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读诗先明“诗家语”(上)

 昵称503199 2015-08-29

        读诗先明“诗家语”上)

 

何谓“诗家语”?最先提出这一概念的是宋朝王安石。

宋人魏庆之编的《诗人玉屑》卷六载:“王仲至召试馆中,试罢,作一绝题云:‘古木森森白玉堂,长年来此试文章。日斜奏罢《长杨赋》,闲拂尘埃看画墙。’荆公见之,甚叹爱,为改作‘奏赋《长杨》罢’,且云:‘诗家语,如此乃健。’”在王安石看来,“日斜奏赋长杨罢”,是“诗家语”,“日斜奏罢长杨赋”,则不是“诗家语”。为什么?王安石语焉不详。

对这一理论最先做出详尽解说的当数当代著名诗评家周振甫先生。他在《诗词例话》里有一节专论。他说:“王安石说的‘诗家语’,就是说诗的用语有时和散文不一样,因为诗有韵律的限制,不能像散文那样表达。要是我们用读散文的眼光去读诗,可能会忽略作者的用心,不能对诗作出正确的理解,那自然体会不到它的好处,读了也不会有真感受。”由此可见,“诗家语”是相对于散文的语言而言,是对诗歌语言特征的高度概括。如果说,王安石提出“诗家语”是立足于写诗,不要用散文的语言来写诗,那末周振甫先生则主要是立足于读诗,不要用读散文的方法来读诗。周先生提示我们,读诗、赏诗,首先就得明白“诗家语”。

什么是“诗家语”?或者说“诗家语”具有什么特征呢?这个问题大得很,恐非三言两语说得清楚,根据周振甫先生的说法,我们现在暂且将其概括为三点:反常,精警,含蓄。说是“暂且”,这是因为这三点并不是“诗家语”的全部,比如诗歌语言必须是音乐的语言。音乐是无语言的节奏,散文是无节奏的语言,而诗是有节奏的语言,诗律是诗歌的重要特征,“诗家语”要受诗律的控制。诗词只有节奏和谐,才能给人以美的享受。如声调、音节、平仄、押韵等。我们说声情并茂,声是声音,情是情感,诗是抒情的文学,这情需要借助声音的旋律来拨动读者的心弦,可见音乐在诗词中占有很重要的地位。而“诗家语”反常、精警、含蓄的特征在一定程度上也是受其音乐性的限制。但是,这个问题,我们另有专门介绍,这里便不再重复。

“诗家语”的特征之一是反常。所谓反常,是指“诗家语”不受逻辑和语法的约束,常常有悖于常规常理。可以说,诗歌语言是一种最不科学、最不规范、却最具艺术表现力和艺术创造力的语言。不明白这一特征,诗歌鉴赏就无法入门。例如杜甫的诗《秋兴八首》(其八):

昆吾御宿自逶迤,紫阁峰阴入渼陂。

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

佳人拾翠春相问,仙侣同舟晚更移。

彩笔昔曾干气象,白头今望苦低垂。

这是描写诗人当年游览长安的诗,借以表现长安的繁华。首联写游览的路线,昆吾、御宿、紫阁、渼陂,都是昔日长安胜游之地。颔联承首联第一句,写长安的富裕,颈联承首联第二句,写划船游渼陂,“佳人”指陪游的歌妓,仙侣指同游的诗人岑参等,尾联写自己当年文彩斐然,现在文思枯渴。

这首诗历来最受评家评议的是颔联,既没有生僻的字眼,也没有古奥的典故,但不懂“诗家语”的人读起来可能不知所云。其实作者在这里运用了倒装的句式,按照一般的说法应是“鹦鹉啄余香稻粒,凤凰栖老碧梧枝”。作者把“香稻”“碧梧”提到前面,香稻是被鹦鹉啄后余剩的香稻,碧梧是被凤凰长年栖息的碧梧,通过稻粒的富足、梧叶的茂盛来反映盛世气象。这就是“诗家语”。如果按一般顺序描写,重心落在“鹦鹉”“凤凰”,就显得很平淡,不能把极盛的景象突现出来。

倒装有时不是因为表意的需要,而是音律的限制。例如,毛泽东《浪淘沙·北戴河》:

大雨落幽燕,白浪滔天。秦皇岛外打鱼船。一片汪洋都不见,知向谁边?

