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青年诗人卡普斯的信（摘录）
文/里尔克
1.应避开那些普通的题材，而转向自己日常生活中所呈现出来的那些事物，描写你的忧伤和愿望、稍纵即逝的思想和对某种美的信念——用发自肺腑的、寂静而谦逊的诚意来描写这一切，用您周围的事物、梦境的影像、回忆中的对象表达自我。
2.您可尝试重拾过去久已低落的感觉，这样您的个性将会牢固，寂寞将会扩展，成为一处朦胧的住所，他人的喧扰则会从一旁远远地飘散而去。
3.最后我也只想劝您，在发展中静静地、认真的成长；没有比向外看和期待外界的回答更能严重地阻碍您的发展的了，那些问题也许只有您最内在的情感在最宁静的时刻才能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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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这里没有什么是不能被我们理解、领会和体验的，没有什么是在回忆的动人余韵中不能被认识的；没有一种体验是微不足道，哪怕极小的事件亦可如同命运一样展开，而这种命运本身犹如一方奇异而宽大的织物——这是一只无限温柔的手用一根根线条织成的，由成百根线条相互挽提的织物。
5.在此，我奉劝您尽可能少读审美批评的文章……艺术作品源于无穷的寂寞，批评难以企及其真谛。只有爱能够理解它们，把握它们，公正地对待它们。——每当面对这样的探讨、评论或导言时，您要相信自己和自己的感觉；否则，您内在生命的自然成长就会慢慢地、在时间的推移中把您引向不一样的认识之中。让您的判断力静静地、不受干扰的自我发展，如同每一次进步一样，产生于内心深处，既不能强迫，也不能催促。一切都是这样孕育而生的。让每个印象和情感的萌芽完全在自身中、在黑暗里、在不能言说、不知不觉及个人理性所达不到的地方得以完成；以极大的谦逊和忍耐，期待新的豁然开朗的状态到来的那一刻：唯有此，才可谓艺术生活：无论是理解还是创作，都不例外。
6.我每天都在学习，在令我感激的疼痛中学习：“忍耐”就是一切！
7.您这么年轻，一切都才刚刚开始，亲爱的先生，我想尽我所能地恳求您，对一切您解不开的疑难，要多多忍耐，设法去喜爱这些问题本身，如同喜爱那些锁着的房屋，或是使用外文写成的书。现在您不要去寻找那些还无法得到的答案，因为您还没有在生活里体验到它们。一切都要自身去体验。现在您就亲历这些问题吧。或许渐渐地，在不知不觉中。或者在将来的某一天，您就生活在这些问题的答案之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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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寂寞只有一个，既广大又难以忍受，并且几乎人人都有过这样的时刻。他们甘愿拿寂寞去交换庸俗的、无聊的社交以及与任何一个毫不相配的人勉强和谐相处的假象……但也许正是这些时刻，寂寞在生长；它的生长是痛苦的，如同男孩的发育成长；它的成长是悲哀的，如同春的开始。您不要为此而迷惑。我们需要的只是：寂寞，内心广大的寂寞。“走向内心”，长时间不遇一人——这是我们必须能够做到的。居于寂寞，像儿时那样寂寞，大人们来来往往，纠缠于一些似乎很重要的事务。大人们是那样的忙碌，可是我们并不了解他们在做些什么。
9.只有寂寞的人，他像一个“物”一样被置于深邃的自然规律之下，当他走向刚刚破晓的清晨，或是向外遥望那事件频发的夜晚，并感觉到那里发生了什么时，一切状态便会脱离他，像是脱离一个死者，纵使他正活在生命的历程之中。
10.您只要留意生命中出现的事物，把它置于您所看到的周围一切之上。您最内在的事物值得您全心全意地去爱，您必须好好经营它，不要浪费太多时间和精力去解释您对人们的态度……如果您与人们之间没有共同之处，您就尝试着与物接近，他们不会遗弃您；还有夜，还有风——那吹过树林、掠过田野的风；在事物和动物中发生的一切，都是您可以分享的；还有儿童他们同您儿时一样，有悲伤，有幸福，——如果您想起自己的童年，您就又生活在那些寂寞的儿童中间了，大人们一无是处，他们的尊严毫无价值。
