，也许才是她写作此诗的动机和出发点，也是她真想说出的。真想说出的，她没写，这使她的诗歌获得了巨大的内部空间。没有说出的部分，才构成诗歌的空间。这是中国古典诗歌的秘密，也是欧美部分现代主义诗歌的秘密，更是中国当代诗歌中重要的秘密，唯独不是欧洲浪漫主义抒情诗歌的秘密。
这一秘密，在《河》中，更是体现得极其充分。在我看来，2008年才开始进行诗歌写作的宋雨，在2008年写作的这首《河》，是她迄今最好的一首诗，可谓开始即巅峰。在《河》中，寥寥6句，写了一条河，写了东边和西边。河在中间，我在东边，我在西边。写了一个人，爱的时候，他在西边，恨的时候，他在东边。极简的意象，极简的用词。其内在的空间却几乎是一个女人的前半生。用最强大的提纯能力，写出了纯度极高的内心，写出了命运和爱恨。爱是简单的，单纯的，恨是简单的，单纯的，这么写也是简单的，单纯的，但那没写出的部分呢？那没写出的部分，却偏偏就在诗里。你说它是简单的，还是复杂的？深刻的还是浅显的？
因为有了如此巨大的空间，因此才是纯度高的诗歌。也因为有了如此巨大的空间，才容得下炽热的情感。越是炽热的情感，越需要克制、冷静、简洁和朴素——因为这情感需要一个巨大的空间来盛放。越是真切的，越不能说。而从艺术效果上来说，不能说的，未说出的，才是神秘的，才是给人以想象的，才是微妙的。
需要纯度很高的心，才能进行这样貌似传统的抒情；需要这种空间很大的提纯，才能革新传统方式的陈腐。但，还不止于此，还有更多的秘密。
这两首诗中的情感，看起来都是高度抽象的。但我们必须注意到，与这种高度抽象相对应的，其实是一种高度具体。抒情的诗歌，最怕的是空对空，从虚到虚，落不到实处。为什么现当代的诗歌越来越强调“具体”，强调“事实”？怕的就是这种内在的空洞，虚假和不真实。诗歌的现代性，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真”，这是对浪漫主义诗歌中抒情模式的拨乱反正。怎么就“真”了？什么才是“真”？冷凝、节制、客观、理性、零度抒情等等等固然是对“真”的追求，具体和事实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对“真”的追求，可把握的，能落到实处的才是“真”。宋雨这两首诗中，没有写出的部分才是她真正想表达的部分——而那恰好是具体的，实在的，真实的，事实的。她是在面对具体说话，她在说具体的话，但她采用的是，把具体和事实抽象成空白的方式。她是有话要说的，是落在实处的——因此才会令我们读来如此真切：
再没有比在一只马蹄印里相遇 更要命的
这是致命的诗句。好的诗歌，往往有致命的句子。仔细读这句诗，既是具体的，又是抽象的，既是写实的，又是抒情的。关于情人的一切具体和事实，都在这句诗巨大的内部留白中。
4、
宋雨所生活的地域，离蒙古、哈萨克斯坦、俄罗斯都不远。她的诗歌很自然地让我想起俄罗斯的两位伟大的女诗人阿赫玛托娃和茨维塔耶娃。这两位伟大的女诗人都是抒情诗人，她们的血液中流淌的不是欧洲文学的革新与革命，主义与立场，而是俄罗斯的抒情，普希金的抒情。但她们的抒情方式，却早已与之前的诗人大相径庭。其中，阿赫玛托娃的抒情，就是一种越炽热越朴素的抒情，也是建立在具体之上的抒情，简洁、跳跃而富有内在空间。
抒情之于诗歌，不管是什么时代，什么美学之下的诗歌，都如同呼吸。也正因为它如同呼吸，谁都会抒情，才变得廉价和陈腐。才更需要被辨识和厘清。而对于女诗人来说，心灵的纯度往往是高于男诗人的，既没那么复杂深刻，也没那么世故和野心勃勃。所以她们往往是更单纯、更真切的抒情者，她们有抒情者的灵魂。在中国当代的诗歌中，同样如此。有一次，我和几个朋友讨论君儿和西娃的写作，我就说，君儿是灵魂纯度很高的诗人，而西娃是情感浓度很高的诗人。这种纯度和浓度，再匹配当代诗歌的基本写作要义，便是当代的、现代的抒情。对于现代性的拥趸来说，这不是洪水猛兽，恰恰是很多男性诗人缺乏的能力。当然，好的抒情与坏的抒情之间只隔着一张纸。一旦失去心灵的纯度，想多了，要得多了，真切的东西少了，这抒情，自然也就容易通向陈词滥调和辞藻堆叠的腐朽。