往事越千年,魏武挥鞭。东临碣石有遗篇。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这首词五十四字,其平仄是:‖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平仄仄仄平平。仄仄平平平仄仄,仄仄平平。‖(前后阕同。)

词最后两句:“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引自曹操《观沧海》,原诗是:“秋风萧瑟,洪波涌起”,由于平仄的限制,所以词把“萧瑟”放在第一二两字,“秋风”放在第三四两字。

再如,辛弃疾《西江月·夜行黄沙道中》:

明月别枝惊鹊,清风半夜鸣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七八个星天外,两三点雨山前,旧时茅店社林边,路转溪桥忽见。

词下阕全是倒装句。第一二句常用语序是“天外七八个星,山前两三点雨”。词上阕月朗天清,词下阕阴云密布。改用倒装句式,可以突出山雨骤至的急迫。最后两句也是“诗家语”,结构和散文不一样。要是用读散文的方法,从叙次先后看,先茅店,次社林,次路转,次溪桥,好像是说过了茅店,再过了社林边,这时路拐弯转向,忽然看见一座溪桥。依此,词句当解作“路转忽见溪桥”。但词把“忽见”放在最后,正说明在“路转溪桥”以后才忽见,忽见的是“茅店”,这不是一般的茅店,而是“旧时茅店”,位于“社林边”。提前写茅店是为把它突出来,透露出作者“忽见”的惊喜。一场大雨即至,正愁没有躲处,走过溪头,拐一个弯,就忽然见到社林边从前歇过脚的那所茅店。这时的快乐可以比得上“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需要补充的是,词用倒装句,不全是为了抒情,也是为了押韵。只要找一找词的韵脚,也就知道了。

有时诗人故意把词语错位,是为了创造一种诗意的氛围,产生新奇的效果。例如韦庄《春陌》二首(其一):

满街芳草卓香车,仙子门前白日斜。

肠断东风各回首,一枝春雪冻梅花。

这首诗写傍晚时分,一群女子和各自心爱的人春游归来,车子把街道挤得水泄不通,可是一位女子却从早到晚站在仙子门前,一直到“白日斜”也没有等到她的情郎,大家回首向她道别,她的心如“断肠”般悲痛,但是她还在等待,其容貌如在寒雪中凝结的一枝梅花。

诗的尾句很奇特,按理性逻辑应该是“一枝梅花冻于春雪”,但诗人却将“一枝”这个数量词修饰“春雪”这个名词。这种错位,完全违背了语法和逻辑规范,但却显得别致而新颖,给读者以强烈的冲击。这姑娘好比是“一枝”卓然傲立在春雪中的梅花,她对爱情坚贞执着的形象顿时凸显在我们眼前。如果将诗句写成“一枝梅花冻春雪”或“春雪冻一枝梅花”,那就俗不可耐,索然寡味。清人洪亮吉有云:“诗家例用倒句法,方觉奇峭生动。”这个诗句是对洪亮吉论述的最好说明。

古诗句式因受字数、韵律、节奏、突出、强调等因素限制,其构成方式与现代汉语表达习惯差异甚大,这就是所谓的诗家语。现在回到王安石改诗的那个例子,王安石移一字而成“诗家语”,这是什么原因呢?

按照文法分析,“日斜奏罢《长杨赋》”似乎更顺畅也更合乎逻辑。但细细推敲,王安石的改动确是非常老到。首先,《长杨赋》本为汉朝著名赋家扬雄的名作,王仲至借此自喻,表现出他应试完毕后自鸣得意的心态,但“奏罢《长杨赋》”,只是一个简单的动宾结构,好似说话一般,缺少韵味,而“长杨赋”三字也过于直露。改动之后,“奏赋长杨”,形成了双宾语结构,增加了动作的层次感,使内蕴更为丰富。其次,“赋”与“罢”虽均是去声,看似于格律无碍,但“赋”字是“合口呼”,发声较为沉闷而短促,而“罢”字为“开口呼”,声音响亮而高昂,放在诗句末尾,与全诗的平声韵恰相应和,最能表现作者激动兴奋的精神面貌。一字之调整,显示了大诗人独特的语感,表现了“诗家语”与散文语的迥然不同。

倒错,或者说倒装,是“诗家语”的一个重要表现,在诗词中俯拾皆是。不仅表现在词语的错位,而且也常常表现在句子和篇章。

表现在句子的,例如,李颀《送魏万之京》:

