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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隐娘有那么多奥妙机关,侯导却说全凭感觉

 云在青天ysz 2015-09-13
侯孝贤侯孝贤

  导语:这次讨论是在侯孝贤导演位于台北的工作室进行的。当时我们一行五人到工作室跟戴老师和小虹老师汇合,开始欣赏《刺客聂隐娘》的工作片。除小虹老师之前看过公映之外,我们都是第一次观看这部传说了十年的作品。尽管不是大屏幕,但侯导一贯的影像风格还是扑面而来。但当戴老师问我的感受时, 我说最打动我的就是这个故事当中那些女性的群像。这里面的女人其实她都执念于某种东西……侯导听完我滔滔不绝的东拉西扯之后,以一贯的大而化之的口吻说,“对啊,聂隐娘就是这样了,她不是一个合格的刺客,她是很有现代感的。”

从左至右依次为刘岩、孙柏、滕威、侯孝贤、戴锦华、张小虹从左至右依次为刘岩、孙柏、滕威、侯孝贤、戴锦华、张小虹

追问“聂隐娘”:一次圆桌讨论实录

  NO.1 《刺客聂隐娘》是武侠片吗?

  戴:这好像是我们第五次谈《聂隐娘》了(笑)。以前的访谈,影片还没有开拍。现在,第一个问题是:影片的预设是武侠片吗?

  侯:《聂隐娘传》是唐人小说嘛,里面是有刺客,刺客当然和动作相关,必然的。那就改编成武侠片,差不多的意思。但是以刺客为主,以聂隐娘这个角色为主。

  戴:与武侠类型没有必然的联系?

  侯:我也不知道武侠类型到底怎样,过去的功夫片,就是侠客,就是打。但刺客是不同的。聂隐娘的故事有背景,发生在魏博,她要去刺杀节度使田季安。原著中她被道姑带走送回来,家里惊恐,不知道怎么安排。原著——你知道中魏博的田季安就派她去刺杀陈许节度使,但陈许节度使也会掐算,早都知道啊。因此聂隐娘没有行刺,反而保护了陈许节度使。再后来魏博派精精儿和空空儿来继续行刺,聂隐娘救了他,这是原著。我把整个故事都放在魏博,聂隐娘是去刺杀田季安。田季安这个人在《唐书》、《资治通鉴》里面都有记载。关于他,先是其父田绪暴毙,死时手拿了一把刀,脸呈惊恐状。我推算出田绪暴毙时田季安是几岁。史书里也记载田季安的残暴,活埋旧将之类的。我就参照这几条作为背景去连结和想象。

  戴:这是中唐的故事?

  侯:对,田季安去世是西元812年。田季安怎么死的?暴毙。

  戴:不得好死?

  侯:也不是,藩镇割据,就是那个时代(的常态)。

  戴:非常的混乱和动荡。

  侯:对,朝廷无能为力。那时候河朔藩镇是最凶悍的。安史之后,藩镇就开始嚣张,非常嚣张。朝廷最头痛的是三个节度使,是黄河北的:魏博、卢龙还有成德。这三个节度使是最难应付的。在这三个节度使中,魏博曾是安禄山麾下的大将,安禄山是胡人,田承嗣——田季安的祖父是他手下的大将,胡化的汉人。权力从田承嗣传到田悦——田承嗣侄子,田绪把田悦全家都杀了,执掌了魏博。

《聂隐娘》剧照《聂隐娘》剧照

  戴:现在的剧本把故事放到具体的历史中。原著中偷走聂隐娘的道姑在电影中成了魏博节度使田绪的夫人——嘉诚公主的妹妹。

  侯:对,她们是双胞胎。这个设计当时是阿城建议的:一对双胞胎姐妹。

  张:观众怎么知道嘉诚公主跟嘉信公主是双胞胎?比如抚琴的女人出现时,是嘉诚还是嘉信?这一点对理解剧情重要吗?

  侯:抚琴是嘉诚公主嘛,道姑是嘉信公主。观众知不知道并不重要。

  张:也许观众会有这样的疑问。人们还会问,精精儿跟空空儿是什么关系呢?

  侯:模糊,我不想表现得很清楚。我们把原著中的精精儿变成田季安夫人田元氏,其所作所为是为了维持元氏的势力。主要是根据史实。田绪时,临州刺史元谊带了万人投奔魏博。田姓是本来魏博的主姓,聂隐娘母亲就姓田,是当年迎娶嘉诚公主的礼司。但元家到来了之后事实上接掌魏博。所以我们就把空空儿和精精儿归到一起了,算是一个暗杀集团吧。集团的头是精精儿,她的师傅是空空儿。

  戴:剧作中有一个十分精致的设计:公主和青鸾之舞。影片中不断贯穿着“青鸾舞镜”,这是在说嘉诚公主和嘉信公主?

