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史密斯 墙根下的冬日暖阳里坐了两个老太太,远远望过去,她们几乎一模一样,都是从衰老的模子里刻出来的样品。等到了跟前却发现,衰老也面目不一:一个瘦到干瘪,整个人只剩下一副皮囊,眼神里没了光芒,因为呆滞而更显得慈眉善目;另一个则膨胀起来,是水肿的迹象,脸皮和皱纹都被撑开,眼睛深陷其中,越发小,因而给人一种狡黠的印象。 她们相差不多的年纪,辈分却差了整整四辈。慈眉善目的一个,我该叫老奶奶,比我爷爷还大一辈。狡黠的一个跟我同辈,我称呼她嫂子,她回复我大兄。在老家,弟弟不叫弟弟,叫“兄”,大兄就是大弟弟的意思。老奶奶住在爷爷家前一排,往前再隔开一排房子住着老嫂子,两个人迎头各走几步,在做区隔的那排房子的墙根聚首,冬天晒天阳,夏天乘凉。每次我去看爷爷,她们聚首的墙根是我的必经之路。 我一一打过招呼,就想溜之大吉。老嫂子站了起来,无非是问我为什么还不结婚的老生常谈,问了十多年,老嫂子从最初的谆谆教导问到现在透出气急败坏的迹象。我烦了,潦草地应付了几句,作势要离开。老嫂子竟伸手擒牢了我的手腕,她的手粗糙却力大无穷,热力要透过她手上的老茧,很是费了点工夫,然而,终究穿透过来,传递到我的手腕上,竟也滚烫。 老奶奶仍旧坐着,没有原则地笑,有点混沌的样子。十多年前,我来看爷爷,老奶奶就是这个样子,她有气无力地对她儿子说:“该给我买药了,就是上次吃的那个药。”爷爷曾经下结论说,老奶奶活不过那年冬天。结果,这么多个冬天过去,她还是如此,生命力以最低的损耗,绵延在她的身体里。 “我跟你说,不结婚就是彪。”彪是老家的方言,傻子和痴的意思。老嫂子语重心长地叮咛一番,我敷衍说,过年就结婚,她反复求证之后,总算放过了我。她强劲的臂力还留在我的手腕上,跟着我,直到我去到爷爷家。 姑姑去爷爷家也必须闯过老奶奶和老嫂子的包围圈,姑姑对此倒是应付裕如。冬日最冷的时节,爷爷耐不住寂寞,打电话让姑姑去接他,他要在姑姑家过冬。爷爷和姑姑出了门,经过包围圈的时候,老嫂子又开炮了。她百般拦截爷爷:“我说二爷爷啊,你一个人呆着多好,俺姑父(她跟我同辈,所以我姑父也是她姑父)的腿不好,你怎么还去添堵?”无奈爷爷决心已定,任凭身后老嫂子的话枪林弹雨一般,他硬是置若罔闻地闯了过去。 我把老嫂子的事迹说给妈妈听。妈妈沉吟一下,下结论似地说:“她从来都不是个善茬。”妈妈回忆说,她刚嫁去爷爷的村子,每次去生产队摘花生,老嫂子都把裤腿用很紧的松紧带勒紧,偷偷地往裤腿里装花生。劳动结束,生产队的头目要翻每个劳动者的口袋,以防有人把集体的劳动成果据为己有。老嫂子硬是如此瞒天过海,每次都把花生顺利带回家。 “可能头目看到了她偷,也不好意思翻她的裤子吧?”我问。 “怎么不好意思?被逮住的话,可真不是闹着玩的。”妈妈说。 老奶奶去世的丈夫,年轻的时候就是生产队的头目,放在以前,老嫂子和老奶奶断不可能如此亲近。可是,衰老和孤单把她们合并成同类项,现在的她们,俨然是一对形影不离的老闺密。像其他老人一样,她们安详地坐在阳光里,晒着自己的陈年往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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