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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心未坚

 红瓦屋图书馆 2015-09-11

道心未坚

——由电影《聂隐娘》想到终结者与洪七公


  秦凌
  计划二刷《聂隐娘》,还没有去,心念动处,忽然想到了一些台词。
  电影中聂隐娘的师父不是唐人传奇中的尼姑,而是一个道姑,和唐人传奇中针对聂隐娘“见前人戏弄一儿,可爱,未忍便下手”而做出的教导一样,电影中的道姑也严斥心软的隐娘“以后遇此辈,先杀其所爱,然后杀之”。
  这便是金庸先生为任渭长画的版画集《卅三剑客图》做传时在聂隐娘一篇中所指出的“可以说是一种‘忍的教育’”,聂隐娘做不到这一点,所以电影中她的道姑师父反复申说,斥她“剑术已成,道心未坚”、“剑道无亲,不与圣人同忧。汝剑术已成,却不能斩绝人伦之亲!”
  刺客亦有自己的伦理,太史公在《刺客列传》中说:“自曹沫至荆轲五人,此其义或成或不成,然其主意较然,不欺其志,名垂后世,岂妄也哉!”当然,太史公笔下的刺客和后世组织化专业化的团体不同,关于后者,由育碧蒙特利尔工作室研发的一款动作类游戏《刺客信条》中,将其归结为——“当其他人都盲目追寻真理的时候,记住,万事皆虚;当其他人的思想都被法律与道德所束缚的时候;记住,万事皆允;我们躬耕于黑暗却服侍于光明,我们是刺客。”细究其背后的草蛇灰线,无非是如道姑所言,道心要坚,才能稳准狠完成使命。
  电影中聂隐娘的师父和唐人传奇中聂隐娘的师父除了显示形象的宗派不同,其身份背景也迥异。传奇中的尼姑,或许可以说是一个如同后世忍者那样开宗立派的一代宗师兼刺客组织的首脑,聂隐娘后来“魏帅稍知其异,遂以金帛署为左右吏”也可,“仆射左右无人,愿舍彼而就此”也可,师父更像一个技术的培训者,并不干涉聂隐娘的行藏取舍;而电影中的师父其真实身份是嘉信公主,与和亲嫁到魏博的嘉诚公主是双胞胎姊妹,但和担负统战大任的嘉诚不同,嘉信的职责是训练杀手专门刺杀暴虐的藩镇和有罪的大僚,她命令聂隐娘杀自己青梅竹马的表兄魏博节度使田季安,既是元和年间朝廷一方激进派的政治谋略,或许也是对聂隐娘能否断除恩爱的最后考察,整个儿仿佛是刺客聂隐娘道心是否坚定、剑道能否出师的一篇博士论文。
  从师父的角度,聂隐娘完全考砸,没有毕业。但如果隐娘真的做到道心坚,那又是怎样一番面目呢?
  在传奇中师父的视野中,道心坚就是断除恩爱、毫无瞻顾,到极致处,或许就是美国大片《终结者3》中的机器人女杀手T-X,接受指令后完全按照程序运作;在电影中师父的视野中,道心坚就是君臣忠义大于天伦亲情,就是杀尽罪人,到极致处,就是《射雕英雄传》中北丐洪七公在第二次华山论剑前对作恶多端的裘千仞所说的“不错,老叫花一生杀过二百三十一人,这二百三十一人个个都是恶徒,若非贪官污吏、土豪恶霸,就是大奸巨恶、负心薄幸之辈。老叫花贪饮贪食,可是生平从来没杀过一个好人”。
  在金庸先生笔下,洪七公“这番话大义凛然,裘千仞听了不禁气为之夺”。但是严晓星先生在《金庸识小录》中转引方瑜先生的话:“洪七公生平没有错杀一个人,对洪七公的话我非常震惊……像查先生塑造洪七公这样人物的时候,您怎么样给他这么大的自信认为自己不会杀错人呢?”进而指出“金庸对这番话‘完全同意’,并加以发挥,然后来了个‘不过’,最后说:‘像洪七公,我只描写世界上有这种人,他肯定自己的道德不错,至于怎样去评价,那完全看各人。’可是,小说里却没反映出应有的反思,洋溢的都是由衷的认同和景仰。所以,说真的,这么说我还是不满足。”
  唐人传奇中聂隐娘的师父在训练聂隐娘的过程中,“指其人者,一一数其过”,所以要“为我刺其首来,无使知觉”,“某大僚有罪,无故害人若干”,所以“夜可入其室,决其首来”;电影中聂隐娘的师父除也有这样的台词,下令刺杀田季安更有消灭割据藩镇、元和中兴军功章上有你的一半的大义名分,有多少罔顾“兴百姓苦亡百姓苦”的可商之处,站在道德制高点的人通常不屑去思量揣摩。嘉信对空空儿的巫蛊之术不屑一顾,斥道:“这种纸人阴术,但凡识破了就不值一文,他们修行,志在大道,这般术士的把戏,根本不在修行法门内。”但究其实,终不免五十步笑百步的逼仄和局促。
  从小被带走经五年洗脑,双亲“因兹亦不甚怜爱”,换做旁人,形成反社会人格也在意中,可隐娘没有,在这个意义上,这个杀手不太冷就显得异常可贵可爱。
  一身黑衣、面无表情的美女杀手那场隐忍压制的蒙面痛哭或许是一个救赎的开始,她从一个尚未完善的机器逐步变成了一个人,当无数美丽的胶片影像勾勒出一个“没有同类”的青鸾舞镜角色的同时,她其实开始有了越来越多的同类,母亲是同类、乳母是同类、父亲是同类、磨镜少年是同类,田季安、侧室瑚姬也不妨是同类,甚至正室田元氏精精儿和自己的师父嘉信又何尝不是同类。
  影片中反复出现玉玦这个道具,玉玦在中国古典文献中本是“忍”和“决绝”的象征,鸿门宴上,“范增数目项王,举所佩玉玦以示之者三”,无非是无毒不丈夫的暗示,项王默然不应,范增即有“君王为人不忍”的恨铁不成钢之叹,妇人之仁在古代的语境中实在是贬义。可影片中的玉玦既是嘉诚公主独力回天,不使魏博越河洛一步的象征,也是聂隐娘与田季安青梅竹马的定情信物,更是聂隐娘自我超拔的依托,其内涵的决绝根本不是断恩爱,而是体恤、怜惜、瞻顾和担当,和它相配的是聂隐娘和磨镜少年稳稳的幸福,是魏博镇匹夫匹妇的平安喜乐,“未忍便下手”、“未忍杀之”,这样的妇人之仁是何等高迈的心量。
  小确幸,大慈悲,道心未坚的隐娘是上上人物,这样的境界,是不是和磨镜少年同去新罗已经不重要。虽然最后远行二人的笑容是那么美,只因为,心安乐处,便是身安乐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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