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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回首乡关归路难 去后桃花流水深 在契丹全盛时期，北宋悄然崛起。在北宋全盛时期，女真悄然崛起。
女真在唐朝被称为黑水靺鞨，世居黑龙江、松花江流域和长白山，以渔猎为生。契丹人长期向他们索要珍珠以及狩猎用的雄鹰海东青。负责监督女真进贡的契丹贵族号称银牌天使，他们除了收取财宝雄鹰，还可以随时要求他们看中的女真美女献身。女真人终于忍无可忍。
公元1115年，女真领袖完颜阿骨打称帝建国，国号“大金”。因为“辽”在契丹语中是镔铁的意思，完颜阿骨打给自己年轻的国家取了“金”这个更结实的名字，发誓要和辽人战斗到底。
“澶渊之盟”换来宋辽百年和平，缺乏实战经验的两国军队迅速沦落为城管和保安，对付国内摆摊卖瓜的老百姓还行，遇到强悍的西夏和金国生力军就立刻被打回原形。宋人被迫割地求和，辽人更惨，因为辽国夹在西夏和金国之间。昔日横行东亚的辽人如今只能直行，向北逃往荒凉的蒙古草原。
辽国重镇黄龙府被金人占领的消息传到北宋之后，作为盟友的北宋不但没有派兵支援，反而认为辽人已经招架不住，应该趁机收复燕云十六州。宣和二年宋徽宗派人去和金国联络，双方约定夹击辽国。这次宋金结盟主要通过海路进行，所以双方签订的条约史称“海上盟约”。
宣和四年，宋军按照约定猛攻燕京，可惜徒劳无功，只好向金兵求援。金兵接手之后，燕京很快被拿下。看见宋军如此平庸，金人立刻有了其他想法。他们在灭亡辽国的第二年挥师南侵，这一年正是中国人最熟悉的历史年号之一靖康元年。
看见金兵势如破竹，宋徽宗把皇位传给儿子宋钦宗后匆匆南逃。宋钦宗也想开溜，但被尚书右丞李纲吓阻。李纲对宋钦宗说：“六军将士的家眷都在汴京，陛下如果一定要走，万一将士们难舍父母妻子中途离散，到时谁能保证陛下的安全？再说敌人已经兵临城下，如果他们知道圣驾就在前面，派一支轻骑跟踪追击，陛下恐怕很难脱身。”宋钦宗不得不留守京城。
金兵遭到开封军民的英勇抵抗，伤亡惨重。这时天下勤王兵马陆续赶到，金人得到割地承诺后退兵，把肃王赵枢作为人质带走。李纲升任枢密使，不过随后就被宋钦宗解职，罢为观文殿学士扬州知州，不久之后再贬四川奉节，罪名竟是“专主战议，丧师费财”。金人一直在留意李纲的去向，此时趁机卷土重来。宋钦宗被迫重新起用李纲。
李纲带着一家老小骑着毛驴刚刚到达长沙，接到诏书后立刻就地调兵遣将，走到半路得知汴京沦陷北宋灭亡。李纲带领将士披麻戴孝北向痛哭。想起徽钦二帝的昏庸和乖张，李纲发现自己很难落泪，反而差点笑出声来。
宋徽宗是个不折不扣的昏君，北宋的几大奸臣就是在他纵容下狼狈为奸，宋江等人也是在他做皇帝期间逼上梁山，但他同时又是宋朝最有才华的皇帝，琴棋书画词赋无一不精。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就是献给了宋徽宗。宋徽宗不但是著名画家，还以瘦金体书法名垂青史。他的才华经历和南唐后主李煜极为相似，因此传言他是李煜再世。
宣和画院的成立对中国绘画的意义怎么强调都不过分，当时还留下一个和画院有关的传说。有一天宋徽宗和文臣武将踏青归来，意犹未尽，便以“踏花归来马蹄香”为题，当场考试众位画师。画师们有的画骑马人手捧鲜花，有的在马身上点缀几片落花，只有一位青年画家匠心独运，他的画面上没有鲜花和落花，只见几只蝴蝶绕着马蹄飞舞。宋徽宗赞叹不已，当即重赏这位画师。
下面这首《在北题壁》传说出自徽宗之手。
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微。
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
宋钦宗赵佶继位后把蔡京、童贯等“六贼”一网打尽，但从他弃用李纲来看，他比徽宗更加昏庸。他们父子到达五国城后，金人封徽宗为昏德公，封钦宗为重昏侯，真是恰如其分，一点没有冤枉他们。宋朝言论比较自由，也不乏李纲这种忠心耿耿的大臣，但依然无法避免昏君辈出并最终万劫不复，由此可见这是专制制度的必然归宿。
宋钦宗也以书画著名，有些归于宋徽宗名下的画作可能是宋钦宗的作品。在被俘北上之后，他看见杏花飘零，填了一首《燕山亭》。
裁翦冰绡，轻叠数重，淡着燕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杀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北宋皇室在靖康之难中受尽羞辱侵凌，普通百姓同样九死一生，尤其是女性。江苏宜兴人蒋兴祖当时任开封阳武知县，阳武宋军将领逃跑后，蒋兴祖带领全家坚守。在击退金人一支百人骑兵后，大队金兵前来报复。蒋兴祖血战殉国，其妻及长子也死于战火。 蒋兴祖的女儿来不及自尽被金人押往北方，在经过河北雄州也就是现在的保定雄县时，她在驿站墙壁上题了一首《减字木兰花》。
朝云横渡，辘辘车声如水去。白草黄沙，月照孤村三两家。 飞鸿过也，百结愁肠无昼夜。渐近燕山，回首乡关归路难。
我丝毫不同情自取其辱的徽钦二帝，却不能不为蒋兴祖女儿这样的无辜少女感到可惜。她写这首词的时候还未出嫁，可见年龄只有十五岁左右。如果没有在战乱中被金兵掳走，她很可能成为另一个李清照。
在所有艺术中，建筑和绘画终有倒塌风化的一天，只有文学和音乐可以永恒，而词正是文学和音乐的结晶。蒋氏女虽然只留下了这一首词，但是足以让我们见识她的才情。宋金争战的金戈铁马对我来说毫无意义，我只记得那个坐在马车上回首乡关的少女。
北宋后期的才女除了李清照，最有名的当属魏夫人。魏夫人名字很有特点，身为闺阁女子却取名魏玩。
她是曾布的妻子，魏泰之姐，封鲁国夫人。曾布是曾巩的弟弟，他们兄弟四人和苏东坡兄弟、章惇叔侄在嘉祐二年同时考中进士。那一年曾布和苏东坡同龄，只有二十二岁，而曾巩已经年近四十。曾氏兄弟的文名和官位正好相反。曾布坚定支持王安石变法，几乎做过所有重要官职，北宋末年因为拥立宋徽宗成为宰相。