11.在寂寞中，您不要因为自身渴望从中脱身而彷徨迷惑。也正是这个愿望——如果您平静且从容地，像操弄一件工具似的运用它——它就有助于把您的寂寞扩展到广远的地方……我们所知甚少，但我们必须在艰难中坚持，这是永不背弃我们的自信。寂寞的生存是好的，因为寂寞是艰难的；事情艰难，就使我们更有理由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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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我们必须尽量宽泛的承受我们的生存；一切，甚至闻所未闻的事物，都是可能的。从根本上，这是我们被要求的唯一的勇气；勇敢的面对我们所能遇到的最稀奇、最惊奇、最无法解释的事物。许多人在这个意义上是怯懦的，这使生活受到极大损伤；人们称做‘奇象’的那些体验、所谓“幽灵世界”、死，以及一切与我们相关联的事物，他们都被我们日常的防御排挤到生活之外，甚至我们能够感受它们的那些感官都枯萎了。”
13.亲爱的卡普斯先生，如果有一种悲伤摆在您面前，它如此之苦，是您从未领略过的；如果有一种不安，像亮光与云影似地掠过您的双手和您所做的一切，这时您都不要恐惧。您要想到，那是有些事情在您身边发生了；那是生活没有忘记您，那是它把您放在手心里，是它让您永不失落。为什么您要把不安、痛苦和忧郁置于您的生活之外呢？因为您不知道，这样对您有什么用？为什么您要追问，这一切从何而来，又向何处去？您要知道，您正在过渡之中，只渴望自己有所变化。如果在这些过程中，有一些是病态的，您要想一想，病就是机体摆脱异物的一种手段；所以只须让它生病，使它所有的病发作，因为这对它来说才是一大进步。亲爱的卡普斯先生，现在您内心发生了这么多变故，您要像一个病人一样忍耐，又要像一个康复者一样自信；或许您两者兼是。还有：您也是看护自己的医生。但是生病期间医生有许多天除了等待以外，什么事也不能做。做您自己的医生，这就是您现在首先要做的事。
14.如果我还应该再对您说点什么，那么就是：您不要以为，那个试图宽慰您的人无忧无虑地生活在那些对您或许有裨益的、简单而平静的几句话里。他的生活中必定有许多艰辛和悲伤，远不如您过得好。不然，他绝不可能找到那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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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还是我说过的那些话：我依然希望您内心有充分的忍耐去承受，有充分单纯的心去相信；您会越来越信任艰难的事情和您在众人中间感到的寂寞。此外，您要让生活顺其自然。请您相信我：无论如何，生活是合理的。
16.您的怀疑可以成为一种好的品质，假如您好好地“培养”它。怀疑必须成为“明智”的，必须成为批判。当它对您有所损害时，您要问它，“为什么”这般丑陋，向它索要证据，考验它。您也许见到它会仓皇失措，或许也会有所抵触，但不要让步，要它说明理由。您每一次都要专心致志、坚定不移地这样做，终有一天它会从一个破坏者转变为您最好的帮手，——或许是所有参与构建您生活的帮手中最聪明的一个。
17.艺术也只是一种生活方式。无论我们选择怎样的生活方式，都会不知不觉地为之做准备；任何一种真实的生活都要比那些虚假的、半艺术的职业要更接近艺术。这些职业假装与艺术很接近，实际上却否定和损害了一切艺术的存在，假如所有报章文字、几乎整个批评界和四分之三自命文学或想自命文学的作品，都是如此。我很高兴，一言以概之，您经受住了易于陷入其中的危险，寂寞而勇敢地生活在无情现实中的某处。我期望，即将到来的一年会使您在这样的生活里更加坚定强大。
（冯至/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