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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面看水,一面想你》——沈从文与张兆和

 昵称535749 2015-08-27

2015-08-26 21:00 | 豆瓣: 

一九二九年,上海,中国公学。

一个男子站在讲台上,看着下面坐满了人,他原来精心准备的开场白却一字都说不出来,就这么呆呆的站了十分钟,学生们就这样看着他,就像看一个羞涩的小孩子一样,彼此这么尴尬着,学生也没有起哄,也许是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他背过身,提笔在黑板上写:“第一次上课,见你们人多,怕了”。学生们哄堂大笑,他们不是笑老师胆怯,而是觉得他很可爱,用笑声宽容了他的惶恐。

这位老师便是沈从文

这是他第一次讲课,这年他由徐志摩引荐,校长胡适同意聘请来校任教,主讲现代文学选修课,他没有任何背景,只有一张小学文凭,胡适看中的只有他的才华,这种情况在现在看来是不可想象的,也可见当时的学术风气之正,为了这次讲课他还买了件新衣服,为了不迟到还特意打了黄包车来学校,而这次讲课的报酬还不及车费,可见他内心的激动和对这次机会的重视,现在看来还真是可爱。

在这次课上,有一个英语系的女生慕名前来听他的课,坐在人群的某个角落,她也许抬头看过这位胆怯可爱的老师,并会像其他同学一样笑了笑,这个皮肤黑黑却也清秀美丽的女生就是张兆和,她是学校公认的校花,男生都喊她黑牡丹,她还调皮的把男生写给她的情书编号,如“青蛙一号”“青蛙二号”诸如此类,用现在的话来讲就是备胎一号,备胎二号,还真是调皮。

她把这些情书保存起来,一个都不回,女神就是这么傲娇。她出身名门,大家闺秀,父亲张武龄是位富商同时也热衷教育,和蔡元培、胡适等人关系密切,家里四位女儿分别取名:元和、允和、兆和、充和,都非常了不起。以至后来叶圣陶也说:“九如巷张家的四个才女,谁娶了她们都会幸福一辈子”。

沈从文与张兆和,本来毫无相干的两个人,一个是来自湘西宁静的凤凰小城,曾参行伍,有才华却也稍显自卑的男子;一个是名门之后,家境优越的有才但也孤傲的女神。在遇见之前,这是两个世界两种生活方式的人,奇妙的缘分让他们从此联系在一起。

命运是很古怪的东西,把大千世界本来无法遇见的人联系在一起,无论富贵贫穷还是相隔万里;缘分也是很奇妙的红绳,让我们遇见形色不同的人,有些人让你讨厌到难以忍受,也有人会让你一见如故倍感亲切的,无论如何,遇见就是缘。

我们对未来的憧憬很大一部分是相信在未来的某个时刻,能遇见那个和自己厮守一生白首不相离的人,为了这份憧憬,我们每天都可以很开心也很努力,只为在未来的哪天遇见,以最好的姿态站在TA的面前,明白了这点,我们现在受的苦痛也就不过如此。

是的,沈从文这个从大山走出来的男子遇见清秀典雅的张兆和,便也爱的一发不可收拾,他按捺不住内心狂热的爱慕,文人一般都内敛只好把爱慕之情化作情书。如今的我们有了许多的沟通工具,但再也找不回那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女生收到情书是很幸福的,想象一下:在夜深人静之后,爱慕你的男生被相思折磨个辗转反侧夜不能寐,便只能把延绵的情感化作一字一句的情书,他冷的打哆嗦搓搓手之后还是继续写,也许他会为了写上一句美诗去翻遍古典诗集,那个时候,再呆板的男生也会化作浪漫的诗人,也许他会写着突然发笑,羞涩有温柔,他是快乐的,女生们也是幸福的,是的,好好珍惜给你写情书的人吧。

他给张兆和的情书里写道:

“我曾做过可笑的努力,极力去和别的人要好,等到别人崇拜我,愿意做我的奴隶时我才明白,我不是一个首领,用不着别的女人用奴隶的心来服侍我,但我却愿意做奴隶,献上自己的心,给我爱的人。我说我很顽固地爱你,这种话到现在还不能用别的话来代替,就因为这是我的奴性。”

“你不会像帝皇,一个月亮可不是这样的,一个月亮不拘听到任何人赞美,不拘这赞美如何不得体,如何不恰当,它不拒绝这些从心中涌出的呐喊。你是我的月亮,你能听一个并不十分聪明的人,用各样声音,各样言语,向你说出各样的感想,而这感想却因为你的存在,如一个光明,照耀到我的生活里而起的。”