在为写这篇文章调阅资料的过程中。我看到一位诗人对宋雨诗歌的评价，大意是说，宋雨的诗，那些写得长的，比写得短的更好，显得更有力量。这句话看得我半天无语。我想提醒宋雨的倒恰恰是，我看到的，宋雨写在2013年和2014年的不少诗歌，确实有越写越长的迹象，是怎么长起来的呢？诗里的句子越来越多，描述越来越多，装的东西越来越多，修辞和漂亮的意象越来越多——我不认为这是在往更好里写。当然，每位诗人都在试图挑战和突破自我，更多的尝试，从更长的时间来看都未必是坏事。宋雨写作的时间还短，08年才开始写作，才7年时间，总会遇到各种美学的诱惑。但有一条一定是颠扑不破的，那就是，唯有心灵的纯度，才导向真正有效的抒情。情感一旦被包装，诗歌一旦越来越像诗，那大概就是哪里出了问题。
宋雨可能也在试图进行一些更“现代”的突破，比如她最近一组写“性”的诗。我觉得写得不好，但又觉得这对宋雨来说，是难能可贵的尝试。在宋雨的第一本诗集《我听，我说》的自序《不完整是我写作的意义》中，我读到了宋雨艰难的、悲伤的，甚至是痛苦的生活。但我觉得很可贵的是，宋雨并没有在诗歌中过多的放大这种生活的苦难。要知道，以宋雨的抒情能力，如果她尽情放大其生活中本来就有的苦难题材的话，不知道会赢得多少廉价的掌声，恐怕会让她的知名度比现在高得多。但没有，宋雨没有多写苦难，没有被生活的苦难困住自己的写作。她的诗歌中，有悲伤也有美好。同样，在很多读者被宋雨纯净、优美的写作打动并赞誉有加的情况下，宋雨在尝试更现代的突破，甚至写了一大组以“性”为主题的诗，证明她是有更高写作追求的诗人，有其开放和勇敢的一面。
写了，是一种努力，一种态度。但是，把“性”当做主题，写上一大组，又太刻意了。一刻意，就会失真，失去纯度。这种刻意的主题写作——不管写什么——是危险的。既是勇敢的，也是属于野心大于了心灵的。
心灵的纯度和天才的抒情能力成全了宋雨的自足度很高的写作，也会给宋雨带来困扰和难题，需不需要创新？需不需要更现代一些？需不需要改变和突破？以及如何实现？这不仅仅是写作的困扰，也是心灵的困扰，是诗人最大的困扰，其他人是无法给出建议的。对此，我想说的只是，无论怎样的改变、尝试和突破，都不能牺牲心灵的纯度。
5、
包括上文分析的《情人》和《河》在内，宋雨写的好的那些诗中，我以为都有值得称道的现代写作技艺。宋雨是个手艺很好的诗人，甚至，是一个有匠心的诗人。《情人》与《河》所体现出的技艺之娴熟老练，让我无法判断这是她天然就有能力，还是经过精心设计的，看起来更像前者，但如果是后者的话，那就真是匠心独运了。在宋雨的诗歌中，既有那种天然的，流涌出来的诗歌杰作，也有那种能体现明显技艺感的好诗：
我的年关就在今天 明天是穆斯林的宰牲节 我的包裹越来越重，从老家青海到新疆的母亲、唯一的姐姐 远在石河子的儿子、还有心中想念的男人 我是一个负债的人，也是一个无法偿还亏欠的人 年关的门槛越来越高 坐着祈祷和思念多好，躺着、梦着多好、无声地流泪多好
——《年关》
大马路边上的那盏灯在哭鼻子 冰溜子比黄昏时掉长了一截 没有比一盏灯的哭泣更让人绝望 前不久身边的接骨木树 多绿啊 现在这场雪倒是疯了 搞得屋檐下的白猫喵呜喵呜 使劲叫唤 我们的老邻居老乌尔塔拉克说那只猫在撒谎 它在告诉我们春天来了 可是白猫就撒了一次谎 雪就停了 啊……
——《雪停了》
这两首诗，对比阅读的话，会看出，《年关》因朴素、真挚而动人，《雪停了》层次丰富，情境与节奏切换变幻，体现出了很强的掌控力和写作感。最后一个“啊……”用在这里，有一种神奇的天真，用得好。
也许我们不能单纯地以一个“抒情诗人”的身份来定位宋雨。她有能力也有写作企图来挣脱这一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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