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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分享】叶一苇:篆刻创作的二元论

 crusider 2015-08-19



作者简介:叶一苇(1918.4.13—2013.2.26),男,字航之,号纵如,别署熟溪子、龙马山人,浙江省武义县人,西泠印社原理事,著名书法篆刻家,篆刻理论家,浙江省书法家协会原顾问,浙江省文史研究馆原馆员,浙江省电力书法家协会原顾问,浙江省之江诗社原顾问,杭州市政协诗社原副社长,武义县书法家协会原名誉主席。2001年被浙江省人民政府授予“有突出贡献的老文艺家”金质奖章。2013年2月26日,叶一苇同志在家乡浙江武义病逝,享年96岁。




篆刻创作的二元论


篆刻艺术自从明代文人兴起,发展到今天,在创作上渐渐形成为二元论,即一、形式论;二、形式与文字内容结合论。


一、形式论


(一)形式论的来源


篆刻艺术的形式论来源于古玺印。春秋战国时代的古玺一出现,就显示出古文字的形美,那时各国的文字并不统一,这种参差多姿的文字,布置于方寸的天地里,经过和谐的处理,错综而统一地呈现着特有的精美艺术整体,具有极大吸引人们欣赏的魅力。秦代统一了六国文字,制定了小篆,而于玺印特规定了“摹印篆”;汉代踵事增华发展了缪篆、鸟虫篆,于整齐中寓有委曲之妙,于平正中显示堂皇、雄强,展现了划时代的特色。后来的欣赏者、篆刻者从事研究摹刻,得出共同的结论:“印宗秦印”。不断研究,不断发展,摹其形,效其法,就形成了“形式论”。



赵之谦?餐经养年


(二)形式论的主要表现


(1)是古文字线条美造成的流布感,文字置在一玺印的整体中有“如元气周流一身”,形成为气韵,使人在想象中产生各种意象,如“闲云出岫”,如“长霞散绮”,如“独茧抽丝”,如“窄地布锦”等等。(2)是古文字结构美造成的立体感,表现气势,有“横看成岭侧成峰”之妙,结构主要是“部首”或“偏旁”所组成。


(三)形式美的构成


形式美再进一步分析,它是由下列几方面所构成的:


(1)字法:字法是了解古文字所组成的固有构件,这是一个文字的基础。准确性是书写的先决条件。古文字由于历史时代的演变,书写也有演变,汇入一个玺印中,必须统一,方能和谐,所以有选择性。正如明代朱简说的:“商周款识,内有形象、假借等字,与今义不同,不深考据,不可妄用。”(《印章要论》)作为玺印中的文字,还有一个有否艺术性的条件。



吴让之?生气远出


(2)篆法:字书里现成的篆字,仅是篆刻的素材,要经过篆刻家根据印章之法的需要进行加工的字,才成为艺术,所以,篆法是篆书艺术的创作。李阳冰论篆说:“点不变谓之布棋,画不变谓之布算;方不变谓之斗,圆不变谓之环。”这种书法理论,可以用之于篆印。明代周公谨说:“繁则减除,简则添续,终而复始,死而后复生”;朱简提出的“穷究偏旁,博综形象”可为篆法概括了要领。


(3)刀法:所谓“篆刻”,除了“篆”外,就依赖于“刻”。“刻”是篆刻创作的核心,是创作方法中最活跃的因素。篆刻的刀法,不是像刻碑那样依照笔画墨线来刻的,而是有刀的主观能动性。明代篆刻理论家周公谨提倡刀法创造意象,他说:“刻壮须有势,令如长鲸饮海,又须俊洁勿臃肿,令如绵里藏针;刻细须有情,令如时女步春,又须隽爽勿离澌,令如高柳垂丝。刻承接处须便捷,令如弹丸脱手;刻点缀处须轻盈,令如落花依草;刻转折处须圆活,令如顺风鸿毛;刻断绝处须陆续,令如长虹竞天;刻落手处须大胆,令如壮士舞剑;刻收拾处须小心,令如美人拈针。”朱简认为“刀法者所以传笔法也”,“如笔之有起伏,有转折,有缓急,各完笔意,不得孟浪,非雕镂刻画以钝为古,以碎为奇之刀也。”明代在理论上是超前的,但很少作品已体现出上述的刀法。刀法真正在创作上着重地表现出来,当在清代。浙派篆刻在刀法上的表现是划时代的,它用的切刀,在一个长笔画中分段缓进,使线条呈曲折状,如书法中的老树枯藤,使汉印形式具有强烈的个性。后来的赵之谦求浑厚,吴昌硕求浑穆雄隽,齐白石求痛快,都各有特色。