朝闻游子唱离歌,昨夜微霜初渡河。

     鸿雁不堪愁里听,云山况是客中过。

     关城曙色催寒近,御苑砧声向晚多。

莫见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蹉跎。

这是一首送别诗。诗中一、二两句写魏万冒着严寒风霜北上京城。“初渡河”,把霜拟人化,写出深秋时节萧瑟的气氛。中间四句或在抒情中写景叙事,或在写景叙事中抒情,想象魏万旅途中的孤苦。最后两句劝勉魏万到了长安之后,不要只看到那里是行乐的地方而沉溺其中,蹉跎岁月,应该抓住机遇成就一番事业。表达了诗人对魏万的深情厚意,情调深沉悲凉,但却催人向上。

诗首联“朝闻游子唱离歌”,先说魏万的走,后用“昨夜微霜初渡河”,倒回去点出前一夜的景象,时空倒置,将后来发生的情事写在了前面,用的是倒戟而入的笔法。

表现在篇章的,例如,张继《枫桥夜泊》: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

此诗脍炙人口,流传甚广,但粗读不易理解,因为全篇的时序不但完全倒置,而且诗歌的章法也颇耐人玩味。诗人是夜半时分听着钟声,停泊于姑苏寒山寺下的,飘泊羁旅的忧愁,使诗人面对着江桥、枫桥下的渔火难以入眠,就在这“对愁”之中,不知不觉“月落乌啼”拂晓来临了。诗把时序完全颠倒过来,所以此诗只要倒过来吟读,其意才明白晓畅。这种语序倒置的写法,在叙事文学中是难以成立的,因为它不符合叙事的逻辑性和顺序性,但诗歌语言的特殊性,却决定了它不但可以,而且用得好还是一种技巧的表达。

又如,李清照词《醉花阴》: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销金兽。佳节又重阳,玉枕纱厨,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上阕第一、二句写“昼”,第三、四、五句写“夜”,下阕忽然又写“黄昏”,为什么会出现如此的时序错乱?原来词人描写了重阳一昼夜的生活,先从白天写起,再回过头去,写前夜情景,然后再回到当天黄昏,用了类似插叙的写法,这样写,便于表现词人由愁瘦而步步推进的心绪。

“诗家语”不仅常以违背法理,不讲文法为能事,而且也常常违背事理,以无理而妙,无理而趣显能耐。例如杜甫长篇叙事诗《北征》中有几句诗:

坡陀望鄜畤,岩谷互出没。(坡陀:山岗起伏不平。鄜畤州原野。)

我行已水滨,我仆犹木末。

有人对最后一句提出质疑:“人非猿猱,何得行于树杪?”人怎么会在树梢上行走呢?看似无理,但细一想,这无理之处正是诗的佳妙之处。原来诗人归心似箭,“苍茫问家室”,因此,他行走迅速,已到了山下水边,而仆人却落在后边的山上,远远望去像在树梢上一样。这样的描写生动地表现了主仆二人,一前一后在岩谷间互相出没的情景。

再如李白《秋浦歌》(十六)

秋浦田舍翁,采鱼水中宿。

妻子张白鹇,结罝映深竹。(白鹇:供观赏的鸟。:捕鸟兽的网。)

“采鱼水中宿”,能不能据实改成“采鱼船上宿”?不能,因为“水中宿”看似不合情理,却更能表现农夫为了生计而昼夜不息在水面上经营的辛劳。再如:

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

这是王维很著名的一首描写思乡之情的杂诗。一个羁旅异乡的人对故乡的思念,可以开列一张长长的清单。初唐的王绩写过一篇《在京思故园见乡人问》,从朋旧童孩、宗族弟侄、旧园新树、茅斋宽窄、柳行疏密一直问到院果林花,仍然意犹未尽,羁心只欲问;而王维这首诗却撇开这些,独问对方:来日绮窗前,寒梅著花未?这就很有些出乎常情。但细一想,又最有意趣。因为我们对故乡对亲人思念得越是深切,回忆的事情便也是越细琐,而忆念越细,思念也便越深,连窗前的这枝很平常的最不起眼的寒梅都在游子的深深忆念之中,其他的人和事还待多说吗?这就是无理而妙。所谓“无理”,乃是指违反一般的生活情况以及思维逻辑而言;所谓“妙”,则是指其通过这种似乎无理的描写,反而更深刻地表现了人的各种复杂感情以及因这种逆常悖理而带来的鉴赏者所意想不到的诗美、诗味。由于这种写法别具一格,虽有悖常理,却别开生面,饶有兴味,许多优秀的诗作也就是这样出来的。

