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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柳松|我在荒原里的哭泣

 荒__糖 2015-08-12


〇九年第一次深入羌塘时,至后面几年,无数风雪,无数困顿,只嚎啕大哭了三次。这三次均是后来自驾深入羌塘,观测记录时发生的,各有缘由。

哭泣壹|绝望


二〇一一年下半年某次徒步羌塘时,路过一个地方,美的让我流连忘返。黄昏中,我静静坐着,怎么也找不回平静的内心。是的,就这么走啊走的,有什么意义了?我开始为自己冷淡下去的热情寻找新的动力来源,我想,该记录些什么才对。

那个点,那个时刻,生出的念头,左右了我相当长的一段生活。

我想记录羌塘的想法,很自然的遭到大家质疑,这似乎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没有过多浪费时间,停留在人群喧哗且警示意味的讨论中,按着自己的节奏开始各种准备,摄影器材,交通工具,技术难点。

我非常明白,外界如此消极反应,是他们还停留在原来的地方看世界,而我却已经成长了,有了更多的力量,需要的仅仅是说服自己的热情而已。对于深入羌塘,影像记录,他的障碍显而易见,若以个体的力量去实现确实难以被人理喻。

一个人,一辆车,可以嘛?我也是认为不可以的,在那没有尽头的荒原里,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一台冰冷的机器,我同样认为这是一件极不靠谱的事情。而我去这么做了,是因为我没有将自己的命运交给冰冷的机器,而是仍可以自己掌控。四次徒步羌塘的经历已然给我足够的判断力,那便是:在这片广袤的无人荒原里,任意一个点上,我都有徒步逃生出来的能力。就是这么简单,车坏了没什么大不了,走出来就是。

我开车进入羌塘观测记录的第一个点,就是当初心生此念的地方。需翻越一片高山沙漠,对于缺乏自驾经验的我,那是一个很大的挑战。我很快就适应了各种突然而至的暴风雨般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往往是一种错觉。在一片湿地观察点里,我经常通行的一个几米见方的小洼地,在一周后就变成了一个陷阱,而我一无所知,没有能力去分辨。

车陷了,开始挖。我没有绞盘,没有一把长铁锹,没有水裤……可见我的热情多么的猛烈,几乎没有周全准备的情况下就冒然而为了。这也是我无法改变的陋习,想好了就去做,我不知会遇见什么,但我做好了遇见任何事的心理。

我就用挂在备胎后的一把半米长的,作秀似的不锈钢小铁锹,掏着车底下的淤泥。这显然是不行的,我又徒步回营地扛来两块防滑板,垫在车轮下,用绳子缠在轮毂上,试图利用“轮毂绞盘”将防滑板完全压制进车轮下。总之,我尝试了所知的一切知识及可能。但这一切都是徒劳的,我只能老老实实的做一个掏粪工。掏粪工不是修辞,是真的,小铁楸一直挖到淤泥腐蚀层,黑色的泥浆翻涌,泛着一股股臭鸡蛋的味道。

做了两天掏粪工后,车子越陷泥淖,干沼泽变成小水塘。还得挖啊,不然还能干嘛呢?铁楸太短,便注定了这是一件悲催无比的事情,几乎脸贴着臭水,一只手捏着把柄,在宽阔的车底盲掏。没有雨靴和水裤,裸着双脚,陷在臭烘烘的泥浆里掏粪,每隔几分钟,就得把一双沾满泥浆的臭脚抽出来暖一会儿,高原地区,太冷。脚冷,手也冷,铁楸不给力,一不小心铲到脚踝,血涌了出来,泥浆泛着丝丝淡红。还得继续,把伤口浸在冰冷的泥浆里,结果落下这条五公分的伤疤。






老天不负有心人,母猪爬上树,终于将底盘下淤泥完全掏空了。这种感觉,就像一个帕金森患者用一根头发拼命的掏着耳屎。

车子依然出不来,原地不动,轮胎空转,泥水已漫至车门。但也无法再掏了,已经掏到硬土了,没有意义了。还得挖啊,不然还能干嘛呢?我不断清除着车子周边滑塌的泥浆,开挖小运河导流泥塘里的水。那是第四天了,天空阴暗,飘着湿雪,浑身沾满臭气熏天的污泥,手脚冻得哆哆嗦嗦。我上车暖一会儿,看着天色,心头泛着似有似无的苦滋味。