“三三,莫生我的气,许我在梦里,用嘴吻你的脚。我的自卑,是觉得如一个奴隶蹲下用嘴接近你的脚,也近于十分亵渎了你的美丽。”

“我不仅爱你的灵魂,也爱你的肉体。”

“一个女子在诗人的诗中,永远不会老去,但诗人,他自己却老去了。其实诗人会老,但他的情愫不老。”

在信中,沈从文把自己下放到卑微的地位,只为仰慕心中的女神,爱一个人是很卑微的,低到尘埃里。多么美好的字眼,我想现在女生看到也会莫名的感动,暧昧而不庸俗,骚动却也真诚,后来沈从文的朋友看到这些情书大为赞叹:“这个情书才叫真正的情书,我从来没见过这样好的情书。”

话说在研习一些民国文献的时候,也看过不少精致的情书,有卞之琳诗意般细腻,有徐志摩浪漫般的风流,也有钱钟书深情典雅,但对沈从文这种调皮似的表现爱慕之情的情书还是颇为惊艳的,这种风格与后来者也是我最喜欢的作家王小波先生和他夫人李银河之间的情书颇有异曲同工,只是王小波在情书里更显俏皮可爱些,王小波在情书里最经典就是:“你好哇李银河。”问候般的开始,一般叙述一件事都可以引爆写点,可以是高深的学术问题,也可以是隔壁家的阿猫阿狗之事,并引发一连串的各种哲学思考和探讨,如生死问题,性学问题。看完让人忍俊不禁,字里行间尽显童真单纯,就像一个调皮的小孩子般招人喜欢。

收到如雪花般飘过来的情书,张兆和是又惊又喜又惶恐的,他惊的是她也倾慕沈从文的,要不然不会去旁听他的课,但还谈不上喜欢,欣赏的成份更多。惊的是自己是他的学生,不符合常情,年龄差距也挺大的,这是师生恋,她心理上还是越不过世俗的鸿沟。

当时他们俩的事闹的沸沸扬扬,但该怎么办呢?惴惴不安的她想到了校长胡适,于是,他就像遇见救命稻草一样的抱着一沓情书去找了胡适告状,说老师写情书给学生太不像话了。原以为校长会安抚她并答应好好管教沈从文,让他收敛点,没想到出现这样一种情形:

张兆和:“你看,他是我的老师,写这样的信给我算什么样子?”

胡适:“沈从文没有结婚,他追求你是可以的,你同不同意也是你的自由,我觉得沈从文章写得挺好,挺有前途的,你们可以通通信嘛,看样子他顽固的爱着你。”

张兆和:“可我顽固的不爱他。”

胡适还打趣的说:你和你父亲是老乡,我也认识,要不,我去跟他说说。这场谈话就这样结束了,张兆和原以为校长不说大发雷霆,至少也会为自己主持下正义吧,哪晓得还这么调皮的想来结个百年之好。张兆和气愤的拿起信就走了。

虽说胡适这样调侃的应付了张兆和,却也还是给沈从文写了信打下预防针:

“这个女子不能了解你,更不能了解你的爱,你错用情了,不要让一个小女子夸口说她曾碎了你沈从文的心”

胡适这事做的还算圆满,可这些哪能让沈从文退却呢,情书还是照写不误,还真是有倔脾气,话说在爱情的世界里,本来就要男生主动,就是要胆大心细脸皮厚,也要坚持和真诚。

男生一两次也不该气馁,毕竟这不是过家家,再者说了大家都是普通家的孩子,没有阿汤哥的魅力,也没有吴彦祖那连男人都不可否认的帅气。大家都没有让心仪的女生一看就爱上的冲动,外在不加分,那就拼内在的美,好事多磨嘛,是吧。

要说张兆和一点心动那也不太可能的,毕竟每天那么多深情的话摆在那里,那一封封情意绵绵的信也不是那么容易抵挡的,后来他又收到了一封,不同的是比较长,足足有六页。让她的心理防线也开始松动,她在日记里写道:

“看了他这信,不管他的热情是真挚的,还是用文字装点的,我总像是我自己做错了一件什么事因而陷他人于不幸中的难过。但他这不顾一切的爱,却深深地感动了我,在我离开这世界以前,在我心灵有一天知觉的时候,我总会记着,记着这世上有一个人,他为了我把生活的均衡失去,他为了我,舍弃了安定的生活而去在伤心中刻苦自己。”

一九三零年,因为胡适要离开中国公学,沈从文也要离开。在离开之前,沈从文希望与张兆和有一个结果,才有了那封长达六页的情书,至此,沈从文坚持不懈的努力有了成就,张兆和的心理防线就这样一点一点的打开,默许了彼此间的关系,她也被感动了。