魏泰就是在鼎州沧水驿楼发现李白《菩萨蛮》的那个魏道辅。魏泰是个很有意思的人物，从小喜欢打架，曾经在考场把考官打跑。魏夫人把他带到曾家，让他拜曾巩等人为师。魏泰博览群书，可是他对考试做官不感兴趣。他晚年回到襄阳老家，因为被一伙有眼不识泰山的流氓敲诈，忍无可忍再次开打。当时曾布权倾朝野，魏泰很快成为襄阳一霸。在他称霸襄阳的同时，有《临汉隐居集》和《临汉隐居诗话》传世。
朱熹把魏夫人和李清照相提并论。她们是朱熹眼中“本朝妇人能文”的代表。魏夫人衣食无忧，生活安稳，但是因为和曾布感情平淡，所以一生愁眉不展。
魏夫人和曾布新婚之初，有过一段恩爱时光，他们经常携手同游。
菩萨蛮
红楼斜倚连溪曲，楼前溪水凝寒玉。荡漾木兰船，船中人少年。 荷花娇欲语，笑入鸳鸯浦。波上暝烟低，菱歌月下归。
曾布和曾巩兄弟性格迥异。曾巩是宋朝名声最好的文人之一，但曾布却被《宋史》列入奸臣传。曾布声名狼藉多少受了追随王安石变法的牵连，但他堪比晏殊的辉煌履历肯定和他善于投机有关。在曾布这种人眼里，权力才是他真正的爱人。魏夫人无可奈何，只能在家独自伤神。
菩萨蛮
溪山掩映斜阳里，楼台影动鸳鸯起。隔岸两三家，出墙红杏花。 绿杨堤下路，早晚溪边去。三见柳绵飞，离人犹未归。
杨柳是诗词中最常见的景物，折柳送别是自古以来的风俗。“三见柳绵飞，离人犹未归”有一种不可言诠的美丽和哀愁：柳绵三次飘过我的窗前，可你依然远在天边。我还记得当初送你离开，而你如今已经忘了归来。
魏夫人姓魏名玩，她的人生却一点也不好玩。曾布一度因为和王安石不合被贬为地方官，辗转饶州、潭州、广州、桂州、秦州、陈州、蔡州、庆州，据说他长期把魏夫人留在江西老家，这样做一举两得，既可以显示他公而忘私，又可以随心所欲追逐美色。魏夫人不相信才貌双全的自己在丈夫心目中毫无位置，所以一生都在期盼曾布回心转意，象新婚燕尔那样寸步不离。
卷珠帘
记得来时春未暮，执手攀花，袖染花梢露。暗卜春心共花语，争寻双朵争先去。 多情因甚相辜负，轻拆轻离，欲向谁分诉。泪湿海棠花枝处，东君空把奴分付。
江城子
别郎容易见郎难，几何般，懒临鸾。憔悴容仪，陡觉缕衣宽。门外红梅将谢也，谁信道、不曾看。 晓妆楼上望长安，怯轻寒，莫凭阑。嫌怕东风，吹恨上眉端。为报归期须及早，休误妾、一春闲。
李清照有点阳刚，朱淑真过于哀痛，魏夫人介于两者之间。她的词既有新月的柔美，又有夕阳的哀伤，因此明月和夕阳也成了她词中最常见的意象。
减字木兰花
西楼明月，掩映梨花千树雪。楼上人归，愁听孤城一雁飞。
玉人何处，又见江南春色暮。芳信难寻，去后桃花流水深。
减字木兰花
落花飞絮，杳杳天涯人甚处。欲寄相思，春尽衡阳雁渐稀。
离肠泪眼，肠断泪痕流不断。明月西楼，一曲阑干一倍愁。
点绛唇
波上清风，画船明月人归后。渐消残酒，独自凭阑久。聚散匆匆，此恨年年有。重回首，淡烟疏柳，隐隐芜城漏。
定风波
不是无心惜落花。落花无意恋春华。昨日盈盈枝上笑，谁道，今朝吹去落谁家。 把酒临风千种恨，难问，梦回云散见天涯。妙舞清歌谁是主，回顾，高城不见夕阳斜。
武陵春
小院无人帘半卷，独自倚阑时，宽尽春来金缕衣，憔悴有谁知。 玉人近日书来少，应是怨来迟。梦里长安早晚归，和泪立斜晖。
欧阳修写过《蝶恋花/庭院深深深几许》，李清照特别喜欢这首词，所以仿作过《临江仙/庭院深深深几许》。李清照的仿作可能一共写了两首，不过有人认为第二首的作者是魏夫人。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春迟，为谁憔悴损芳姿。夜来清梦好，应是发南枝。 玉瘦檀轻无限恨，南楼羌管休吹。浓香吹尽有谁知，暖风迟日也，别到杏花肥。
魏夫人比李清照文静，曾布的身份地位也远远超过赵明诚，所以通常她的怨恨都比较婉转。
菩萨蛮
东风已绿瀛洲草，画楼帘卷清霜晓。清绝比湖梅，花开未满枝。 长天音信断，又见南归雁。何处是离愁，长安明月楼。
阮郎归
夕阳楼外落花飞，晴空碧四垂。去帆回首已天涯，孤烟卷翠微。 楼上客，鬓成丝，归来未有期。断魂不忍下危梯，桐阴月影移。
但她也有忍无可忍的时候，一怒之下写下《系裙腰》。
灯花耿耿漏迟迟，人别后、夜凉时。西风潇洒梦初回。谁念我，就单枕，皱双眉。 锦屏绣幌与秋期，肠欲断、泪偷垂。月明还到小窗西。我恨你，我忆你，你争知。
据说魏夫人因为提倡封建道德多次受到朝廷褒奖。一个情感如此丰富的女子独守空闺，不得不接受命运的安排，还得为这种扼杀生命的伦理喝彩，我们无法想象魏夫人的无奈。
除了朱熹，明朝才子杨慎也在他的《词品》中赞扬过魏夫人的才气，他说：“李易安、魏夫人，使在衣冠之列，当与秦观、黄庭坚争雄，不独擅名于闺阁也。”
传说魏夫人和另一位才女朱淑真是好友，朱淑真称赞她“占尽京华第一春，轻歌妙舞实超群。”这样看来，宋朝三大女词人几乎生活在同一时代。北宋末年中原王朝盛极而衰，三大才女却流光溢彩。为了避免有人说是红颜祸水，我们还是把她们分开。正好多数学者认为朱淑真是南宋人，那我们就把她放在南宋吧。
我们知道南唐后主李煜字重光。宋徽宗宣和年间，有个名字和他很相近的词人李重元以四首《忆王孙》名噪一时。因为此人身份神秘才华横溢，当时有好事者认为他也是李煜转世。
忆王孙（春词）
萋萋芳草忆王孙，柳外楼高空断魂，杜宇声声不忍闻。欲黄昏，雨打梨花深闭门。
忆王孙（夏词）
风蒲猎猎小池塘，过雨荷花满院香。沈李浮瓜冰雪凉。竹方床，针线慵拈午梦长。
忆王孙（秋词）
飕飕风冷荻花秋，明月斜侵独倚楼。十二珠帘不上钩。黯凝眸，一点渔灯古渡头。
忆王孙(冬词）
彤云风扫雪初晴，天外孤鸿三两声，独拥寒衾不忍听。月笼明，窗外梅花瘦影横。
在苏州枫桥旁边的古镇上，有一些卖旅游纪念品的小店，那里出售装在小镜框里的书画作品，其中几套四季风景给我印象很深。李重元这组词很可能是那些无名画家的灵感来源。
宋末年还有个民间词人写了一首《御街行》。
霜风渐紧寒侵被，听孤雁、声嘹唳。一声声送一声悲，云淡碧天如水。披衣告语：“雁儿略住，听我些儿事。 塔儿南畔城儿里，第三个、桥儿外，濒河西岸小红楼，门外梧桐雕砌。请教且与，低声飞过，那里有、人人无寐”。
这首词完全口语，以捎信为名传达缠绵爱意，堪称最有创意的情诗，几乎可以说无与伦比。耳闻目睹了太多谎言和背叛，很多人已经不相信爱情。但这首词告诉我们那个手持弓箭的卷毛小胖墩一直都在，只是现在人口增长太快，他有点忙不过来。