  侯:你是说双胞胎?

  戴:对,双胞胎正彼此构成镜像关系。

  侯:青鸾舞镜是唐人小说里面常常用到的,所谓青鸾,就是镜子的代名词。电影中有啊:“罽宾国王得一鸾,三年不鸣,夫人曰:‘尝闻鸾见类则鸣,何不悬镜照之。’王从其言。鸾见影悲鸣,终宵奋舞而绝……”这是青鸾的出处。所以成了镜子的代名词。

  张:后来那个磨镜少年跟这个隐喻有关系吗?

  侯:没有直接关系。原著中,聂隐娘被送回后,父亲问她所学,知道她几岁能杀飞禽猛兽,几岁开始杀人。父亲听了之后很怕她。后来家中来了个磨镜少年,聂隐娘对父母讲我要嫁给他。父亲不敢否决,就帮她在家旁边盖个房,让他们成家。基本上我把青鸾舞镜当作一个孤寂的象征,刺客的基调。聂隐娘从小就被带走训练成刺客,她怎么会有自己同类?没有啊。

  戴:在剧情逻辑当中,嘉诚公主和嘉信公主是双胞胎姐妹,她们两个人之间有联系吗?嘉城辅佐田季安登上主位,道姑嘉信却派阿窈(/聂隐娘)去刺杀田季安。她的政治动机是什么?

  侯:因为田季安残暴,最明确的一个例证就是活埋旧将——把他发配到边地,半路上埋伏活埋这样做是为了起警示作用,让所有人都知道——一种恐怖统治。

  戴:但是在电影当中田季安反复地强调类似活埋的事件不能再发生。我们可以推论在影片中,这些事都是田元氏主使的。影片中看不到田季安的残暴。

  侯:元家为了巩固势力,其实是形成了集团。田季安基本上是一个傀儡,压不住他们。

  戴:那么嘉信公主派阿窈刺杀田季安的理由是不是就变成另外一个目的? 

  张:我感觉在剧情的逻辑中,嘉信派阿窈刺杀田季安而不是其他更残暴的节度使,唯一的理由在阿窈。

  戴:……让她了断旧情。

  张:对,偏要让去杀其所爱。就像前面指示她下不了手杀父亲就该先杀儿子,直至她可杀任何人。

  侯:田季安残暴的名声已在外啦。但是道姑叫她杀,是因为她在一个小儿面前下不了手,那就给你个更难的——杀你的表兄,还是你以前订了亲的青梅竹马。懂我意思?只要能杀了这个,你谁都能杀了。

  戴:剧情中包含了一个从杀到不杀的逻辑,但也是聂隐娘如何了断旧情,对吗? 

  侯:对!

  戴:但也是在说,聂隐娘做出做了一个政治选择:她认同了嘉诚公主,不希望魏博陷于混乱——嗣子尚年幼,对吧?就是说,聂隐娘在三重意义上做出了选择。

  侯:对,没错!

  戴:所以整个故事建立在聂隐娘的变化和选择上。

  侯:道姑把她教成了,她却有了自己的主见。当她自己做出决定,她反而不再是刺客了。

  戴:从刺客到侠士?

  张:我感到,在不杀后面有两种解释:一个是杀了田季安,嗣子尚小,魏博必乱,这是一个比较大的议题,也就是说为了维护权力结构而不杀。但,阿窈第一次无法下手的场景。是父亲与儿子在玩耍——是一种情感性的,生活性的不忍。我看《聂隐娘》,真正感受到的不是为了维系权力结构的不杀,而是人跟人之间的情感让她不能杀。我会认为,聂隐娘的不杀和张艺谋《英雄》的不杀天差地别。因为张艺谋的不杀纯粹是权力结构意义上的不杀,或者说以权力结构的意义为借口不杀。我认为《聂隐娘》不是这样。因为她不杀田季安,而且不杀精精儿——她作为刺客不是很尽责啊!(笑)

  戴:是啊,在权力结构的意义上她本该杀了精精儿——那样更稳定。

  张:对。

  侯:如果她杀了精精儿一样会不稳定。懂我意思?因为元家是一大势力嘛。不如维持现状,懂我意思?也许阿窈没有这么大的意识,意识到整体,但是她的本性已经决定了结局。

杀手精精儿杀手精精儿

  No.2 剪辑是否有刻意的逻辑?