汉乐府里有一首诗,模拟女子口吻,描写忠贞不渝、誓死不二的爱情。诗云: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

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首诗通篇都是“无理”、“不通”,然而,说起来虽近荒唐,细按则有趣味。诗中写了五种不能实现的自然变异:“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有了这五件事,“乃敢与君绝”。五件事纯属荒唐,根本无法实现,但正是因为它们悖于常理,才使末句包含的实际语意与字面显示的语意正好相反,有力地体现了主人公“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的愿望,表达了女主人公对爱情的执着、坚定、永不变心的坚强性格。

宋代严羽在《沧浪诗话》中说:“诗有别材,非关书也;诗有别趣,非关理也。”严羽强调诗歌的“别材”“别趣”,就是指诗歌的材料与语言有别于散文。苏轼也曾说:“诗以奇趣为宗,反常合道为趣。”“反常合道”,即“无理而妙”,所以,“反常”是构成诗之奇趣的原则之一,因而也成为诗歌中最常见的艺术手法,能使人获得一种别有洞天的新奇美感。

上面说“诗家语”的第一个特征:反常;下面说“诗家语”的第二个特征:精警。

精警凝炼,是诗歌语言最根本的要求。因为诗歌篇幅短小,“尤工远势古莫比,咫尺应须论万里。”(杜甫《戏题王宰画山水图歌》)写诗也如绘画一样,“笼天地于形内,错万物于笔端”,在尺幅画面上绘出万里江山景象。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以少胜多,用最精练的文字表达最丰富的内容。

怎么样达到这个目的呢?诗家方法很多,主要的有炼字、省略、剪裁。

下面先说炼字。炼字,又称“炼词”、“炼句”。即根据内容和意境的需要,精心挑选最贴切、最富有表现力的字词来表情达意。古人有许多关于炼字的心得:邱濬谓“诗中用字,一毫不可苟,倘一字不雅,则一句不工,一句不工,则全篇皆废矣。”卢延让谓:“吟成一个字,捻断数茎须。”贾岛谓:“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至于贾岛“推敲”的传说,王安石对“绿”字的推敲,更是有口皆碑。既然古人写诗,殚精竭虑,千锤百炼,那么,我们读诗当然也应当字斟句酌,细味细尝。不如此,焉能体会到诗人的良苦用心?

例一                山中留客    (唐)张旭

            山光物态弄春晖,莫为轻阴便拟归。

            纵使晴明无雨色,入云深处亦沾衣。

此诗的中心在标题上已说得明白,留客;留客的目的是欣赏山中美丽的春光。因此,诗必须说清楚两个问题,一是山中的景观美不美,客人值不值得留下来呢?二是客人为什么走?怎样才能打消他的顾虑呢?短短的一首诗,四句话,二十八个字,要说清楚这么一番大道理,有可能吗?我们读一读诗吧:“山光物态弄春晖。”多么动人的诗句!“山光物态”四个字,使人很自然地想起连绵起伏的群山,茂密翠绿的森林,青青的野草,淙淙的溪流,吱吱的虫鸣,斑斓的鲜花,舒翼的飞鸟,飘逸的白云,和煦的阳光,闪烁的露珠‥‥‥而那一个“弄”字,尤使人想象着它们都在春风轻轻的吹拂之下,争奇斗艳,竞秀吐芳,弄首搔耳,卖风弄骚,向你招手,向你挑逗,多么妩媚,多么诱人,一个“弄”字就这样把所有的景物都写活了,哪一个山中游客能不砰然心动!那么,是什么原因使客人还想离去呢?莫不是天上起了雨云?那么,我告诉你,即使在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你在这深山密林中穿过,露水也照例会打湿你的衣服。读了如此优美动人的诗,别说那个客人再也不会说一个“走”字,就连我们这些人,也恨不能插上双翅飞到诗人身旁!