民间诗人往往是文艺革新的先锋，这首词已经可以和元曲以假乱真，所以俞平伯《唐宋词选释》认为它是金元曲子的先声。
北宋在很多学者眼里是中国经济文化的最高峰，但是宋徽宗父子却决定向南唐后主李煜学习，以失去帝王之尊和人身自由的代价换取千古流芳。历史警告所有得意忘形的当权者，皇帝和囚徒之间其实只隔着一道纱窗。
朱敦儒和陈与义是洛阳老乡，他们分别是当时“洛阳八俊中”的词俊和诗俊。洛阳在唐朝是东京，在宋朝是西京，生在洛阳、死葬北邙是汉唐以来上流社会的理想人生。
朱敦儒之父朱勃在宋哲宗绍圣年间做过谏官。朱家在洛阳的世家大族中并不突出，但足以让朱敦儒衣食无忧。陈与义《临江仙》“忆昔午桥桥上饮，座中多是豪英”，其中就有朱敦儒的身影。朱敦儒喜欢携妓遨游，洛阳周围的名山大川见证了他的风流。
年轻时的朱敦儒“生长西都逢化日，行歌不记流年。花间相过酒家眠。乘风游二室，弄雪过三川”。最能体现朱敦儒逍遥生活的是他的《鹧鸪天》。
我是清都山水郎，天教懒慢带疏狂。曾批给雨支风券，累上留云借月章。 诗万首，酒千觞，几曾着眼看侯王。玉楼金阙慵归去，且插梅花醉洛阳。
就是因为这首词，朱敦儒成为大宋词仙之一。
出于对北宋末年奸臣当道的愤慨，朱敦儒两次放弃做官的机会。南宋初年出将入相的张浚曾经请他去军中做参谋也被他婉言谢绝。在北宋末年那种天下大乱的艰难时世，朱敦儒仿佛置身事外，悠哉游哉地做他的神仙公子。
好事近（渔父词）
摇首出红尘，醒醉更无时节。活计绿蓑青笠，惯披霜冲雪。 晚来风定钓丝闲，上下是新月。千里水天一色，看孤鸿明灭。
金兵攻陷汴京的时候朱敦儒已经年近五十，国恨家仇终于使他从自己的幻梦中苏醒。
相见欢
金陵城上西楼，倚清秋。万里夕阳垂地、大江流。 中原乱，簪缨散，几时收。试倩悲风吹泪、过扬州。
绍兴二年，有人向南宋朝廷推荐朱敦儒。朱敦儒当时和亲族正在岭南肇庆避难，“风雨蛮溪半夜寒”。宋高宗让肇庆官府督促他进京。朱敦儒到达临安后得到宋高宗召见并赐进士出身，累迁两浙东路提点刑狱。
陆游年青时得到朱敦儒赏识，他的名作《卜算子》（咏梅)说“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朱敦儒也写过同名词作，其中有“独自风流独自香，明月来寻我”。陆词很可能是从朱词脱胎换骨。
朱敦儒南渡以后词风大变。
减字木兰花
刘郎已老，不管桃花依旧笑。要听琵琶，重院莺啼觅谢家。
曲终人醉，多似浔阳江上泪。万里东风，国破山河落照红。
采桑子（彭浪矶）
扁舟去作江南客，旅雁孤云。万里烟尘，回首中原泪满巾。
碧山对晚汀洲冷，枫叶芦根。日落波平，愁损辞乡去国人。
朱敦儒和反对秦桧的大臣李光交往甚密，后来又因发表主战言论被弹劾免官。绍兴十九年上疏请求归田，带领全家退居嘉兴。秦桧父子笼络文人粉饰太平，请朱敦儒之子出任删定官。朱敦儒为了儿子的前程也出山做了鸿胪少卿。秦桧去世后他父子被赶出朝廷，灰溜溜收拾东西离开临安。当时只有陆游为他们饯行。
朱敦儒字希真，传世词作有《樵歌》三卷，又称《太平樵歌》。他的词作风靡一时，辛弃疾《念奴娇》（近来何处）明确说是“效朱希真体”。
第十三回 陈与义吹笛到天明 岳武穆弦断有谁听
历史上所谓的中原主要是指今天的黄河中下游各省，其中又以河南为中心，所以河南又名中州。因为地处中原腹心加上一马平川，河南就是所谓的四战之地，中国历史上几乎每一场战争都曾波及河南。苏东坡去世两年之后岳飞在河南汤阴出生，岳飞出生二十四年之后北宋寿终正寝。
据说岳飞出生那天，“有大禽若鹄，飞鸣室上”，故而取名为“飞”，字“鹏举”。俗话说乱世出英雄，岳飞是最好的例证。他从小就表现出过人的习武天赋，先拜同乡豪杰周侗为师。崭露头角后，地方官指派枪术教头陈广对他进行专门指导。少年岳飞很快就打遍汤阴无敌手。
靖康元年十二月，北宋京城汴梁一年之内再次被金兵包围。宋钦宗派勇士送蜡书给康王赵构。赵构在相州建立河北兵马大元帅府并自任大元帅。元帅府下辖前后中左右五军，其中前军统制为刘浩。岳飞正是被刘浩征召入伍。
中原王朝和游牧民族的历次战争基本没有占到便宜，很多所谓胜利都是文字游戏。“王师”外战外行的原因很简单，游牧民族全民皆兵，骑马射箭是他们生活的一部分，农耕民族有些人一辈子也没摸过刀剑。还有一个更隐晦的原因，中原王朝的统治者害怕百姓掌握作战技能危及他们的安全，所以恨不得连菜刀和锄头都收走。以未经训练的农民对抗弓马娴熟的牧民猎户，还没交手就知道胜负。训练有素和临时磨刀的差别就象专业运动员和业余选手。抗日战争初期中国军队溃不成军就是因为疏于训练，据说日本兵很多都是神枪手，在拼刺刀的时候，一个鬼子可以让一个班的中国军人羞于提起中国功夫。
苏东坡是较早意识到这一点的历史名人，他在宋仁宗嘉祐年间进献《教战守策》，主张加强民兵训练，提高兵员总体素质的同时压制职业军人的骄横。汤阴县的地方官吏大概是苏长公的崇拜者，他们的强化训练使岳飞成为当年宋、辽、金、夏四国最全能的军人。岳飞很快脱颖而出。他参与了靖康元年的开封解围战，带领三百骑兵在李固渡和金兵遭遇，以少胜多大败狂妄的金国铁骑。
靖康二年四月，卷土重来的金兵攻陷开封。兵微将寡的岳飞在两军决战的辽阔战场几乎没有得到表现机会。金人挟持徽钦二帝和后妃公主北归。同年五月康王赵构在宋朝的南京商丘继位。
岳飞认为军人最大的耻辱就是君父蒙难，从此更加勇往直前。绍兴四年，三十二岁的岳飞收复襄阳六郡，官拜清远军节度使，成为南北两宋最年轻的大军区司令。绍兴七年，三十五岁的岳飞升任太尉，十年时间从普通士兵成为最高统帅，可见赵构和秦桧并没有否认岳飞的军事天才。
按照古人的习惯，三十五岁之前就可以泛称三十，所以岳飞的名作《满江红》应该写在做太尉之前。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阙。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这首词用“满江红”来做词牌非常贴切。满江红本来就是指残阳如血。整首词几乎不用典故直抒胸臆。有人认为这首词不可能出自岳飞之手，岳飞一生马不停蹄南征北战，几乎没有时间读书，但不用典故这一点恰恰证明这首词可能属于岳武穆。