  戴:想问一场戏。是阿窈潜入,田季安在和胡姬夜谈,后来谈到阿窈的段落。那场戏很长,后两人几乎没意识到这个黑衣人的存在,而后是发现、追杀、打斗。再谈。这个段落一直在用纱幕。

  侯:嗯。

  戴:我们多少站在阿窈一边。烟一样的纱幕,令纱幕两边的人——尤其是阿窈一会儿被遮没,一会清晰。你是有意识要在每一次清晰和模糊之间表达意义,还是只是要给出某种视觉节奏?

  侯:没有特别的安排。那一段我们是搭在空地里的实景中拍的,我要自然的风、光线。包括白天她妈妈跟她谈话,都是实景。要的是那风,那个感觉。景搭在中影的空地上,不是搭在棚里面。你知道,我要就是那个气。

  戴:自然的风的吹动。包括竹影的摇曳都是自然风的结果?

  侯:大部分。需要特别效果时,才会加强一点点。但是那个地方很空旷的,风什么时候来都不知道,纱帘你没法控制的,风来控制。

  张:但是你剪的时候,会有选择啊。

  侯:我就是拍啊,拍,拍,拍,然后再剪啊。拍很多段,因为拍了好几个tape ,所以我要剪要选——每个部分,他/她的神情都对吗?我从来不只拍一条。

  戴:剪辑时的选择,实际上成了聂隐娘的心理表述,对吗?

  侯:要像她的那时的状态啊,懂我意思?——一下要这样,一下又那样。第一次她就可以杀了,这次,她就是要让田季安认出来梁上的是我,要让他明白。她很傻吗?也不是,这是她的情感。要让他知道我是谁,我怎样。

  戴:前面母亲讲起过去时,她痛哭了——岂止是没忘。

  侯:这一场,偏偏田季安不知道她是谁。阿窈才留了玉玦,告诉他我是谁,申明是我要来杀你。

  戴:但帘子后面、几个反打聂隐娘的镜头,是十分清晰的。我们肯定不是田季安或胡姬在看,因为他们根本没意识到她的在场。这是一个客观镜头。如此结构,有特别的意思吗?

  侯:没有。就是剪接啊,凭直觉。

  戴:但构成了视觉节奏。

  侯:是表达一个节奏,就像一种氛围。

  戴:凡是聂隐娘行刺的场景都是这样的镜头结构,无论她都在梁上或是在帘后。

  张:对,镜头并没有剪回去。开场那个黑白场景:先看到爸爸和儿子,在看一只鸟还是蝴蝶?(侯:飞蛾。)哦,飞蛾。玩耍了很久他发现了梁上的聂隐娘。而后,聂隐娘的背影切进来。基本上破了前面的主观/客观镜头格式。这部电影的剪辑……?

  侯:我是不照规则拍的。我拍的时候凭一种感觉。我也知道什么是主观的、什么是客观的(镜头),很清楚。也拍主观镜头,但是剪的时候你没必要受这种limit,那样很笨啊。镜头怎么接怎全凭感觉,对我来讲,是很自由的。我自己感觉OK就是对的。完全不会遵循我们说的主观客观point of view。 

  戴:你从来没有遵循过(笑)。

  侯:但我知道,一般拍法是怎样。有时候确实是要拍眼睛看到的,有时候由眼睛出发的主观(镜头)也会变成客观(镜头),我的感觉是这样。不能死守着这就是主观(镜头),不能变成客观,其实在同一个镜头里面也可以(变)的。

  戴:还有一个问题,前期宣传都说侯导在拍武侠片,但找我看来,在这部电影中基本不用武侠片必须的技巧、尤其是特技。

  侯:也还是有一些啊。我起先本来想的是聂隐娘有“三只”耳朵(聶),名字多有意思啊,三只耳朵,一个隐藏着的姑娘。三只耳朵的是什么意思?她什么都能听到。我本来要设计一个声音的场——可以做的很漂亮,聂隐娘在树上,整个人在听,眼睛是闭着的,倾听声音——周围人声的变化。原剧本是这样。感觉到她凭声音的状态判断行进的位置。眼睛一睁开,“哗”就落下来了。拔刀,“咔”,就走。意思是这样。第一天拍就知道不行,威亚一拉让她(舒淇)往下跳她就“啊!”大叫一声。(大笑)舒淇有恐高(症),我才知道。完全没有办法。完全没办法!所以就整个改掉了。

  张:整个电影听起来,声轨部分其实还满有点任性? 

  侯:你说声轨?