一九三二年七月,张兆和毕业,回到了苏州。沈从文便从也从青岛来到苏州张家探访,一是为了缓解一下相思之情,二是有提亲之意,盛夏的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街上的行人也少的可怜,他不安的来到张家大院门前,敲开了大门,得到的答复是三小姐不在(兆和),这时候刚好二小姐(允和)看到了沈从文并认出他来,便说三妹去图书馆看书去了,还请他进屋一坐,有点失落的沈从文茫然失措,留下自己旅馆的地址就匆匆的走了。

当他回到旅馆正低落的望着天花板的时候,突然传来敲门声,开门一看站着的正是自己苦苦思念,等到花儿都谢了有开了的女神,他激动的说不出话来。原来是沈从文的诚恳打动了二姐允和,待张兆和回来的时候,允和便要她去旅馆看望沈从文,最好能邀到家里一叙,理由就就说:“我家兄弟姐妹多,很好玩,请你来玩玩。”

张家人对他的包容态度让他松了一口气,便买了些礼物和张兆和一起回来张家,这段时间可以说是关系迅速升温直到最终确定下来的前奏,张兆和的心理防线算是打开了,便也默认的接受他那温暖的爱,在苏州这段日子,生性胆怯的沈从文并没有立马提亲,七天之后便回了青岛,后来还让二姐允和去试探性的征求张父的意见,张父是个思想开明的人,在儿女的婚事上并没有强加干涉,便也欣然的接受了沈从文。在得到父亲明确的答复后,张兆和欢喜的给沈从文发了封电报,就一字:

“允”

意思就是父亲允许了他们的婚事,后来张兆和怕他看不懂,又加发了一封:

“乡下人,来喝杯甜酒吧!”

一九三三年九月九日,沈从文与张兆和在北平的中央公园举行了婚礼。沈从文这段四年的追寻终于有了一个美好的段落,终得美人归。他们没有豪华的仪式,也没有宽广的场地,甚至连新房都简陋,寒酸,可他们相依相爱,这也就足够。

婚后,他们一起去了青岛,沈从文是幸福的,他的创作力也得到了极大的迸发,日后那本不朽的经典《边城》就是在这段甜蜜的时间内定稿的。小说里那"黑而俏丽"的翠翠,便是以张兆和为原型写的,对于每个读过《边城》的人来说,湘西那个凤凰小城,便也成了无数人向往的世外桃源,大多想去凤凰的人,心里都有一座边城,还有一个叫翠翠的姑娘。后来因为母亲生病,沈从文回了一趟湘西。在路上,他又为张兆和写了许多情书,张兆和也愉快地回了,信中沈从文叫张兆和“三三”,而张兆和叫他“二哥”。

如果故事发展到这里,那后面的生活便也是平淡无奇的这样下去,会生几个小孩,教他们写字念书,也许还会养宠物,就这么快乐的生活下去,然而,生活并不是童话,也没有假设,也不是能想到无数的美好,因为,那是一个动荡的乱世,个人命运与整个国家民族的命运是紧密相连。

一九三七年,抗战爆发,沈从文和许多知识分子一样,随后南下,去了当时称为民族最后的文化血脉阵地的西南联大教书,而张兆和留在了北京,照顾两个年幼的孩子。两地分居的生活,琐碎的家务事代替了之前的风花雪月,浪漫缠绵。张兆和在北京,带着两个孩子,在乱世中生活的并不容易,甚是可以说是窘迫,一个家庭妇女的唠叨和怨恨便也随性爆发出来,想想呢,再美好的爱情,遇到柴米油盐酱醋茶也会褪下浪漫的颜色,她对沈从文发泄说他以前不懂节俭,打肿了脸装胖子,不是绅士而冒充绅士。以前的阔绰造成了今天的艰苦。

沈从文也很不舒服,他觉得张兆和不爱他了,不愿和他在一起了,还处处躲着他,甚至嫌弃他,沈从文的自卑情绪一直笼罩着他,以前的时候,沈从文的手稿张兆和会经常看,有时还是动笔修改,这让他一直很不适应,也感到了沉重的压力,他自己也说:

“一看到妻子的目光,总是显得慌张而满心戒备。”

他是那样的不自信,还说如果张兆和爱上了别人可以自由的走,傻瓜,她怎么会爱上别人呢。

他的不自信也让他患上了忧郁症,后来他回到了北京,在清华园疗养,时间有两个多月,在他最需要张兆和温暖照顾的时候,她并没有去陪,也没有去看望他,张兆和的不理解让他们在婚姻的路上走的艰辛,建国后,沈从文面临他人生即将来到的政治风暴,他被郭沫若批为“桃红色文艺”,属于反动派。沈从文的境遇更加悲怆,世态炎凉又一次在他们面前呈现,众人的冷漠目光,还有妻子对他“为什么不向新中国靠拢”的责骂。他也快要崩溃,她只是怕这一切怎么就变成了这样。

