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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牦牛,荒原的沉默者

 荒__糖 2015-08-12

用术语描绘野牦牛三四百字足矣,但那不是真实的野牦牛,只是人类按照自己的经验贴上的各种标签。对于久离的荒原,人类并不自信对他的了解。没有感情的相遇注定是一场苍白的回忆。我眼中的野牦牛,也许并非完美,也非吻合人们对他种种烂漫的想象,他只是与我之间的相遇,一个彼此仍然陌生而相互好奇的故事。

我和野牦牛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相识,始于一场严肃的对峙。六年前,第一次涉足羌塘荒原,在幽蓝水波轻柔舔舐的湖畔,他就这么突兀地站了起来,只不过少顷的打量与酝酿,便对我露出他所有凶悍的一面。犄角直抵我来的方向,前蹄刨地扬起浅尘,眼睛血红愤恨狰狞,披身长毛与竖起的硕尾在一个看似失控的节奏上抖动,高拱的脊背显然是无所畏惧的攻击姿势。他高大,神秘,似统领暗黑世界的骑士,他向外界传达的气质完全与吃素的本性不符。

面对如此强势的阻截,我唯一能做的便是停下脚步,目光柔柔地凝视,传达着卑微自我且甘心臣服的讯息。他的戾气并无消减,无法领会我卑躬屈膝换取和平的愿景。如此,僵持着,在凌厉不解的风中步步为营。我不解他此刻坚毅刚硬的内心,面对弱小的我如此戒惧。我试着打破僵局,朝他小迈一步,那不过是我要前去的方向,别无恶意。而他用激进的反应,让我明白了确实在对牛弹琴。

初次对峙,对我的确是一种考验,并不隐晦内心的疲乏。两个执拗的生命,必有一个妥协。如果,他不是如此霸道的攻击姿态,而是缓缓向我走来,我一定会侧身让道,静默相送。初入这片荒原的我,必须有足够力量证明自己可以走的更远,我得比野牦牛更牛。

我尝试着又往前迈了一小步,野牦牛愈发激烈的摆弄着他的武器,那头顶弯刀般的犄角。以他的体格和我们之间的距离,他完全无需利器,便能将我撞得全身粉碎性骨折。的确,我在挑衅他。最终,野牦牛在顷刻间丢盔卸甲的逃离,我长吁一口气。我与荒原彻底和解,他有他弱肉强食的轮回,我有我自由追寻的轨迹,两者交错却并无深刻交集,彼此只是风轻云淡的过客。此后,再遇此般执拗的野牦牛,再无恐惧之心,行囊里的刀和心中的隐忧均可置于他处,那真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解脱。

随后几年,在羌塘一直观测野生动物,曾让我最心悸的野牦牛自然是重点之一。以往旅行,和野牦牛难以计数的相遇、对峙,但对于他的了解也仅是萍水相逢的点滴。

世俗对野牦牛的认识,是威严,不可侵犯,具有致命的攻击性。早年徒步旅行时,便对这粗浅的认识加以了否定。但事实也的确是,很多人和汽车重伤于野牦牛硕大坚硬的犄角下。这种矛盾缘何而起?

野牦牛攻击汽车的案例,无一不是人类追逐引起。人类脱离了自然界食物链的循环,以其高高在上的姿态俯瞰着早已不再属于我们的荒原,存在感的来源便是肆意追逐荒原中体型最庞大的生物,藉以满足一种主宰者的欲望与虚荣。而摄影师为了一张野牦牛怒发冲冠的特写,不惜围追堵截,逼其反击。事实上,野牦牛对外界最初的警示是非常内敛的,夸张的肢体语言并不是他所能展现的所有能量。他只是不断强调与重复:小子,别逼我,我们之间的距离点到为止!

这仅是一场意识上的对抗,一个千百年来典型的上兵伐谋策略,即不战而屈人之兵。面对如此庞大的体型,富有攻击性的肢体语言,蓬乱深暗的毛发下隐约透露的犀利眼神,几乎让所有生物望而生畏,熄灭心中戾气,持着和平愿景怯心退去。
原来你也在这里啊?

最初,我与野牦牛执拗的对峙,便是寻找这种距离到底有多短。让我没想到的是,当野牦牛出现这种警示性的肢体语言后,他所能容忍的有效安全距离非常短暂,短则三四步,长则数十步,他便会放弃坚守,转而退去,一泻千里之势。但他并非真的落荒而逃,而是在重新制定一个安全距离。忽地转身,再次对峙,凶神恶煞的表情胜于上次,试图用更加威胁性的肢体语言警告入侵者:这次,老牛真的动真格了!