(4)章法:历来论者最多。周公谨非常强调立体感,如他说:“字简须劲,令如太华孤峰;字繁须绵,令如重山叠翠。”到了吴昌硕,把多重的格界布于章法,并把残破作为重要艺术手段;赵石创造了一种“光感”,都增加了章法的内容。总的说,章法是研究篆刻文字分布中的“矛盾对立、统一”的问题,邓散木在《篆刻学》中作了比较全面的概括,即:临古、疏密、轻重、增损、屈伸、挪让、承应、巧拙、宜忌、变化、盘错、离合、界画、边缘等十四个方面,可谓集章法之大成。


以上四法,构成了篆刻创作的形式美,形成为形式论。但这四者是一个统一体,在创作实践中往往会出现胜于一方面,失于一方面,这种情况可说是不完美的。四法从实践到理论,综合起来就是篆刻艺术技法。



黄牧甫?别有怀抱


(四)形式美与情趣、个性


篆刻作品可以悦目赏心、怡养性情,这是因为倾注了创作者的情趣。情趣是篆刻形式美的灵魂。技法着重地是解决“印内求印”的问题,而情趣却牵涉到“印外求印”的问题,探求情趣,使技进于道。这样,就使篆刻艺术更推向前进,不断推陈出新,也促使了篆刻家自我的艺术修养。到了晚清,吴昌硕深有感悟,总结性地提出:“今人但侈摹古昔,古昔以上谁所宗?诗文书画有真意,贵在深造求其通。”(《刻印》长诗)他批评了一些人侈摹古昔的形式,提出了要在“诗文书画”上“深造”并“求其通”,才能把篆刻艺术推向一个崭新的境界。他对篆刻的创作认为要:“匠心构思,累黍万顷,千载下之人,而欲孕育千载上之意味,时流露于方寸铁中,则虽盦三五文字,宛若断碑坠简,陈列几席,古趣盎如……(《藕花印存》序)他把篆刻的形式美注进了深邃的艺术内涵,也使篆刻的形式论更为丰富了。与情趣有密切联系的是“个性”的问题,正如陈錬说的:“凡人笔气多出天性,或出笔轻秀,或出笔浑厚,各如其人,种种不一,但能得情趣,都成佳品。”因此,篆刻家都注重于创作中体现个性面目,并认为有了个性面目,才自成一家。


(五)变,是形式美前进的动力


一种形式由产生到发展,当其成为固定的型之后,就渐渐地丧失了它的新鲜感,人们就要求变,所以变是篆刻发展的动力。我们纵观自明、清、民国到现在,篆刻的形式已迭经变化,简单地归纳起来留下这样的印象:翻古玺印的白文为朱文,或又反之;换印文的篆籀为铜器的奇字;变方篆为圆篆;变直线条为曲线条;变对称为对比;变整齐为参差;变填满为留空;变光洁为残破,等等。到了现代,变化更烈,搜遗弃为离奇;扩小印为大印;变精细为粗犷;易偏旁的常态;变正为斜;变正写为反写,等等。可谓极变化之能事,尽反其道而行之。在这些多变之中,有成功的,也有失败的。对于变,首先是应该提倡、鼓励,但要明确变的目的,即变是一种对以往的提高,而不是降低。因此,对过去的要进行去粗存精、去伪存真的提炼的工作,既不是简单地开创,也不是回归到原始的刻画。


(六)形式论的局限性


篆刻创作的形式论是至为丰富的,是我国篆刻艺术可贵的精神财富,我们必须珍惜它,发展它。但另一方面,我们又必须看到它的局限性,因为它的着眼点仅仅是形式。这种观点来源于两个方面:一是拘泥于古玺印的审美观。我们欣赏古代玺印的时候,总是排除那些官名、人名的内容,而倾其全力去欣赏它的形式美,这是合理的。二是来源于其它造型艺术并作了误借,如陶瓷中的花瓶造型,它可以给人以雄伟的感觉,或峭险的感觉.或圆美的感觉等等,于形式中可以给人想象的内容。因此,就产生了两种观念:一是“形式即内容”;二是“印章中的文字形式(排除文字思想内容)就是内容”。又因此搞混了“内涵”与“内容”两个概念。“内涵”是指“一个概念所反映的事物的本质属性的总和”;“内容”是指“事物内部所含的实质或意义”。前者是“反映”的东西;后者是“内部所含”的东西。例如篆刻它的形式反映出一种“雄伟”、“浑厚”、“峭险”等意念,这是属于“反映”范围的,它的“意象”是不固定的。篆刻中的文字意义是属于“内部所含”的,是固定的。所以,形式(包括文字形式)所反映出来的东西,并不是“内容”,而是“内涵”。篆刻艺术的载体是文字,文字是有思想内容的,它与陶瓷器的造型艺术是不同的种类。由于篆刻“形式论”研究的对象是形式,目的是追求形式美,它所反映的内涵又是不固定的。它与篆刻本身词句文字的固定性,本身就存在着矛盾的因素。这样就使它的形式脱离不了古玺印形式的属性,从形式到形式,束缚于技法,这就是它的局限性。