聊赖间隙,拿出卫星电话跟一个朋友聊天,很正常的聊天,忽然自己就控制不住了,嚎啕大哭起来,泣不成声。我匆忙把电话挂了,一个人在车厢里肆意大哭着,哭了很久很久,哭的伤心欲绝。


情绪为什么会如此失控?多年旅行,无数风雪,无数困顿,都没让我如此脆弱不堪,缘何?都是卫星电话惹得祸,当我与外界有联络时,内心的力量便彻底失衡了,本能会促使你想抓住一切可以抓住的东西,希冀着被外力拯救,脱离困顿。当你需要一根救命稻草时,你看到的一切便皆是稻草了,实际上,幻觉,幻觉,丫的稻草全是幻觉。因而,之后无人区里,基本不用卫星电话闲聊,只打给技师商讨车辆故障问题。所以,我的卫星电话是个摆设,你永远打不通,除非我打给你。

这次情绪失控,嚎啕大哭,是因为绝望,是因为有了外界,便丧失了自我,我再难有力量面对自己,管理自己,控制自己。想想,随波逐流,人云亦云,不就如此嘛。我们可以相互取暖,但不能一生都在相互取暖中度过。我们总得有些时候为自己活着,孤立的活着,自己才是第一的,然后天地,他人。

哭泣贰|孤独

第二次,哭的莫名其妙,柔情万种。

前戏,我在中昆仑一带探寻。中昆仑依然是羌塘的一部分,北部屏障,中昆仑恐怕是最后一处未被完全探寻的地方了。我顺利的完成了那次旅行,代价是毁了一台发动机,然后在新疆各种奇葩订货,维修。

我不急,急的是要赶在十二月前回到藏北羌塘一带,观察藏羚羊的发情季。车子终于可以上路了,两地相距遥远,又不能省路,直接无人区切入,新发动机还承受不了如此的蹂躏,只好绕行。一个人开着车,速度还不能过快,需磨合发动机。穿过塔克拉玛干沙漠公路,被黑交警黑了十二分;穿过南疆不稳定地带,吃饭都成了一个问题;穿过冬季的新藏线,那是最遥远的一条进藏线路,在鸡尾巴上,渺无人烟;穿过黑夜,撞了一条野狗,自责,念经,祈祷。终于抵达圣城拉萨,只休息了两天,便驱车藏北。近五千公里的绕行,历时半个月,我终于又将回到那魂牵梦萦的羌塘荒原了。

行驶到色林错东侧时,冰雪路,雪景片片,酷寒冷漠,天地高远。路边开始出现奔跑的藏羚羊,比往年多。随着野生动物保护意识深入人心,藏羚羊冬季又南迁了一些。望着窗外辽阔的色林错湖水,望着恣意奔跑的藏羚羊,望着天与地的尽头,忽然,一滴眼泪滑了下来。我把手指伸进宽大的墨镜里,抹去了泪珠。抹去了一滴,却涌现出无数滴,最终,泪流满面,泪水都糊住了墨镜。我不停的拭泪,努力的将自己控制在一个平和状态,但无济于事,我以为就要结束了的时候,暮然又泪流满面,泣声阵阵。





我这是怎么了?就这么哭啊哭的……一直莫名其妙的哭了两个小时,从色林错东岸哭到多玛乡。快到多玛乡检查站时,我对自己说,真不能这么放肆了,要到检查站了,要见人了,不能这么丢脸了,我终于控制住了情绪。登记检查时,藏族小警察不经意的问,你眼睛怎么了?我差点又泪奔了。