绍兴九年，岳飞在鄂州听说宋金和议将成，立即上书表示反对，认为“金人不可信和议不可恃”，后一句“相臣谋国不臧”直接抨击秦桧。和议达成后宋高宗大赦天下，岳飞一度拒绝接受封赏，随即上书要求朝廷继续厉兵秣马。宋高宗开始烦他。
岳飞的另一首《满江红》应当写于此时。
遥望中原，荒烟外，许多城郭。想当年、花遮柳护，凤楼龙阁。万岁山前珠翠绕，蓬壶殿里笙歌作。到而今，铁骑满郊畿，风尘恶。 兵安在，膏锋锷。民安在，填沟壑。叹江山如故，千村寥落。何日请缨提锐旅，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续汉阳游，骑黄鹤。
相对北宋开国皇帝赵匡胤，南宋第一位皇帝赵构是个没有斗志的守成之君。他缺少赵匡胤那种一往无前的勇气，所以军事上稍有进展就想着和谈。岳飞想不通为什么不乘胜追击，可是又不能象和平年代那样挂冠归去。他写下《小重山》感叹自己进退两难。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绍兴十年五月，金人验证了岳飞的先见之明，兵分四路南侵。经历了最初的猝不及防之后，岳飞和韩世忠、张俊带兵反攻。岳家军先后取得郾城、颍昌、朱仙镇大捷。就在这时，南宋朝廷发出十二道金牌，要求岳飞后退。岳飞气得拔剑砍树，其他将士以为是军事需要，也跟着拿起武器，朱仙镇一夜之间成为不毛之地。朱仙镇的小朋友一向以他们美丽的家乡自豪，写作文的时候反复提到自己家乡山清水秀，这件事发生之后，他们很多年抬不起头。
绍兴十一年岳飞驻军安庆，写下《登池州翠微亭》。此时的岳飞丝毫没有意识到危险正在悄然迫近。
经年尘土满征衣，特特寻芳上翠微。
好水好山看未足，马蹄催趁明月归。
绍兴十一年十月，三十九岁的岳飞回到临安，等待他的不是鲜花和掌声，而是大理寺的杀威棒。
对于宋高宗赵构为什么要自毁长城，千百年来一直众说纷纭。我认为比较接近史实的解释是，宋军经过南渡初期的溃不成军之后，已经通过反攻把战线推进到黄河沿岸，为南宋偏安江南夺取了战略纵深，所以赵构认为金人已经不足为患，赵宋王朝现在最大的威胁是以岳飞为首的骄兵悍将。赵构和秦桧商量之后决定杀一儆百，岳飞不幸中了头彩。
赵匡胤黄袍加身的时候只有三十出头，同样不到四十的岳飞让赵构难免产生联想。年轻气盛毫无疑问是岳飞被选上的重要原因，和他并称南宋“中兴四大将”的韩世忠、张俊、刘光世都比他大十岁以上。
岳飞在受审时仰天惨笑：“皇天后土，可表此心。”一个同情他的狱卒偷偷问他有什么遗言要说，他接过纸笔连写两个“天日昭昭”。
绍兴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还有一天就过年了，赵构和秦桧觉得春天不宜杀人，决定提前开斩。火树银花不夜天，岳飞、岳云父子和部将张宪最后看了一眼因为戎马倥偬从未好好游览的杭州城，被自己捍卫的政权一刀砍翻。
岳飞逝世后，据说连三尺儿童都知道秦桧是罪魁祸首，没人责怪躲在幕后的赵构。韩世忠上门去找秦桧，质问为什么要杀岳飞？岳飞所犯何罪？秦桧回答“莫须有”，意思是应该有吧。韩世忠痛心疾首：“莫须有三字，何以服天下？”
岳飞和张宪的家眷随即被发配边疆。沿途预先得到消息的百姓默默站在道路两旁，无言哀悼拦腰折断的民族脊梁。我相信从这一刻开始，很多人开始厌弃南宋。蒙古人在打过长江之后没有遭到太多抵抗，他们应该感谢赵构和秦桧帮忙。
绍兴三十二年，赵构把皇位让给宋孝宗赵昚，默许宋孝宗给岳飞平反。淳熙五年岳飞赐谥武穆，嘉定四年追封鄂王。宋孝宗后来对岳飞的子孙承认，“卿家纪律、用兵之法，张、韩远不及。卿家冤枉，朕悉知之，天下共知其冤。”岳飞的遭遇连敌人都为他叫屈，主编《宋史》的元朝诸生也认为宋高宗自毁长城。
宋高宗在世的时候，一直不准公开悼念岳飞。百姓只能把岳飞的画像挂在家里偷偷祭拜。岳飞去世一年之后，在他驻扎过的武昌军营内，有个读过点书的士兵写诗悼念自己的统帅。
自古忠臣帝主疑，全忠全义不全尸。
武昌门外千株柳，不见杨花扑面飞。
无数游人来到军营参观岳家军驻地，看到这首诗都大哭而去。
宋朝重文轻武，战争发生时最高统帅往往是进士出身的文官。这些文官临危受命，有些人只会纸上谈兵，但也有些人意外发现自己天生就适合大场面，完全不需要军事训练就可以指挥世纪大战。前者代表是夏竦，后者的代表是虞允文。
胡世将是常州晋陵也就是江苏武进人，他是另一个虞允文式的名将。胡世将在徽宗崇宁五年中进士，历任尚书右司员外朗、兵部侍郎。绍兴九年他任川陕宣抚使期间，正值金兵大举进攻关中，千年古都长安沦陷，西北守军各自为战，胡世将调动名将吴璘等人主动出击，使“分屯之军得全师而返”。绍兴十一年收复陇州等地，逐步稳定西北局势。
因为苏东坡《念奴娇》（赤壁怀古）有名句“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所以词牌《念奴娇》又名《酹江月》。胡世将用东坡原韵写过一首《酹江月》。
神州沉陆，问谁是、一范一韩人物。北望长安应不见，抛却关西半壁。塞马晨嘶，胡笳夕引，赢得头如雪。三秦往事，只数汉家三杰。 试看百二山河，奈君门万里，六师不发。阃外何人，回首处，铁骑千群都灭。拜将台欹，怀贤阁杳，空指冲冠发。阑干拍遍，独对中天明月。
这首词风格接近岳飞《满江红》，最后几句和“怒发冲冠，凭栏处”简直雷同。
王以宁是湖南湘潭人。靖康初年金人大兵压境，北宋不得不进行战争总动员。王以宁凭三寸不烂之舌从鼎州借兵解围太原。南宋时官至枢密院编修官、京西制置使。他写过一首《水调歌头》（呈汉阳使君），风骨凛然。
大别我知友，突兀起西州。十年重见，依旧秀色照清眸。常记鲒碕狂客，邀我登楼雪霁，杖策拥羊裘。山吐月千仞，残夜水明楼。 黄粱梦，未觉枕，几经秋。与君邂逅，相逐飞步碧山头。举酒一觞今古，叹息英雄骨冷，清泪不能收。鹦鹉更谁赋，遗恨满芳洲。
苏东坡写过一篇散文《方山子传》，记述他和好友陈慥在黄州的不期而遇。陈慥字季常号龙丘居士，是陈希亮的儿子。陈希亮曾任太常少卿、工部尚书，他是苏东坡初入仕途在陕西凤翔做通判时的顶头上司。他去世之后，很少写墓志行状的苏东坡为他破例，对陈希亮当年的教诲表示感激。