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清秀端庄的黑牡丹了,她是个妻子,两个孩子的母亲,岁月早已把她磨练成了整天和柴米油盐酱醋茶打交道的妇人,她要为生计着想,为孩子的未来着想,从小衣食无忧的她哪受的了生活如此的“摧残”。受不了这种生活的窘境和生活质量的落差,让她便也心生怨恨。

在这种双重的压力下,沈从文想到了自杀,他在家里喝下煤油,割开自己的手腕。幸好他堂弟发现了他抢救及时,可他真的受不了这个世界。

一九六九年,“十年”开始的第三年,此时张兆和已经被下放到湖北咸宁。而他也作为反动文人要下放改造的前夕二姐张允和去看望过妹夫沈从文,后来她回忆到:

我看望完他正要离开的时候,他喊住我说道:“莫走,二姐,你看!”,只见他从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一封皱头皱脑的信,又像哭又像笑的对我说:“这是三姐(张兆和)给我的第一封信。”他把信举起来,羞涩的眼神之中尽显温柔。

我说:“我能看看吗?”

只见他把信放下来,又像给我又像不给我,把信放在胸前温了一下,并没有给我,把信塞在口袋里,手紧紧的抓住了它,生怕它会飞走。

我正觉得有些好笑,他忽然说:“三姐的第一封信,第一封。”

接着吸溜吸溜地哭起来,快七十岁的老头像一个小孩子哭得又伤心又快乐。”

哭的那么委屈,这段艰辛的生活带给他太多太多的伤痛。

一九八五年的时候,沈从文接受一个记者的采访,说到“十年”时期打扫女厕所的事,他自嘲的说,我在政治上不可靠,但道德上相当可靠,我打扫的女厕所之干净,没有任何一位女士不满意!听完后那女记者忍不住对他说:“沈老,您真是受委屈了!”他没想到的是——这位当时已经八十三岁的老人,竟然抱着她的胳膊,嚎啕大哭起来。

他也许不是哭打扫女厕所受到的那种侮辱,也不是怕众人对他的冷漠,他哭的是,在那些年里,她的妻子,没有给他一个温暖的肩膀和理解,这便是心中最大的痛。

三年之后的一九八八年五月十日,沈从文因心脏病复发离世。

他这一辈子,行过很多地方的桥,也看过许多次数的云,喝过许多种类的酒,见过形色各种的人,终于,他还是回到了原处。葬在了他的故乡——凤凰。

“一个士兵要不战死沙场,便是回到故乡。”

这句话是由黄永玉先生题写,镌刻在他的墓前的石碑上,这也是他一生的写照,他坟地的对面是一片悬崖,崖上蓬勃生长着大丛的虎耳草,他最爱的兆和,这一生她都没有摘到,于是,他将生生世世守望她,生前与这位二哥关系很好的四妹张充和也给他写了一幅挽联:

不折不从,亦慈亦让;

星斗其文,赤字其人。

他走了,也许带着遗憾,许多年后,他的妻子也渐渐理解了他,后来在整理完《从文家书》时在后记时写下这一段话:

“从文同我相处,这一生,究竟是幸福还是不幸?得不到回答。我不理解他,不完全理解他。后来逐渐有了些理解,但是,真正懂得他的为人,懂得他一生承受的重压,是在整理编选他遗稿的现在,过去不知道的,现在知道了;过去不明白的,现在明白了。他不是完人,却是个稀有的善良的人。”

太晚了!为什么在他有生之年,不能发掘他,理解他,从各方面去帮助他,反而有那么多的矛盾得不到解决!悔之晚矣。”

晚了,一切都晚了,她懂了,但他早已经走了,一切都已经没有办法重新来过,二零零三年的春天,她也溘然长逝,一切都将归于尘土。

在爱情的世界里,又有几人不带有一丝遗憾与歉疚?完美的终究是稀少,就像成功一样。终其一生,我们会经历种种的诱惑和磨难,也会做出不一样的选择,但在爱情这个命题上,理解和包容真的很重要,如果当时张兆和能理解些沈从文,多给他一许温暖,他也不会绝望至此,彼此相偎相依,再大的坎也不过如此。愿尘世中的恋人们,多给对方些理解与宽容,毕竟茫茫人海,遇见,相知,相爱,不容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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