邓散木?跋扈将军


二、形式与文字内容结合论


(一)问题的提出


一般地说文学艺术都是讲求形式与内容结合的,篆刻既是一门艺术,它也不应该例外。但对篆刻艺术,一直来没有人明确地提出要形式与文字内容结合,这是因为篆刻艺术有它先天的特殊性。篆刻艺术是承受古代印章而发展过来的。古代印章的制作,目的主要是为了征信实用,它没有必要去考虑形式与内容的结合。现在篆刻已成为一门独立的艺术,它的性质已由实用性转为欣赏;它的内容由主要是刻名印转向于主要是刻词句印,所以它不能不考虑形式与内容的结合。过去有不少篆刻家在少量的创作中已作过有益的尝试,留下了“足迹”。虽然大多数的篆刻家在大多数的作品中,是从形式中探求新形式,特别是近十多年来,掀起了从形式中求变的热潮,但总体来说,还是属于循“老路”。而形式与文字内容结合却是一条新路,只要走的人多了,便会成为大路。所以今天提出这个问题,毋疑是有意义的。


(二)新问题原是一个“冷传统”


在篆刻创作上提出形式与文字内容结合,好像是个新问题,其实它也是一个“传统”。对“传统”的理解,不应停留在“秦汉古印”上,篆刻艺术的传统是一种历史的积淀,这种积淀经过时代历史的冲刷,去粗取精,存真去伪,不断地丰富着、发展着,今天新的好东西,将会变成未来的“传统”,前人所创造的形式与内容结合的作品,被历史所考验留到今天,它就是一种“传统”。不过,这种传统由于它存在着高难度较多,不是热门而是冷门,因此称它为“冷传统”。在明、清以来的篆刻家中,仔细地观察一下,有一些作品是形式与文字内容结合的,我在著《篆刻欣赏》一书时(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出版)就收集了七十多方。其中显而易见的如丁敬的“两湖三竺万壑千岩”,汪士慎的“巢林”,郭麐的“柳浪”,邓石如的“意与古会”、“江流有声,断岸千尺”,吴让之的“生气远出”,赵之谦的“餐经养年”,黄牧甫的“别有怀抱”、“千万树梅花主人”、“花好月圆人寿”,吴昌硕的“缶庐”、“心月同光”、“破荷亭”、“回头是岸”、“掩口”、“无须老人”、“明月前身”,乔曾劬的“劳心者”、“吹参差兮谁思”、“须髯如戟”,张大千的“千千千”,邓散木的“跋扈将军”等等,都是上乘的作品。


再说,我国的文字是先祖们从“指事”、“象形”、“形声”、“会意”、“转注”、“假借”六种方法创造而来的。其中除“假借”属于运用上的法则外,前面五种方法,从广义上说都带有形式与内容结合的意味,可见这种思维方式是源远流长的。篆刻创作中的文字主要是篆字,明显地存在着这种“结合”的色彩。明代周公谨在《印说》中提出一种为用印人作印的设想,他说:“经业家印,如骅骝汗血,蚌蛤藏珠;隐士家印,如泉石吐霞,林花吸露;文人家印,如屈注天潢,倒流沧海;游侠家印,如吴钩带雪,胡马流星;登临家印,如海鸥戏水,天鸡弄风;豪士家印,如百宝流苏,千丝铁网……”我们姑不论这种要求是否恰当,但它却反映了用印上的“形式与内容结合”的愿望。现在有许多书画家请篆刻家作印,也常常提出印的风格与他书画的风格能够和谐,这同样是用印上的“形式与内容结合”的愿望。用印上尚且讲求形式与内容结合,我们在篆刻创作上为什么不去讲求呢?



