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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飞高翔的鹰

 广东黄汉光 2015-08-11

低飞高翔的鹰

——我心目中的曹禺

郭启宏

四十年前,我初涉剧界,有人问我,最崇拜的剧作家是谁?我回答,曹禺!设若今天再问,答案依然,还是曹禺!不是我大半辈子眼界不开,未有寸进,果真是四十年来无人能出其右!枕边案头可供翻阅的经典并不多,中国的,《雷雨》、《日出》、《北京人》,哦,老舍先生的《茶馆》,此外,或许还有?

曹禺先生有许多头衔,我以为最有意义的是人艺院长。在我看来,他是人艺真正的精神领袖,他摈弃了庸俗的官场作风,远离了事必躬亲的琐屑,他与世俗的权欲私利相决绝,他一心想着人艺事业的兴旺发达;与此同时,他只把自己当做剧作家,他的确是个多思而苦闷的剧作家。

听苏民说,若干年前,曹禺对苏民说过,他想写一部戏,写孙悟空!苏民颇感意外,曹禺仿佛自语,这孙悟空怎么也跳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我不敢揣测大师的创作初衷,但我晓得那是一个哲人的思考,他不会仅仅出于新编或者戏说《西游》的兴趣。如今,大师已经作古,无从请教了,我只能一个劲地伊于胡底。

又听万方说,也是若干年前,曹禺时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默默地,那么长久地枯坐着。万方问她的父亲,您在想什么?曹禺的回答令她愕然,我想跳下去!我依然不敢揣测我们的曹禺院长的内心世界,在他的内宇宙里,该有多少星系、星云、星团和不可思议的黑洞!我念叨着:混沌初开,乾坤始奠,气之轻清上浮者为天,气之重浊下凝者为地……

按说,我是没有多少资格谈论曹禺的,我只是曹禺的“追星族”。当年我上大学时候,是那样震惊于曹禺的《雷雨》,时至今日,我依然认为这是曹禺最棒的、也是中国现代最棒的一部话剧!我无数次读《雷雨》,我从中汲取养分,坦白交代,我的《天之骄子》的第一幕就是在《雷雨》的影响下写成的(当然,出于尊敬,我不会照抄)。再多一点了解,《雷雨》是曹禺23岁时候的杰作!《雷雨》,23岁……仅仅这两个词汇的简单合成,便可以造就一个神奇的概念——永远的曹禺!

应该说,我这个“追星族”是幸运的。我未到人艺之前,就有幸认识了曹禺先生,先生在会上会下多次谈到我的昆曲《南唐遗事》,又在岳阳给该剧颁奖,他还把我叫到他的房间里,要我帮他推敲那首写汨罗的诗,我当时十分惶恐,确乎受宠若惊。待我到了人艺,我隐约觉得曹禺先生关心我似乎与我的恩师王季思先生有些关系。那是1993年,中山大学召开季思师从教70周年学术研讨会,我临行前适好去北探望曹禺,老院长听知后对我说,他与王先生见过面的,可惜无由深交,他一直仰慕王先生的学问,世上最教人敬重的就是有学问的人,他要我见到王先生替他问好,又似乎想起什么,感慨地说,天地君亲师,五伦之中,师最了不起,因为师是传授文化的,师又是没有亲属血缘关系的,师道一定要!几天后我在母校原原本本转述了曹禺院长的话,季思师脸上溢出不寻常的光彩,中大永芳堂里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我的幸运还在于我得到了来自曹禺院长的、超出我的期望的赞赏。《李白》这部使我得以立足于人艺、因而也得以立足于中国话剧界的作品,不但得到于是之、苏民的扶持,而且得到了曹禺的奖掖。剧本发表后,季思师在中大召开了一个《李白》学术研讨会,于是之把剧本和研讨会记录复印件先后给了曹禺。曹禺时在北,看后大加称赞,立即给我写了一封信。信封上标明“要件”二字,让办公室速转。原文如下:“启宏同志:读了中山大学为《李白》开的学术研讨会的复印件记录,讲得深,讲得有依据,是学者们的见解,确实不凡。《李白》写得真是好,我集杜甫的几句诗,向你表示钦佩之忱。即问近好!曹禺一九九二.五.六.时年八十二”。另纸是书法,集杜四句:“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白鸥没浩荡/万里谁能驯/奉赠启宏先生/曹禺一九九二年春喜读《李白》后”。后来苏民告诉我,当时他笑着说,对启宏称先生太重了,曹禺说,要的,要的。后来,我又到北看望曹禺,没想到他说了一番更令我吃惊的话。他说,“我在三四十岁时候就想写李白,或者李白和杜甫,因为找不到满意的角度,一直没有动笔,现在你把戏写出来了,完成了我的心愿,我很高兴。”(这番话曹禺先生对于是之讲过,于是之在《李白》上演前的新闻发布会上向与会者介绍过)我难以用语言来表述我当时的心情,或许比尔后荣获大奖还要高兴,实际上我只期望曹禺院长点一点头,我不敢心存奢望,我不是一个非当元帅不可的士兵。