这种退却、对峙最多可反复四五次之多,具体次数则因牛而已。相同的是每次对峙,不论野牦牛多么凶悍,前蹄刨起多么浓重弥漫的尘土,最终,他一定会放弃这场无聊的斗气,以狂奔的速度消失在你的视野。

与野牦牛对峙需要极好的掌握节奏,若过快速度突破他设定的安全距离,有些脾性暴躁的野牦牛极有可能迎头而上,而大部分野牦牛则在第一场对峙中便落荒而逃。和野牦牛对峙就像谈恋爱一样,两个人的节奏与感觉在一个频率上才能持久相处。否则,必有一方伤心落泪,脾性火爆的难免不上演一出狗血剧情。

野牦牛原本不需要逃避,强大的体格和钢铁般的犄角足以让他在荒原上为所欲为。他食素的本性注定了拥有了一颗善良的心,他情愿服输、溃逃,也不愿演绎一场毫无意义的刀光剑影。因而,无论来犯者多么弱小,他都是最终妥协的一个。除非,来犯者胡搅蛮缠,将他逼到必须反击的绝境。目睹过两辆越野车追逐野牦牛数公里之后,野牦牛再无精力逃遁,只好掉转头颅冲向汽车,抱着同归于尽的决绝心殊死一搏。

对于成群的野牦牛,连场像样的对峙都不会存在,便四下逃散了,独留身后卷起的尘烟,遮蔽住世俗诡异的面孔。

广义上的大羌塘荒原,绝对无人区面积约有六十万平方公里,到底栖息了多少头野牦牛,没人能准确的说清楚。他们平时四五十头聚在一起,更多是三五结伴散落四野。野牦牛最大的生态群落位于羌塘西北部一片被沙漠围裹的隐秘湖畔。春天发情期,最大聚群超过一千头,这是一个非常庞大的数量,对野牦牛点滴了解的人都不相信,唉。在沙漠裹挟的狭窄地带,有一片草长莺飞的湿地,上千头野牦牛便在此为家,繁衍后代。
一个属于野牦牛的隐秘世外桃源。

我徘徊在数个观察点之间,静谧的注视着他们,试图找出这群庞大野牦牛群的破绽。出生的小牛在内圈,耐不住寂寞,跟小狗似的嬉戏奔跑。最外圈的是形单影只的公牦牛,他们并不与母牦牛亲近,貌似前缘只不过一场梦幻泡影。他只是忠实的守护者,为了家园与爱人。

跋涉在沙漠中观测野牦牛是一件极耗体力的事情。

一天大部分的时间,他们只是在吃草、吃草,午后会爬上沙坡小憩。除此之外,别无过激的肢体语言。我时常幻觉,我所观察的只是一群食草机器而已,没有内心与情感。尤其野牦牛和高大的沙漠联系在一起,是如此的不真实。他们如骆驼般在沙漠里来去自由,我怎么也无法理解,四条细肢如何支撑起硕大的身躯在沙漠中如履平地,迅捷而潇洒?

野牦牛有时一趟就是半天,大哥,能不能动下,给个表情?

或者一整天埋头吃草,什么表情也没有。老是低着头,也不怕得颈椎炎?

发情期聚大群的野牦牛,既幸福着也异常敏感着。众牛齐聚,勇气却成正比衰减,容不下一点风吹草动。某次,湿地里忽然一片慌乱,野牦牛群疯狂的向沙山奔去,接近沙山底部时,散乱逃窜的野牦牛利马恢复了队形,排成一列朝上爬去。不过十分钟,一千多头野牦牛便井然有序的爬上相对高度一百多米的沙山顶部。逃窜速度之快,令人咂舌,而我尚未反应过来,难道是他们闻到我的烟草味?野牦牛的视力与人类相似,辨敌主要靠嗅觉,顺风环境下,可以闻到数公里外敌人的气息。

再一次,野牦牛群惊恐逃窜时,我将高倍望远镜指向野牦牛逃窜的相反方向,努力搜寻中,果然发现湿地里有一只狼,鬼鬼祟祟的游移着。就这般,一只狼让一群千头牦牛四下逃散。

狼并不袭击野牦牛,他们之间的力量如同螳螂挡车。狼只是在湿地里搜寻鸟蛋或雏鸟,却无意惊吓了野牦牛。为了更好保护新生牛犊,野牦牛聚成大群,在我看来,只是放大了他们的疑神疑鬼。