邓石如?江流有声,断岸千尺


(三)不可忽视的语言美


我国的汉字有三美:意美、音美、形美。鲁迅说:“意美以感心,一也;音美以感耳,二也;形美以感目,三也。”(《汉文学史纲要》)。由这样的文字组成的语言,所以是优美的语言。篆刻艺术是依赖语言文字来表现的,在方寸之中,它的语言又有自己的特色,即:(1)精练性,字数少,含义丰,一言穷理,以少少许胜多多许;(2)趣味性,生动活泼,隽永回味,使人悦目赏心;(3)新鲜感,陈言务去,即使运用成语,也有第一次尝到的鲜味。篆刻作品上的词语简称为“印语”,它是一件篆刻作品的主题。篆刻家在创作的时候,他所企求表达的内心,就是“印语”,借此来述志抒情。欣赏篆刻作品,也从“印语”先入目,引起思想感情的共鸣,从而达到陶冶性情。因此,篆刻的形式必须紧贴着文字内容去表现它,使形式美与语言美做到完美的统一,收到相得益彰的效果。可惜我们有许多篆刻作品,因为种种主客观原因,未能取到这种效果,偏重于形式美,而忽视了语言美,在创作的时候未把语句语言作为是自己创作的首位,甚至把印语不当作是一项“创作”,可以随便取别人的,只有形式是需要自己去创造的。


耐人寻味的篆刻,常常是从“印语”的美中去寻找形式美的味的,陈师曾刻有“染于苍”一印,因为他的篆刻师从吴昌硕(苍石),表示不忘师;古语有“苍黄反覆”,意思是说素丝可以染成苍,可以染成黄,一语双关,加上这个篆刻风格有吴昌硕的特色,因此形式与内容融为一气。齐白石刻有“不知有汉”,这个成语来源于《桃花源记》,说桃花源中人,避秦乱,逃到桃源,已不知有汉代;这个篆刻不是汉印形式,暗示了作者追求艺术新境界的意味,也是一语双关。丁敬刻的“两湖、三竺、万壑、千岩”,四个名词构成文学语言,音调抑扬,而在形式上把“万”字置于中央,取义于佛典,用来赠贺朋友大恒和尚五十寿辰,不但意美、音美、而且形也美。有些姓名印也非常有趣,如徐渭刻了一个“秦田水月”印,暗藏“徐渭”二字;瞿秋白与夫人杨之华合用一印,刻着“秋之白华”四字,都带有浓厚的文学色彩。这些都是耐人寻味的,可见“印语”是在篆刻中占着首要的地位。但是,“印语”得不到形式美的结合,就成为孤立的形外之语;相反,形式美不去与“印语”结合,这个形式也是孤立的形。只有“二美并”才能更完美、更集中、更强烈地表现出方寸之美。


(四)形式与内容结合的构成


篆刻艺术是借助下列各种手段来完成的:(1)印形:方、圆、长方、椭圆、不规则等等;(2)字体:大篆、小篆、缪篆、鸟虫篆、砖、瓦文字等等;(3)篆法变化;(4)刀法表现;(5)境界与风格;(6)边款配合。这些手段,可以部分运用,也可以综合运用,其中“风格”是综合运用,而且是一个广宽的用武之地。



邓石如?意与古会


(五)形式与文字内容结合的高难度


自明代文人篆刻兴起以来一直到现在,篆刻家在篆刻的创作中,只有小部分作品是形式与文字内容相结合的,而大部分是形式与内容不相干的,究其原因,我认为是:


(1)形式与文字内容结合,一般指的是词句印,姓名印不易结合;


(2)有些词句内容,不能唤起篆刻家的艺术想象,必须选择词句;


(3)形式与文字内容结合,实际上是印内工夫与印外工夫的结合,缺乏印外的修养就难创造;


(4)篆刻家的审美观念被古代印章规范所束缚,不愿或不屑去思索;


(5)篆刻家忙于应付酬酢的篆刻。


虽然如此,但前人毕竟创造了形式与文字内容结合的作品,现在需要的是去发扬光大。


三、结语


形式论和形式与文字内容结合论,都是篆刻艺术创作的方法论,长期以来在并存着、发展着。二者是互相依存、相得益彰的。形式论是篆刻艺术创作的基础,形式与文字内容结合,首先是以形式论为前提的,形式与文字内容结合如果不具备形式论所达到的要求,即缺乏完美的技法,甚至违背了技法的原则,那么这种“结合”就不是完美的结合,或者是流于庸俗化的东西。但形式与文字内容结合论,毕竟又是形式论的发展,它能使篆刻艺术创作开拓出一条广阔的途径。形式论又是区别于“形式至上论”的,因“形式至上”走上了极端的道路。所以同样,形式与文字内容结合论不是惟一的,不能趋向于极端。艺术创作应该“百花齐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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