那是我有生最莫名其妙的一次哭泣,哭的畅快淋漓,哭的快意恩仇。但这一切究竟缘何?事后,我常回想那天的自己,我得出的答案,是自己太孤独了。

这个场景我写进了剧本,一个完全和我无关的故事、电影,算是提前小剧透吧,但他远非意味孤独那么简单,那天也是。

多年累积,我记录了很多羌塘影像,会偶尔剪个小片花分享朋友。不停有人劝说,出个纪录片吧。我无动于衷,没有一丝热情。为什么要出纪录片了?我已经获得我想要的了。而我现在的热情,是拍一部电影。我对影视圈没什么兴趣,完成一个电影,一个表达而已。要么沉默不语,要么极致表达。

哭泣叁|温暖

第三次哭泣完全是个意外,走火事件。有个特别亲密的朋友,无私的帮助过我很多,我没什么回报的,就说,带你瞧一眼羌塘吧。别以为给了我帮助,就带你进羌塘,也未免想的简单。很多人想跟我去旅行,去见识荒原,无论我嘴上怎么应付、油滑,都难以成真,各玩各的,这是一个很难被逾越的原则。而这位朋友有我极力崇尚的品格,我自然会把自己认为的最宝贵的事物分享。

那是一条我也没走过的路线,非常惊艳,有探索价值。两辆车,我前,朋友后。朋友从不怀疑我的能力,两辆车同行,已然远远超出我划定的安全底限。那次旅行有些许压力,要担当他人安危,但更多时刻是无拘无束的浪漫。

朋友在这次旅行中哭了三次,第一次,刚进荒原没多久,他眺望着莽莽荒原,就莫名其妙的哭了。我没法理解他的内心,也无需理解。

第二次,是他听着歌,听着听着就哭了,是朴树的《那些花儿》。每个人的痛点都不一样,(我严重怀疑他想起那遥远不清的初恋了)。就像我曾说过的,来西藏的人有两个极端,一是中毒,离不开了,想死在这里,无解。二是中毒,什么鬼地方,打死老子也不来了,无解。进入羌塘荒原,则更能体现一个人的极端。

第三次,则因我而起的哭泣。还有两天时间出无人区,冰川下遇到一户牧民。一个中年男子带着两个少年,静伫在冷风中看着我们的车靠近。我们停下车,没有什么试探,牧民便鸡血般热情的要拉着我们去他的帐篷,不断简单重复着,热水,肉……

同伴无意去牧民的帐篷,我们留下一些花花绿绿的食物便告别了。





离开牧民后,我们在车台里闲聊着。我说起了这些深入无人区里的牧民是如何的孤独,我说起了这些牧民曾带给我的无数次的帮助……说着,说着,那些与牧民的记忆浮现脑海,充斥着我的每一个脑细胞。说着,说着,我眼睛有点湿润。我在车台里嬉皮笑脸的呼叫着后车:快点跟上来,我都想哭了,拍一张纪念。后车跟上,朋友刚掏出相机,我却一脚油门远去了,我真的哭了。

车台长久的沉默,大家都哭了。

我对牧民的感情也是旁人难以理解的,每一次,我从无人荒原里出来时,迎接我的不是鲜花,掌声,奉承,而是最深入荒原的那一户牧民。他们给我热水,好吃的,脸上堆满着人类这个物种最单纯的笑容。无数次,荒原里困顿,遇到牧民,他们会极尽所能的帮助你,没有一丝杂念的无私。我吃了牧民们难以计数的牛羊肉和酥油茶,我睡过很多个牧民简陋的帐篷。当我看到冷风中孤单的牧民时,便意味着一场浓烈的温暖正扑面而来,旅行即将结束。

我的哭,是因为没有去那户牧民帐篷,总觉得旅行没有结束般,遥遥无期,没有尽头似的。我的哭,是因为我们彼此间的孤独,曾经在广袤的荒原里频繁的重逢,而那次草草收场。

我的哭,是因为温暖。温暖的牧民,温暖的自己,温暖的寒冰,温暖的冷风,温暖的并不那么美的荒原,温暖的不堪入目的世界。

风景打动不了我们,最终打动我们的只能是人,外界的刺激始终是短促而功利的。当你觉得自己被眼前一幕美景触动时,其实是一场错觉,你的内心一定有什么在涌动着。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没人的地方,你就是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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