陈慥身材高大，精通骑射，豪爽任侠，但是却特别怕老婆。他夫人柳氏暴躁嫉妒，只要陈慥参加有歌儿舞女助兴的宴会就立刻发作，挥舞擀面杖到处敲打，家人邻居落荒而逃，谁也不敢劝架。陈大侠对她毫无办法。苏东坡决不放过任何捉弄朋友的机会，特意写了一首诗调侃陈慥惧内。
龙丘居士亦可怜，谈空说有夜不眠。
忽闻河东狮子吼，拄杖落手心茫然。
河东是柳姓的郡望，柳宗元就是河东人。山西在黄河以东，秦汉两朝在山西运城、临汾一带设立河东郡。“狮子吼”一词来源于佛教，意指威严的“如来正声”。这个故事后来被南宋洪迈写进《容斋随笔》，从此“河东狮吼”成为悍妻撒泼的代名词。
两宋之交的著名诗人陈与义是陈希亮的曾孙，陈慥的侄孙。陈与义家在洛阳，《宋史/陈与义传》说他“天资卓伟，为儿时已能作文致名誉，流辈敛衽，莫敢与抗”。因为是官宦子弟，他长大后进入太学读书。宋朝太学分外舍﹑内舍和上舍，学生可按一定的年限和条件依次升级，大致相当于现在的预科、专科、本科。徽宗政和三年，陈与义进入上舍甲科，随后被任命为河南开德府教授，累迁太学博士。
宣和四年，二十九岁的陈与义与朋友张规臣等人唱和，写了一组五首《墨梅》诗，其中一首如下。
自读西湖处士诗，年年临水看幽姿。
晴窗画出横斜影，绝胜前村夜雪时。
宰相王黼把这组诗推荐给宋徽宗，陈与义因此做了符宝郎。符宝郎是皇帝近臣之一，掌管国之符节和皇帝八宝，其中包括传国玉玺。陈与义因此声名大噪，成为炙手可热的文坛新秀。回到家乡洛阳之后，洛中名士争相和陈与义交游。陈与义还收到了很多字迹娟秀的情书。靖康之难发生以后，人到中年的陈与义到处漂泊，所以特别怀念当年的岁月静好。
临江仙
忆昔午桥桥上饮，坐中多是豪英。长沟流月去无声。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二十馀年如一梦，此身虽在堪惊。闲登小阁看新晴。古今多少事，渔唱起三更。
赏识陈与义的宰相王黼被蔡京打倒后，陈与义受到牵连离开京城改监陈留酒税。靖康元年他父亲又去世。上天仿佛故意要考验陈与义的承受极限，年底金兵攻陷汴京。
国破家亡的陈与义开始拖家带口南逃，他肯定想起过他的偶像杜甫，也很可能和李清照擦肩而过。李清照跟随丈夫逃往江浙，他则带着家人辗转湘楚。
陈与义的诗歌名篇《伤春》应该就写于这个时候。
庙堂无策可平戎，坐使甘泉照夕烽。
初怪上都闻战马，岂知穷海看飞龙。
孤臣霜发三千丈，每岁烟花一万重。
稍喜长沙向延阁，疲兵敢犯犬羊锋。
向延阁即向子湮，他是江西清江人，当时任长沙太守。金兵势如破竹兵临长沙城下，向子湮召集溃逃的残兵败将誓死抵抗，坚守八天之后从容撤退。被打蒙了的金国铁骑不敢穷追。延阁原是宫廷藏书之地，向子湮做过秘阁直学士。
这年端午，身在潇湘的陈与义以一首《临江仙》凭吊屈原。
高咏楚词酬午日，天涯节序匆匆。榴花不似舞裙红。无人知此意，歌罢满帘风。 万事一身伤老矣，戎葵凝笑墙东。酒杯深浅去年同。试浇桥下水，今夕到湘中。
金国文坛领袖元好问特别喜欢陈与义的这几首《临江仙》，认为“如此等类，诗家谓之言外句。含咀之久，不传之妙，隐然眉睫间。惟具眼者乃能赏之。”陈与义出生于1090年，元好问出生于1190年，两人正好相差一百年。
陈与义还在洞庭湖畔写下《城上晚思》，这是描写洞庭风景的最美诗篇之一。
独凭危堞望苍梧，落日君山如画图。
无数柳花飞满岸，晚风吹过洞庭湖。
在逃难途中陈与义和昔日好友席益意外重逢。席益字大光，他和陈与义是洛阳同乡。两人百感交集，在简陋的乡村酒馆喝得烂醉如泥。分手时陈与义填了一首《虞美人》送给后来同样做过参知政事的席大光。
张帆欲去仍搔首，更醉君家酒。吟诗日日待春风，及至桃花开后、却匆匆。 歌声频为行人咽，记著尊前雪。明朝酒醒大江流，满载一船离恨、向衡州。
南宋建立后宋高宗赵构召见旧臣。陈与义经襄阳绕道岭南、福建，三年之后才抵达临安，被任命为礼部侍郎。随后以徽猷阁直学士知湖州，多次经过苕溪附近的青墩镇，求田问舍，决心将来到此归隐。青墩就是现在的浙江桐乡乌镇。
青墩对陈与义的意义，犹如扬州对杜牧，黄州对苏东坡。他在这里写下很多名篇，包括七绝《牡丹》。
一自胡尘入汉关， 十年伊洛路漫漫。
青墩溪畔龙钟客， 独立东风看牡丹。
七律《怀天经智老因访之》也是在青墩完成。天经和智老是他的两个朋友，一个姓叶名德字天经，另一个是大圆洪智和尚。
今年二月冻初融，睡起苕溪绿向东。
客子光阴诗卷里，杏花消息雨声中。
西庵禅伯还多病，北栅儒先只固穷。
忽忆轻舟寻二子，纶巾鹤氅试春风。
自古吟咏杏花的诗词很多，但超越“杏花消息雨声中”的很少。绍兴五年，陈与义回朝担任给事中、中书舍人。宋高宗赵构看到“杏花消息雨声中”之后，任命陈与义为翰林学士知制诰。
绍兴七年正月，陈与义成为参知政事，登上仕途最高峰。宰相赵鼎主战，陈与义却附和赵构主和。赵鼎气愤难平。陈与义不想卷入政治斗争，以资政殿学士再知湖州，加提举临安洞霄宫。绍兴八年十一月，年仅四十九岁的陈与义病逝于青墩无住庵。
元代方回在《瀛奎律髓》把陈与义列为江西诗派的一祖三宗之一。南宋黄昇在《中兴以来绝妙词选》中说，陈与义“词虽不多，语意超绝，识者谓其可摩坡仙之垒也。”清朝词评家陈廷焯也说陈词如《临江仙/忆昔午桥桥上饮》，“笔意超旷，逼近大苏。”
“杏花消息雨声中”，“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陈与义的诗词代表作都和杏花有关，也许纯粹是个巧合，也许他有个心上人名叫杏儿。
我反感宋太宗迫害李后主，但是不得不承认他们兄弟优待文人的政策使宋朝文学取得了可以和唐朝相提并论的成就。唐宋八大家有六位在宋朝。宋人的文学成就主要体现在词和散文，但实际上宋诗也成就斐然。文学创作的繁荣带动了文学理论的昌盛。宋朝出现了大量的诗话词话，而且这种风气一直延续到晚清。不过有意思的是，理论水平和创作成就并非相辅相成，有时甚至完全相反。《沧浪诗话》作者严羽和《人间词话》著者王国维都是诗词理论的泰山北斗，但他们创作的诗词几乎没有一首被人记住。
