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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书本,去当三十天学徒

 汉青的马甲 2015-08-02


《上海活字》第一集

龚奇骏从四川飞来上海,在铸字厂打工一个月。




龚奇骏的见习笔记


1915年,铸字工人出身的乔雨亭与人合伙创立上海华丰印刷铸字所有限公司,解放后公私合营,在文革时公私合营期满后被收归国有,改名为上海字模一厂。90年代技术变革,上海字模一厂受到激光照排等新印刷技术的冲击后几近崩溃,字体设计师、铅字工人纷纷下岗,字稿、铜模、机器等重要生产资料被贱卖。


字模一厂的浇铸工人沈建新带领字模一厂的部分车间工人、设备、原材料举家迁往上海青浦郊区,成立了上海建红字模印刷材料有限公司,将珍贵的百年铸字机与已停产的铜模保留下来并维持铅字生产至今。字模一厂血脉虽残,却未彻底中断,今年恰逢华丰印刷铸字所成立100周年,回顾这段历史正当其时。我作为平面设计专业大四学生同时一名字体爱好者,利用毕业设计的时间去了上海,跟随独立设计师厉致谦对字模一厂的工厂史进行了为期半年的研究,搜集调查大量档案、书籍、文章等资料,采访曾经字模一厂工人、企业家、字体设计师。并在研究的最后阶段来到了上海青浦,跟随沈建新师傅学习铸造铅字,只有在现场,劳动的属性和历史才会真正浮现。



建红字模厂规模不大,沈建新既是老板也是工人


3月19日 周四 晴


忍着沪青盈专线的一路颠簸,我晕晕乎乎地在崧泽站下了车,和沈建新约定好在这里等他来接,环顾四周,一片轻工业地区特有的荒凉,传说中字模一厂最后的血脉——建红字模便隐匿于这附近。


不一会儿,一辆稍显破旧的尼桑稳稳地停在了路旁,我从车外一眼认出了驾驶座上的沈建新。沈建新并不冷淡,但是从反光镜上看不出有太多表情。也许是出于对厉致谦的信任,沈建新在车上直接了当地便开始安排工作给我。


车子在乡下的小路上七拐八拐,终于在人烟寥寥的几个貌似是材料厂中停了下来。沈建新下车掏出钥匙,塞进其中一个卷帘门锁孔里,呼啦呼啦地往上推,十几台机器赫然屹立眼前,虽然在照片上早已见过,但当时带给我的冲击力丝毫不亚于小罗伯特唐尼向观众介绍他的发明时,突然出现的一排钢铁侠带来的重金属视觉冲击。



这些机器大多有着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历史


3月20日 周五 阴转小雨


沈建新把地上很多成块的铅渣连同地上的灰一同倒进一口锈迹斑斑满是灰尘的锅里,放在一个简易的火炉上直接开始烧,直到300度左右,铅渣什么的终于开始融化,沈建新突然意识到厂房里满是浓烟,连忙去把排风扇打开。锅底已经被烧得通红,之前和铅渣混在一起的泥土因为密度不够大而浮了上来,沈建新轻轻拿铁勺一扫就把浮上来的尘土过滤掉了,几乎没有带走一滴铅液。


这时候他才吭声:「这是回炉,原来没烧完的材料、不需要的铅字、还有利用价值的渣一起烧融了再放回炉子继续做铅字,铅的密度实在太高,铁都会浮上来。」有了两天的观摩和实际操作,我大致了解了铸字机的工作原理,也基本会整个铸字机的使用流程了。



废旧铅块与渣土一起倒进熔炉,等待浴火重生


3月23日 周一 多云


厉致谦说:


建红作为字模一厂乃至整个上海铅字铜模业的尾声,其最后一批依然偶尔回来劳作的工人和字模一厂生产历史的终结息息相关,只有在青浦的现场,那个曾经很重要的字模一厂劳动性质和历史才会真正浮现。所以我们希望利用建红5月搬迁前的最后阶段,对建红用各种方式进行记录和存档。现在是放下「设计」这两个字的时候,要回到「生产」和「劳动」中来。「设计」是去身体的,而生产和劳动则是要让身体重新进入。否则就永远在字体爱好者的行列中「爱字体」却徒劳无益。没有身体感觉的设计不会是好设计的。以前的设计倒真的是身体性的生产,都是手一笔一笔写出来的,所以以前不会有字体爱好者,会有书法爱好者、大字报爱好者。也不怎么推崇字体设计或者是字体设计师,字体设计师也觉得练习书法是专业训练,所以设计师下放工厂的确很重要,因为有身体感的设计需要身体来制作、加工和实现,否则也是虚空。



夕阳西下迎来的未必是黎明,也可能是永夜


3月28日 周六 晴


起晚了,楼下没看到沈建新来上班,发的微信询问也没有回,连续做了这么多天,该放一天假了不是?我慢慢开始对这样的日子开始有些厌倦了:除开两个阿姨过来、厉老师他们过来,我和老沈的话越来越少,一天的对话大约就是:


开火吗?