野牦牛实际上是比鼠兔还要胆小的动物,“牛逼”臆想的成分更多一些。

产犊期的野牦牛群的避敌策略显而易见,管他何方神圣,先爬上安全的沙山上再说。因为,没有野兽能如野牦牛般在沙漠中潇洒自如,棕熊和狼对于陡峭的沙坡也是步履蹒跚,毫无进攻的优势。若无危险生物撞入,他们会再度慢悠悠的下山吃草、晒太阳。如果是陌生的生物,难以判断,他们便会急速消失在连绵不绝的沙坡中,再难寻觅身影。且在一周左右的时间里,不会光顾这片诱人的草地。谨慎,还是谨慎,是产犊期野牦牛群唯一的原则。

我曾怀疑野牦牛群的警惕性,耐不住性子从岩石掩体后探出身子,遥遥的说一声:嗨。他们似是而非的望着我,其实这个距离根本看不清我是什么东西。当我小心翼翼的晃了晃,整个牛群便疯了般跃上沙山,消失在我的视野。守了一周后,他们也没出现,我才确信自己低估了他们的谨慎之心。

而在一望无际的沙山中寻找野牦牛,如同躲猫猫游戏。常常突兀遭遇,距离若远,野牦牛是不会惊慌逃窜的,而是贼头贼脑的若无其事般慢慢走开。当你看不见他时,他正带领着藏匿在凹地里的数百头野牦牛狂奔远去。心思缜密、心智强大令人哑然。

山地貌观测野牦牛则简单很多,越野车均可通行,你所需要做的就是了解方圆百里的每一条山谷,了解野牦牛的出行习性,然后守株待兔。

巧遇是我最希冀的状态,但有时很难把握。

某次,深夜,湖畔营地,被帐外“嘭嘭”打水声惊醒。棕熊?脑袋探出帐外,借着明亮的月光,看见是一头野牦牛在水里扑腾着。这是罕见的,但我却没理会,虽有明月,但寒气逼人。野牦牛继续扑腾水声,非常大,明显故意的,他这是干什么?
自然环境守护了野牦牛最原始纯粹的基因。

第二天,大早,睡眼惺忪的爬上一旁小山头晨尿,忽然看见脚下一大群野牦牛怔怔的盯着我。我也愣住了,被这么多野牦牛看着尿尿是很诡异的事情。然后,野牦牛狂奔逃去,等我尿完,早不见身影。这才想起,昨夜和这群野牦牛几乎相依而眠,那头水里扑腾的野牦牛只是对陌生帐篷的试探。

野牦牛群在撤退时有明显的队形,老弱病残先撤,那些牛群边缘的公牦牛此时展现了本真面目,报警,殿后,掩护,哨兵,侦查,判断,他们才是野牦牛群的核心领导者。所以当你看见高高山顶上冒出几头野牦牛时,千万得沉住气,做好隐藏,不一会儿,浩浩荡荡的野牦牛便从山谷里涌出,直扑鲜嫩草地,享受着他们的阳光和美食。

野牦牛在离草地几十米的时候,队形就彻底凌乱了,吃上一口嫩草比什么都重要。

与产犊期的谨慎截然相反的是发情期的牦牛,暴躁,易怒。每年十月左右,族群里的公牦牛们就开始为选择配偶忙碌了,败者一无所有,胜者妻妾成群。我一直想象中的,两头野牦牛为爱残酷厮打的悲壮场景,始终没有出现。他们最多用犄角相互顶在一起,长久的纠缠。这是决斗吗?到底打不打?无论我多么焦急的等待,他们总是漫不经心的耳鬓厮磨。

我忽然意识到,我只是将人类世界的残酷投射到他们身上了。对于野牦牛,他们与同类之间的竞争法则是以避免伤害为第一的,他们的犄角绝不会随意的刺向对方胸膛,他们的犄角相互交缠在一起便是防止彼此伤害最好的姿势。他们之间的决斗是一场公平角力,以绝对的力量和气势压倒对方。任何粗暴致命的争斗都是被禁止的。若他们拼尽全力相互迎击的话,以他们的体量,一方非死即残。

是野牦牛下山的痕迹,如同河流般留在雪地里。

野牦牛一个隐秘的产犊地,鲜花环绕,水源如玉,绝无打扰。

但也有意外,我目睹了这样一个结局,而不知过程。一次例行巡视,暮色中,发现一头野牦牛低头站立着,静静的用额头抵着地上的一头死牦牛,缓两口气,拖一会儿死牦牛,不时发出悲怆的沉闷的嘶鸣。我被感动了,这是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一方遇难,一方死守,不离不弃。两头狼趴在一旁草地里,不时上前吃两口死牦牛,死牦牛的肚子已经被掏开,肠子拖在地上。活着的那头尽力驱赶着狼,所以,狼并不敢大快朵颐,有一口没一口的在一旁静静守着。