叶梦得就是眼高手低的代表。他是江苏吴县人，他叔祖叶清臣是宋仁宗时的翰林学士，母亲晁氏为“苏门四学士”之一晁补之的妹妹，因此得以师从晁补之和张耒。叶梦得是绍圣四年进士，做过翰林学士、户部尚书、江东安抚大使。他从小就有才名，甚至有人把他和苏东坡相比，认为他兼具狂气、逸气、英雄气。他著有《石林燕语》、《石林词》，写过《石林诗话》，但真正堪称佳作的只有《八声甘州》（寿阳楼八公山作）。
故都迷岸草，望长淮依然绕孤城。想乌衣年少，芝兰秀发，戈戟云横。坐看骄兵南渡，沸浪骇奔鲸。转眄东流水，一顾功成。 千岁八公山下，尚断崖草木，遥拥峥嵘。漫云涛吞吐，无处问豪英。信劳生、空成今古，笑我来、何事怆遗情？东山老，可堪岁晚，独听桓筝。
叶梦得晚年隐居湖州弁山玲珑山石林，自称石林居士，所以他的诗文集多以石林为名。
另一位横跨两宋的词人洪皓则以气节见称。他是江西乐平人。宋徽宗政和五年中进士后因为年少英俊，满朝文武都想介绍他认识自己的千金，包括北宋末年的几大奸臣。南宋高宗建炎三年，洪皓以徽猷阁待制假礼部尚书出使金国，被金人扣留，直到绍兴十三年才回到杭州。在金期间坚贞不屈，回国之后被誉为“宋之苏武”，风采依旧，成为南宋最受欢迎的大叔。
洪皓滞留金国期间写的一组《忆江梅》是他的代表作。据他儿子《容斋随笔》的作者洪迈记载，这组词在北方非常流行，因为每首有一“笑”字，北人谓之《四笑江梅引》。其中又以下面这首最为脍炙人口。
天涯除馆忆江梅。几枝开，使南来，还带余杭春信到燕台。准拟寒英聊慰远，隔山水，应销落，赴诉谁。 空恁遐想笑摘蕊。断回肠，思故里，漫弹绿绮引三弄，不觉魂飞。更听胡笳、哀怨泪沾衣。乱插繁花须异日，待孤讽，怕东风，一夜吹。
洪皓家住西湖葛岭，后人就地建祠纪念。清朝雍正九年浙江总督李卫重修洪皓祠，并让幕僚写了一副对联：身窜冷山，万死竟回苏武节；魂依葛岭，千秋长傍鄂王坟。
第十四回 花自飘零水自流 此情无计可消除
封建社会男尊女卑夫为妻纲，所以和男人平起平坐成了很多奇女子的人生理想，花木兰替父从军除了尽孝另有目的，她知道一旦穿上军装，“双兔傍地走，安能辨我是雄雌”；武则天干脆自己做女皇，把天下男人玩弄于股掌；李清照也认为“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明末清初杭州词人沈谦说：“男中李后主，女中李易安，极是当行本色。前此太白，故称词家三李。”沈谦把李清照和李白、李煜相提并论，那就是承认李清照是人中龙凤，不仅在闺阁称雄，绝大多数男人也只能甘拜下风。
李清照才华意气不让须眉，早在一千年前她就开始自由恋爱。李清照填词自命婉约派，但是一旦坠入爱河，却大胆豪放得让小伙伴们惊呆。
绣幕芙蓉一笑开，斜飞宝鸭衬香腮，眼波才动被人猜。
一面风情深有韵，半笺娇恨寄幽怀，月移花影约重来。
这首《浣溪沙》写少女春心已共花争发，刚刚见面又约好晚上再会，而且丝毫不管旁人的惊猜。现在的小女生这么做毫不奇怪，但李清照可是生活在男女授受不亲的封建时代。
婉约词是词的中军主力，豪放词始终只是一旅偏师。女性是婉约词的绝对主角，婉约本是女子天性，所以女性填词有先天优势，即使男性填词也不得不模仿女性的情态口吻。如果女子自己能写，男性代言就多此一举，这就好像被称为国粹的京剧，如果女演员能够胜任有余，梅兰芳之类的大师就只能去参加模仿秀。千百年来优秀女词人的数量还不如所谓的四大美女，主要是因为女子普遍没有受过良好教育。而李清照机缘巧合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就象武侠小说主角意外修炼成一代宗师。
她的《点绛唇》同样表现少女寂寞难耐，情窦初开。
蹴罢秋千，起来慵整纤纤手。
露浓花瘦，薄汗青衣透。
见有人来，袜刬金钗溜，和羞走。
倚门回首，却把青梅嗅。
李清照故乡济南章丘有个明水湖，明水湖畔有座溪亭。活泼好动的李清照经常去湖里划船，流连忘返。
如梦令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争渡，争渡，惊起一滩鸥鹭。
李清照生于济南，长在开封。
李清照在《上枢密韩公诗二首》诗序中称“父祖皆出韩公门下”。韩公就是和范仲淹齐名的韩琦。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早年和韩琦有旧，不过在熙宁九年中进士后，以文章受知于苏轼，是苏门“后四学士”之一。
李格非做过冀州司户参军、郓州教授、太学博士、礼部员外郎。宋徽宗崇宁元年，朝廷开始排挤元祐旧臣。李格非本来已经升任提点京东路刑狱，因为名列元祐党籍被赶出东京。那时李清照已经嫁人，她的丈夫赵明诚是宗室子弟。不久宋徽宗赶尽杀绝，诏令“宗室不得与元祐奸党子孙为婚姻。”李清照受牵连回到济南娘家。
李清照非常不愿意离开京城，除了她和赵明诚燕尔新婚，还有一个原因就是留恋汴京的繁华热闹。这一点从她晚年写的《永遇乐》可以看出。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人在何处？染柳烟浓，吹梅笛怨，春意知几许？元宵佳节，融和天气，次第岂无风雨？来相召，香车宝马，谢他诗朋酒侣。 中州盛日，闺门多暇，记得偏重三五。铺翠冠儿，捻金雪柳，簇带争济楚。如今憔悴，风鬟霜鬓，怕见夜间出去。不如向、帘儿底下，听人笑语。
李清照恼恨父亲受了苏东坡的连累，一辈子也不能释怀。她不但在词论中批评过苏轼，也不承认自己的父亲是苏门弟子。
李清照母亲是宋仁宗时状元王拱臣的孙女。出生在这样的书香门第，加上自己的天分和志气，李清照从小便有才名。据说赵明诚在和她订婚前梦见一个奇怪的句子，“言与司合，安上已脱，芝芙草拔”。他父亲吏部侍郎赵挺之听了大笑，安慰他道：“言和司合是词，安上已脱是女，芝芙草拔就是之夫，意思是你将做女词人的丈夫。”
两人结婚的时候赵明诚还是一位太学生，而且文采平平。那时北宋刚刚经历一个人才最鼎盛的时期，晏殊父子、柳永、张先、范仲淹、欧阳修、王安石、苏东坡、黄庭坚、秦观都文采飞扬，所以嫁给赵明诚这样一个普通官宦子弟，李清照多少有些失望。好在赵明诚知道自己的不足，心甘情愿地为李清照伴唱，而且两人有个共同爱好，那就是金石字画收藏。他们婚后有过一段妇唱夫随的逍遥时光。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从少女时代开始，李清照的每一首词都轰动一时。这首《如梦令》同样如此。不过过去听说过她的人都在济南，现在她的才名已经传遍汴京，传遍大宋整个国境。