例二           江雪      柳宗元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柳宗元是唐朝一个伟大的文人,但却是一个很不幸的政治家。他出身于官宦家庭,少有才名,早有大志。唐顺宗继位后,积极参与王叔文集团政治革新。永贞元年九月,革新失败,贬邵州刺史,十一月加贬永州(今湖南零陵)司马。元和十年春回京师,又出为柳州刺史(所以称柳柳州)。宪宗元和十四年卒于任所。

这首诗当是柳宗元在永州所写。当时,他处境危险,周围充满密探,随时都可能遭人陷害。而他昔日的好友,或者如刘禹锡,同样遭贬,远在天涯,音书难通,或者如韩愈,明哲保身,不敢往来,甚至还责备他参加王叔文革新是“不自贵重顾籍”。柳宗元“勇于为人”,不为恶势力所屈,也不因众叛亲离而懊悔,依然我行我素。但是,他也有满腔的怨愤要向世人倾诉,有无数的心曲希望朋友理解,他要回答好心善良的人们对他的质疑,他要反驳别有用心的小人对他的诬蔑,真是说不完道不尽。怎么表达?谁能有柳宗元这样的能耐啊,仅仅一首绝句,二十个字,便把内心翻滚的无限思绪抒写得淋漓尽致。

千万座崇山峻岭之上,飞鸟都龟缩不敢出巢,没有了它们的踪迹;无数的道路上,见不到一个行人的影子。一切有活力有生命的事物统统被扼杀了,大地死气沉沉,绝无生机。这时候,唯那江中有一条小小的渔船,船上有一个小小的人影,他顶着呼呼的北风,冒着万里冰封的严寒,戴着斗笠,披着蓑衣,高高地举着一根钓竿。他要干什么?钓鱼吗?钓权吗?钓利吗?或者沽名钓誉吗?不,都不是,诗人告诉我们,他是在钓雪!真是匪夷所思,高深莫测!在众人看来,这不是疯子吗?对!柳宗元正是要告诉你,他是疯了,他是狂了,他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韪,逆潮流而动。“虽千万人吾往矣”(《孟子》)!一个大勇之人就这样昂然挺立在我们面前。柳宗元用一个“雪”字还告诉了我们,是什么“灭绝”了一切生灵,使山河变色,使大地无光?是雪,是漫天飞舞的暴风雪。他“钓雪”,在与“雪”奋力搏斗!“雪”能够钓上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论语》),“义之所在,生死以之”(《孟子》),在这邪恶横流、罪恶滔天的世界上,为着一个坚定的信念,为着神圣的事业,即便孤身一个也会不计得失,不顾后果,舍生忘死,奋斗不息。“岁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柳宗元通过这个“雪”字向我们传达了一种孤傲不屈砥柱中流的凛然正气,这是千古圣贤熏陶出来的正气。读着这首诗,你在深深赞美他的钢筋铁骨的意志的时候,也不能不叹服他的超凡绝尘的才能。“雪”,真乃神来之笔!

例三               观猎    王维

风劲角弓鸣,将军猎渭城。

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

忽过新丰市,还归细柳营。

回看射雕处,千里暮云平。

这是王维前期的作品,炼字炼句最见功力。清人沈德潜叹曰:“章法、句法、字法俱臻绝顶。盛唐诗中亦不多见。”(《唐诗别裁》)

诗开头不说“将军猎渭城,风劲角弓鸣”,而用了我们在前面说过的倒戟而入的写法,未写其人其事,先写其弓其声。“劲”“鸣”二字最是传神,风声呼呼地吼,弓弦呜呜地鸣。风声与弓声彼此相应,让人想象那“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的射猎场面。笔势轩昂,先声夺人。两句“若倒转便是凡笔”(沈德潜)。

颔联,正写出猎。“草枯”“雪尽”四字如素描一般简洁、形象,颇具画意。“鹰眼”因“草枯”而特别锐利,“马蹄”因“雪尽”而格外敏捷,体物极为精细。而“疾”与“轻”是炼字。草枯以后,再无遮碍,鹰的眼睛看得更敏锐了,诗人不说“锐”,而说“疾”,“疾”比“锐”更形象,鹰不仅迅疾地发现了猎物而且疾速地捕获了猎物。既写出了静态,又写出了动态。雪尽以后,马蹄走得更快了,诗人不说快,而说“轻”,“轻”比“快”又更形象,不仅写出马的脚步轻,而且写出了马上的人也身轻似燕。此联妙在字面上写鹰写马,实际上是写人,写人的剽悍敏捷。