开。

机器开动吗?

开。

去吃饭吗?

好。


连续两天雨,今天天气正好放晴,我把在房间里挂了一天的衣物拿出去晒,顺便走到稍微远一点的地方去把早饭吃了,回来后发现厂门已经打开,沈建新来了,心里居然出现了一丝失望。


一个上午如我所想的,依然是按部就班地铸造空铅,基本上没有技术含量的重复性劳动,不知是什么原因,在我看来并没有多大难度的铸字工作,沈建新就是不让我操作,哪怕有时候比较重要的铅字他都不会自己铸,会等到薛阿姨过来后交给她。


下午,百年的汤姆生铸字机又闹脾气了,无论我开大火提高锅内温度还是清理机器内部可能堵住的铅渣,汤姆生就是不动,不动也就算了,还爆了一次铅溶液,躲避铅溶液的烫伤已经成为日常,这次可是结结实实把我烫到了,右臂上迅速有两处红了起来,师傅赶忙过来把机器关掉。然后边修边念念叨叨「机器有问题嘞,转不动嘞」。把火炉、冷却系统、活塞部分、铜模都测试一遍发现原来是冷却铅字的进水口堵住了,造成铅字未能及时冷却,表面出现了肿泡,因此阻塞了机器,这铸字真是一个麻烦活。



重复性的工作很容易让人心生厌倦


4月14日 周二 晴


中午才赶到青浦,两个小时的车程令我十分不舒服,以至于师傅电话里喊我去吃饭我也没去。回到工厂,分外熟悉,掐指一算才发现居然离开了半个月了!一股巨大的恐惧感忽然涌了上来。这时沈建新回来了,中断了我的自责。


一下午,我和沈建新都蹲在办公室里琢磨如何制作我那个「手工滚轮印刷机」,铅字排好后尝试了很多次,一直出现着墨不均、纸没法固定、纸张容易被压坏等问题。沈建新像是被激发了灵感一样开始描述自己滔滔不绝的想法,然后自己动手进行实验。这点令我很奇怪,明明他自己是有想法的,而且又了解这个行业,一个这么简单的压印装置为什么会等到我这样一知半解地人提及后才开始行动做呢?不一会儿我们就七拼八凑地做起来了一个相当简陋的装置,试了一下,效果略好于之前的滚轮,但是由于其中的海绵太厚,容易将纸直接压破并在海绵上留下凹痕。我又陷入了苦想中,他倒是显得很胸有成竹,说「晚上修机器的师傅会来,大家一起开动脑筋。」


直到天黑了,沈建新才把修机器的师傅从城里接过来。师傅姓黄,住杨浦区,对我也似乎很熟悉,在操作机器时一边和我闲聊,说我在研究字模一厂的工厂史,特意考了我几个诸如「华丰厂原来厂址、字模一厂由哪几个厂合并」的问题,这种问题怎么会难倒我。


说起原来字模一厂的字体设计师,黄师傅简直是不屑一顾,比如说到陈永海(西文字体设计)黄师傅说「他们是怎么样啊,他们就是照着别人现有的描,原来都不叫字体设计师,就叫画稿子的,那个又不是他自己画的。」说到这里沈建新也加入了黄师傅的阵营,平时他没表现出对字体设计师的态度,在黄师傅的带动下也开始说:「像他们那个新魏体是怎么做的?人家书法家先写好,然后他们再统一每个字的大小,这有什么嘛。」



设计师与工人之间一直存在代沟


龚奇骏的建红见习已经结束了,但我们的《上海活字》系列才刚开始,下周日,我们将为你奉献第二集:关于铅字生产者的一日。


《上海活字》系列短片由设计师厉致谦发起,从发现者、生产者、使用者、设计者的不同角度重新审视铅字这一曾经垄断印刷业的工业产品的前世今生。点击“阅读原文”可翻看上期《上海活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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