夜深了,我就地观测,和两头狼一起守着,这一对生死不弃的野牦牛。适时,夜雨,雷声,闪电……加重着这个爱情故事的悲剧色彩。

整整一夜,野牦牛都是同一个姿势,站立着,用额头触碰着死牦牛,像是祈祷,像是追忆……我开始起疑,梁山伯和祝英台也没这么死贞啊。慢慢靠近,才发现,这哪是什么爱情故事。他们都是公牦牛,当然也不是基情,而是因为发情,打架,双方抵角没收住,一方的牛角通过眼眶直接插进了对方的头骨里,直接毙命。牛角拨不出来,也无法吃草,只能站立低着头。他拖着死牦牛,只不过是想将牛角拔出来而已。我知道,他是拨不出来的,死牦牛的脖子都被拖断了。我离去了,因为他们的故事和我最初想的天壤之别,过于残忍。可以肯定的是,活着的那头比死的那头更痛苦,活死牛而已,再过两天,他们都将成为狼的晚餐。

我以为是一个生死不弃的爱情故事,经过一夜的煎熬、守候,没想到……太残忍了,脖子都被扯断了。

角逐中失利的野牦牛会黯然的离开族群,独自在荒原中游荡,对于大自然,这才是最好的结局。在压抑的荷尔蒙下,他们变得性情孤僻,烦躁,呈现典型的神经质倾向。倘若这时,与之相遇,他会更加持久的反复对峙,如果掌握不好节奏,他便义无反顾的冲向你,拿你当出气筒,野牦牛袭击车辆和人多由此而来。如果你只是远观,了解他的内心,他依然不会犯你秋毫。

丧失交配权的野牦牛是非常孤独的,游荡在荒原里,自生自灭。

过了发情期,野牦牛便成了荒原中最温顺的动物,甚至比鼠兔胆子还小,徒有虚张声势的外表。我与之长久对视,揣摩他为何如此淡然。他沉默不语,静谧看着我,也是一番没有答案的揣摩。或许,只有当所有的欲望破灭,才能获得内心永恒的平静。

我想说的是,观测野牦牛,真是一件极其无聊的事情。

曾经,我们也从荒原里来,但我们却淡忘了荒原的本质。沉默的野牦牛就如那沉默的荒原,他不言不语并不代表他没有情感,他只是想平淡的生活,用威严的气势去维系不去伤害也不被伤害的平衡。而人类的欲求永无止境,对他凶猛残暴的传闻更像是一种借口,藉以征服世界上为数不多的一块广袤的荒原。

一头生活在火山岩地带的野牦牛,当他看了我一眼后,迎风而去的背影瞬间打动了我。

大家都知道深圳特区,但很少人知道双湖特区,前年又设为县了,最早叫双湖办事处,成立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双湖就是为开发无人区存在的,最深入羌塘的一个行政单位。当年双湖办事处就几顶流动帐篷,主要工作就两项,一是猎杀野牦牛,二是捡牦牛粪。现在,野生动物保护好了,大家不再猎杀野牦牛,但随之而来的大量家养牦牛又用“色相”逐渐稀释着野牦牛的纯种基因。

目前真正杀害野牦牛的也非盗猎者,而是在无人区里挖矿的,为了改善伙食盗杀野牦牛并不是一件隐秘的事。搞笑的是,前两年一支穿越队伍还从挖矿人手里买了一堆野牦牛肉,在花土沟酒店大院内明目张胆的分肉,被抓了现行。如果,穿越这片蛮荒的土地只是想吃一口野味,那还是好自为之。
一头被猎杀不久的野牦牛,皮剥了,肉拿走了,为了怕肉粘上灰尘,猎杀者还垫了一块布。

猎杀野牦牛最有效的方式,恰恰是一个保护站守卫者教我的,一个人,一把匕首就能搞定体型庞大的野牦牛。荒原在很多人眼里,其实只是一块暂时没有能力开发的资源而已。

野牦牛曾在高原广泛栖息,如今,只有在羌塘深处才能一见身影。他比藏羚羊、藏原羚、藏野驴更加谨小慎微、远离人类,在大北线及阿里,运气好的话都能看见后三者,但野牦牛着实难见。某种意义上说,野牦牛代表了该区域的原始生态指数。

如果,你没见过野牦牛,那么你还不够深入这片荒原。

野牦牛,曾是这片荒原上最令我心悸的生物。如今,他就像荒原里的一个符号,屹立在刺骨的寒风中,威严不可侵犯。事实上,他是一个外表狂野、内心温和的沉默者,对于世事流转,总是最终妥协,一切不过浮光掠影,执信虚妄不如埋首吃草,不醒春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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