《丑奴儿》也是写的儿女情长。
晚来一阵风兼雨，冼尽炎光。理罢笙簧，却对菱花淡淡妆。 绛绡缕薄冰肌莹，雪腻酥香。笑语檀郎，今夜纱橱枕簟凉。
《减字木兰花》同样在撒娇，李清照的一颦一笑已经让整个宋朝的男人神魂颠倒。
卖花担上，买得一枝春欲放。
泪染轻匀，犹带彤霞晓露痕。
怕郎猜道，奴面不如花面好。
云鬓斜簪，徒要教郎比并看。
吏部侍郎赵挺之当初和礼部员外郎李格非做儿女亲家主要是因为大家是山东老乡都爱吃薄饼卷大葱，并没有在意双方政见不同。时局的发展要求他们表明立场，两人才发现当初的决定过于匆忙。赵挺之靠打击以苏东坡为代表的元祐党人当上宰相，作为苏门弟子的李格非也属于清算对象。李清照曾为父亲求情，赵挺之拒绝帮忙。搞笑的是，赵挺之后来被同党抛弃，罪名竟是“力庇元祐奸党”。赵挺之怎么也想不通，在牢里不过五天就气绝身亡。
赵挺之去世之后赵明诚带着李清照回到青州故乡。他们夫妻都喜欢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所以把庄园命名为“归来堂”。陶渊明在《归去来兮辞》中说“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李清照因此自号“易安居士”。在此后的十余年里，李清照帮助赵明诚撰写《金石录》，夫妻俩一起度过北宋末年的凄风苦雨。
宣和三年，在亲友帮助下，赵明诚得以出守莱州。习惯了和丈夫耳鬓厮磨的李清照强颜欢笑，想到自己将要空房独守，提笔填了一首《凤凰台上忆吹箫》。
香冷金猊，被翻红浪，起来人未梳头。任宝奁闲掩，日上帘钩。生怕闲愁暗恨，多少事、欲说还休。今年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明朝，这回去也，千万遍阳关，也则难留。念武陵春晚，烟锁重楼。惟有楼前流水，应念我、终日凝眸。凝眸处，从今更添，一段新愁。
此后李清照独居青州。莱州和青州相距不远，不知何故李清照一直没有去莱州和赵明诚团圆。可能是因为莱州地处胶东半岛，万一发生战事很容易被金兵截断退路。李清照极度无聊，只好用诗词排遣自己的寂寥。
风定落花深，帘外拥红堆雪。长记海棠开后，正是伤春时节。 酒阑歌罢玉樽空，青缸暗明灭。魂梦不堪幽怨，更一声啼鴂。
这首词写得非常凄凉，词牌却名叫《好事近》。可见到了李清照的时代，词牌已经和内容基本无关，甚至完全相反。
《诉衷情》倒是没有离题。
夜来沉醉卸妆迟，梅萼插残枝。酒醒熏破春睡，梦远不成归。 人悄悄，月依依，翠帘垂。更挼残蕊，更捻馀香，更得些时。
《行香子》写于七夕，李清照把赵明诚和自己比作牛郎织女。
草际鸣蛩，惊落梧桐，正人间天上愁浓。云阶月地，关锁千重。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星桥鹊架，经年才见，想离情别恨难穷。牵牛织女，莫是离中。甚霎儿晴，霎儿雨，霎儿风。
《醉花阴》写在重阳节，有人认为这是李清照的代表作。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据说赵明诚收到这首词之后，闭门谢客仿作了五十首。他把李清照的词混在其中，请好友陆德夫评鉴。
陆德夫沉吟良久：“赵兄最近进步神速，有三句写得真好。”
“是哪三句？”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赵明诚从此对李清照心悦诚服。
醉花阴》是否李清照代表作尚有争论，但《一翦梅》肯定是李清照最脍炙人口的词，因为它作为流行歌曲传唱至今。
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说：易安佳句，如《一剪梅》起七字云“红藕香残玉簟秋”，精秀特绝，真不食人间烟火者。
公元1127年，金兵包围汴京，要求宋朝派亲王去金营谈判。康王赵构挺身而出，此举为他后来整合人心建立南宋打下基础。由于金人提出的条件过于苛刻，双方重新开战。赵构从金营出来后，途经河北磁州时被深谋远虑的宗泽留住。宋钦宗派人潜出开封，任命赵构为天下兵马大元帅，让他起兵勤王。开封城陷后金兵点名搜捕宋朝宗室，赵构成为宋太宗嫡系子孙中惟一的漏网之鱼。
赵构逃到商丘建立临时政府，随后又越过长江，在江南和金兵捉迷藏。赵明诚夫妇也跟着南下，多年收集的珍贵文物不便携带，大部分不得不留在老家，后来被只爱金银的金兵当作废品一把火烧毁。
赵明诚临时被起用为江宁知州。建炎三年春，南京城下了一场大雪，李清照填了一首《临江仙》寄寓漂泊之感。
庭院深深深几许？云窗雾阁常扃。柳梢梅萼渐分明。春归秣陵树，人老建康城。 感月吟风多少事，如今老去无成。谁怜憔悴更凋零。试灯无意思，踏雪没心情。
这首词借用了欧阳修的名句“庭院深深深几许”，是李清照词风转变的标志，她的深闺寂寞已经被异乡飘泊代替。
建炎三年赵明诚从江宁调往湖州。他们经过苏州的时候，李清照本想在枫桥逗留，看看张继笔下的的姑苏风光，无奈富甲天下的苏州也是最吸引金兵的地方。恰在此时赵明诚的任命被取消，所以他们决定逃往安徽池阳。赵明诚随后再次被任命为湖州知州，他把李清照安置在池阳，轻车简从去湖州上任。李清照不知道这是生离死别，只是问万一遭遇金兵怎么办。赵明诚要她记住金石都是身外之物，只有性命最重要。李清照万万想不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竟是赵明诚对她的遗嘱。
赵明诚走后，李清照独自逃难，前面看见一条大江。当地百姓说这就是乌江，李清照填词怀念楚霸王，顺便讽刺北宋男人没用。
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
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
赵明诚在路上中暑病倒建康，李清照闻讯赶到病榻前时他已经奄奄一息，年仅四十九岁英年早逝。李清照亲笔写下《祭赵湖州文》寄托哀思。