颈联写猎归,用典巧妙。王维《观猎》诗用汉朝地名来写唐朝事。渭城指咸阳。新丰,即今西安临潼县。汉高祖刘邦灭秦立汉之后,尊其父为太上皇。太上皇在长安城中思念故乡丰里,刘邦便命巧匠依故乡面貌建造此城,名曰新丰。“细柳营”在今陕西长安县,本是汉代名将周亚夫屯军之地。诗中化用这两个典故,暗赞狩猎的将军乃国家擎天之柱,栋梁之材。新丰市、细柳营,两地相隔七十余里,诗人用“忽”“还”二字状其去之也速回之也疾,与颔联“疾”“轻”二字呼应。由于全诗从“快”字落笔,使人直觉“耳后风生,鼻端火出,鹰飞兔走,蹄响弓鸣,真有瞬息千里之势”,把一场横扫千军如卷席的军事训练毕现眼前。

尾联以写景作结。“射雕”语有出典,《北史·斛律光传》载:北齐斛律光校猎时,于云表见一大鸟,射中其颈,形如车轮,旋转而下,乃是一雕,因被人称为“射雕手”。此言“射雕”,暗示将的膂力强、箭法高,与起句“角弓鸣”相应。“千里暮云平”,此景不仅遥接篇首,而且适成对照:当初是风起云涌,与出猎紧张气氛相应;此时是风定云平,与猎归后踌躇容与的心境相称。写景俱是表情,于景的变化中见情的消长,堪称妙笔。结尾遥曳生姿,饶有余味。

例四         【正宫】【端正好】碧云天    王实甫

碧云天,黄花地,

西风紧,北雁南飞。

晓来谁染霜林醉?

总是离人泪。

这首曲子选自王实甫的《西厢记·送别》,是剧中融情于景,借景抒情的名曲,前四句,一句一景:蓝天白云,黄花萎地,西风凄紧,北雁南飞,以具有深秋时节特征的景物,构成萧瑟衰败、令人黯然的境界,衬托出女主公莺莺为离别所烦恼的空虚颓废的心情。后两句是莺莺自问自答,使客观景色带上了浓重的主观色彩,在为离别而痛苦万分的莺莺心目中,经霜的树林是被她的血泪染红,痛苦的别离让莺莺流了血泪啊。一个“泪”字,使全篇景物都闪耀出别离的泪光,它们都成了传情之物,可以说“泪”是全篇精光之所在。曲中“染”“醉”二字也极有分量。“染”字不仅把外在的静态感受化为具有动态的心理过程,而且把抽象的事物转化成了具体的事物,让人仿佛看见莺莺内心的愁苦正愈来愈浓。洒醉之后人会脸红,“醉”字描绘了“霜林尽染”,一片火红的景象;洒醉之后,人难以把持自己,又逼真地写出了莺莺此时内心的愁苦,使她如喝醉了的人迷离惝恍,不能自持。此曲短短25字,充分写出了时、空、景、情,而且紧紧交融在一起,这是画,这是情,这是血!人们从此曲可以看到,封建礼教的淫威,给封建社会的年轻一代带来了何等深沉的哀伤!清代梁廷楠《曲话》卷五云:“世传实甫作《西厢记》,至‘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构思甚苦,思竭扑地,遂死。”曲坛上这一逸闻,正好说明《西厢记》字字珠矶,句句真情,是作者呕心沥血千锤百炼之作。

古人炼字强调动词。认为把动词炼好了,诗句就变得生动、形象。李白《塞下曲》:“晓战随金鼓,宵眠抱玉鞍。”“随”和“抱”这两个字都炼得很好。鼓是进军的信号,只有“随”字最合适。“抱玉鞍”要比“伴玉鞍”、“傍玉鞍”等等说法好得多,因为只有“抱”字才能显示出枕戈待旦的警觉。杜甫《春望》:“感时花溅泪,恨别鸟惊心。”“溅”和“惊”都是炼字。春来了,鸟语花香,本来应该欢笑愉快,但现在国破家亡,花香鸟语只能使人溅泪惊心。“溅”和“惊”正是以乐写哀的生动表现。这启发我们,赏读古诗,在动词上要多留个心眼,但也不能绝对化,具体情况还得具体分析。例如,我们在前面读柳宗元的《江雪》,重在一个“雪”字,取的是名词。但你也可以落在“孤”字,“独”字,取形容词,或者落在“千”字,“万”字,取数词,甚至还可以把“千”“万”“孤”“独”四个字综合起来分析,这些都没有涉及诗中的动词,但都可以写出自己的新鲜体会。见仁见智,各抒己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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