过了些时候,我忽然有点不自信,曹禺院长多半是鼓励后生吧?或者出于礼数、客套?或者……我想起“文革”后不久,有一位写了一出风靡全国的话剧的作者,见到曹禺,称曹禺是他心目中的老师,曹禺很认真地回赠,“你是我的老师”;我又想起流传颇广的轶闻,曹禺看戏的轶闻,几乎每场观后必称“三好”——剧本好,演员好,演出好;我还想起曹禺面对无法回避的问题时的著名表态——“不容易,不容易,不容易……”哦,北京学术界有一个说词,叫“钱赞”,意谓钱钟书赞人,语多夸饰,还编出一条歇后语:“钱钟书称赞——不可当真”。我由“钱赞”想到“曹赞”,是不是也出于勉励,不可当真?

不管当真不当真,我确确实实体会到曹禺先生待人的诚恳。有一年,我潮州老家县里的文化局长托我向曹禺先生求字,说是县里计划在城北著名的石壁山风景区增建石刻群,选定山上最高处的一堵巨石留待曹禺先生大笔一挥。我当即去北向曹禺求字,还把我的《石壁山赋》念给他听。老院长很痛快地答应了,夫人李玉茹备好文房四宝。忽然间,他举笔踌躇,写什么?他问我。我笑着说,写什么都成,人家就要您的字。他摇了摇头,你给我出词吧,我一动脑筋就头疼。我只好遵命,灵机一动,指着《石壁山赋》中现成的句子——“揽玄黄”,这三个字成吗?我问。哎,刻在最高处,这词好!他认可,援笔立就。过了一段时间,老家的文化局长来信,说要寄来润笔若干。我赶紧打电话告诉曹禺。李玉茹接的电话,说曹禺挺高兴,你潮州老家太客气了。孰知又过了一段时间,钱还没寄到。玉茹老师来电话询问,我慌了,急忙催促老家的局长。还好,钱很快到了,我立马送去。不仅玉茹老师,而且曹禺先生也十分感谢。事后,我同万方偶然说起,万方坦言,曹禺先生并不富裕。万方或许言者无心,我这听者却猛然感到一阵悲凉,那点润笔算得什么?不及当今大款或者大员的一顿饭钱!我们的曹禺先生精神上如斯滂霈,难道物质上不该富有吗?

也许隔着年龄和辈分,我与曹禺先生只能是神交,我常有高山仰止之感;不期近些年来戏剧界竟有些人私下里对曹禺先生颇有微词,有时还“微”得可以,个别风头颇劲者在对郭沫若先生大张挞伐之际,也给曹禺先生来上几句。我好生奇怪,当今名人不去剖析郭、曹“背运”当初的生存状态,不敢谴责造成如此生存状态的生存环境,却总自觉着是真理的斗士,仿佛高蹈的孔雀,顾盼自雄。其实,孔雀开屏固然炫人眼目,最怕露出背后的私处,据本人所知,某些擅长张扬与炒作的斗士,在关键时刻往往是醋泡的骨头,哪里有血性的文章?与郭沫若和曹禺相比,相差何止千万里!记得斯大林曾经引用过俄罗斯的谚语,鹰有时候飞得比鸡还低,但鹰永远是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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