此后李清照孤苦伶仃，先是被御医王继先趁火打劫强买金石收藏，接着有人诬告她和赵明诚曾向金人进献玉壶。她只好派人把文物送到妹夫所在的南昌，她妹夫当时在隆祐太后身边做兵部侍郎。金兵随即攻陷南昌。李清照无可奈何，带着剩下的几箱衣物跟随赵构逃亡，一度漂流海上。这种颠沛流离的生活让她更加怀念无忧无虑的童年和故乡。
菩萨蛮
风柔日薄春犹早，夹衫乍著心情好。睡起觉微寒，梅花鬓上残。 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沉水卧时烧，香消酒未消。
“沉水”是沉香的别称。
在《南歌子》里，她恍惚以为自己还在汴京旧居，还在赵明诚的怀里。
天上星河转，人间帘幕垂。凉生枕簟泪痕滋。起解罗衣，聊问夜何其。 翠贴莲蓬小，金销藕叶稀。旧时天气旧时衣。只有情怀，不似旧家时。
在漂泊南方之前，她对江南的杏花春雨多少有些美好的预期，可是连绵不断的梅雨终于使她忍无可忍，愤而写下《添字采桑子》。
窗前谁种芭蕉树？阴满中庭，阴满中庭，叶叶心心舒卷有余情。 伤心枕上三更雨，点滴霖霪，点滴霖霪，愁损北人不惯起来听。
无论多么坚强的人，都无法忍受年复一年的寂寞孤独，何况无儿无女的李清照已经美人迟暮。这时风流倜傥的张汝舟出现了。他托人做媒，自己也频频写信，对李清照的诗词如数家珍。李清照虽然聪明绝顶，但恋爱经验却远不如现在比较早熟的高中女生，所以很快答应他的求婚。
张汝舟随即现了原形，原来他和御医王继先一样居心，接近李清照是因为那些古董价值连城。婚后他发现李清照的古董已经所剩无几，而且李清照根本不让他经手，他恼羞成怒，开始对李清照进行家暴。李清照是那种“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的烈女，当然不会忍气吞声，她抄起剪刀还击，愤然提出离婚。
按照宋朝的法律，妻子是无权申请离婚的，唯一的办法就是检举丈夫违法乱纪，但这样一来又违反“夫为妻纲”的法律，妻子也会被判刑。李清照不惜同归于尽，她举报张汝舟“妄增举数入官”。 什么是“举数”呢？宋朝为了安慰读书人，举子参加考试的次数也是一种资历，积累到一定数目就可以做官。朝廷查证属实后把张汝舟除名编管。李清照也锒铛入狱。翰林学士綦崇礼是赵明诚的表兄弟，他没有因为李清照改嫁袖手旁观，经他奔走打点之后，李清照很快恢复自由。
此后李清照寄住在弟弟李迒家里。她已经风烛残年，整理赵明诚留给她的《金石录》是她唯一未了的心愿。《声声慢》写的就是此时心境。
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乍暖还寒时候，最难将息。三杯两盏淡酒，怎敌他，晚来风急？雁过也，正伤心，却是旧时相识。 满地黄花堆积，憔悴损，如今有谁堪摘？守着窗儿，独自怎生得黑。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这次第，怎一个愁字了得。
这段时间她写了著名散文《金石录后序》，回忆闺门多暇的“中州盛日”以及陪赵明诚添香夜读的往事。
绍兴四年九月，金兵再次南犯，赵构放弃临安，李清照又开始了逃难，流寓金华直到绍兴五年暮春。这期间李清照写下《武陵春》。
风住尘香花已尽，日晚倦梳头。物是人非事事休，欲语泪先流。 闻说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只恐双溪舴艋舟，载不动许多愁。
绍兴十三年前后，清照终于将明诚遗作《金石录》校勘整理完毕。她平静地看着生命象夕阳余晖一样逐渐消失，却发现自己很难一走了之。
南宋是个让汉族文人感到绝望的年代。此前无论是春秋战国、魏晋南北朝还是五代十国，少数民族政权始终没能占领全中国。可是到了宋朝，北方接连出现辽、西夏、金和蒙古四个强大的少数民族政权，每一个都似乎不可战胜。靖康之难金国灭了北宋之后，这种天亡我也的感觉时刻弥漫在汉族文人的心头。他们想不通人口、财富和武器装备远远超过少数民族的中央政府，为什么会打不过这些野蛮的游牧民族，于是病急乱投医，把女人不守妇道看作汉族政权衰弱的原因之一。在他们看来李清照的出现不但不值得庆幸，反而是国家将亡的象征。
绍兴十八年，《苕溪渔隐丛话》的作者胡仔对李清照再嫁张汝舟公然抨击。李清照在《词论》中对前辈词家的批评，也被他讥笑为“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绍兴十九年，王灼在《碧鸡漫志》中再次攻击李清照，他说李清照“作长短句能曲折人意，轻巧尖新，姿态百出，闾巷荒淫之语，肆意落笔。自古缙绅之家能文妇女，未见如此无顾藉也。”
王灼写过《长相思》（来匆匆，去匆匆，梦短无凭春又空，难随郎马踪。山重重，水重重，飞絮流云西复东，音书何处通），他的文学论述也不乏真知灼见，由此可见他并非不解风情的人，可是依然无法放下对女性的偏见。
李清照一笑置之，用一首《渔家傲》总结平生。
天接云涛连晓雾，星河欲转千帆舞。仿佛梦魂归帝所，闻天语，殷勤问我归何处。 我报路长嗟日暮，学诗谩有惊人句。九万里风鹏正举，风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李清照的表姐是秦桧的夫人，但她从未向权倾天下的秦桧求援。
没有人留意李清照什么时候离开人世，不过在历史的银河里，李清照星光熠熠，她的存在无人可以忽视。明朝状元才子杨慎说“宋人中填词，易安亦称冠绝，使在衣冠，当与秦七、黄九争，不独争雄于闺阁也。”《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清照以一妇人，而词格乃抗轶周柳，虽篇帙无多，固不能不宝而存之，为词家一大宗矣。”陈廷焯也认为“李易安词，独辟门径，居然可观，其源自淮海、大晟，而铸语则多生造。妇人有此，可谓奇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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