  戴:对,音乐比以前你的电影多。

  侯:你知道杜笃之他就是“gogogo”。(笑)他老是这个不要,那个不能,这个怎样那个怎样,我还会整个调一下。杜笃之的概念已经很硬了,很多导演跟他都会吵架,我就是要改一些也是起争执的。但是我不管,我一定会坚持。我可以说服他。基本上要弄好久——改一个镜头弄好久。他就是太固执,你知道,他就是要这种声音、这种音乐,不能别的。对我来说,哪有这件事! 

  戴:这是我看到的一部主角基本上在地上行走和站立的武侠片,感到更像是一部历史片。

  侯:你说除了骑马,——胡金铨拍的角色,你能干嘛?轻功吗?速度能够做得好吗?我感觉那不容易,而且做不到——坦白讲。所谓轻功看到现在——你说,像李安那个(《卧虎藏龙》)好了,在竹子上打。我看不可能,因为有地心引力嘛。你的力要化解啊,必须要搭一个树枝,然后“哗”,有没有?下落时,手搭一个枝,身体来个大回旋,一扒一借力嘛,大回旋,化解落力——化解那个下落的重力。你不可能这样飞,我没办法,而且感觉很难看,因为我感觉到地心引力——又不是超人。你看到那个界限,看不到那种力,你怎么拍? 

  戴:所以你拍了一个有肉身的常人,一个现实中的侠客。

  侯:对啊,如果她能飞檐走壁,会厉害多啦。界限在哪里?所以还是要有限制,我感觉。

  张:但感觉上,吊钢丝索、快速剪接、慢动作啊,高低镜位,或者在水缸里消失的纸人,……有不少过去候导的电影中没太多出现过特效。

  侯:不是啊,我编剧的第一个剧本《桃花女斗周公》里就有,第二部是唐人小说《定婚店遇月下老人》啊。

  张:对对对。

  侯:以前就有啦。这种我看太多了,有些是高中、有些是大学看的,太多了。我感觉就是中国道家——你看,有没有?——撒纸成兵,基本上是金木水火土(的相生相剋),纸进入水,用水传水,就这样消失,传过去,从水就冒出来。水一直流,就不见了,变成烟、水汽,水汽锁死了目标。其实我本来希望烟里面出现人形,但是那个特效比较难做,到现在他们刚刚做好,我不见得会用,因为他们现在做的烟还不错,这样反而比较模糊,不要太明确,就是有一种魅力,主要是一种影像的魅力。露太多不好看了嘛,是吧?拍裸照一样,露太多极难看,隐约才美啊。

  戴:提起裙边的性感(笑)。

  侯:多了就见光死了呗。(笑)

  张:岔开来,我跟黄(建业)老师一块看了《聂隐娘》之后,谈到最后那一幕师徒在山巅上告别的一幕。摄影机往右摇,摇摇摇,现出了道姑,站在山巅上等待聂隐娘,而后看到聂隐娘一步步走上山来。为什么要道姑等那么久?我们猜,侯导是在等那团云吗?

《聂隐娘》剧照《聂隐娘》剧照

  侯:那边的云气是因为山很高,云气是一波一波的,不必等。但是哪个地方你可以快,哪些时候要慢,我要让它变得平常。嗖一下出现、咚咚跑过来,我感觉那个不一定做得好,干脆就让她老老实实的走来——武功高的人没必要卖弄。

  张:侯导为什么要避开(师徒交手一场里)那朵(衣襟上的)红牡丹?

  侯:你看了剧本?

  张:是黄老师说起,这里会有一朵红牡丹,我没看到,是有意识这样?

  侯:因为那朵红牡丹没有制作好。台湾那个CG没有办法像国外,我是第一次很多CG的部分,对不对?这是因为我需要修威亚,或者有时候搭的景不够我要加个布景啊,那么就整个背景要加。你说要做得好,那个也是要sense,他们那个红牡丹,我没有办法满意啊。后来想干脆算了,不如裂开就算了。我现在这一版还没有换,叫他们继续做血红牡丹,我还没有看,但是基本上我感觉还是裂开就行了,点到即止。

  戴:对啊。

  侯:剧本上写血渗出一朵牡丹花的样子。

  张:黄老师说他看到的那个版本有血牡丹。

  侯:就是有一点点。但是后来这个版本都是赶得嘛,赶出来,我不喜欢,我感觉你要做得太像又不是,不像嘛又....。.我去大陆的时候,很多人说你这个武侠电影一滴血都没有。(笑)

  张:侯导拍电影为什么要选择那样的底片?

  侯:我一直很喜欢standard的画面。以前有声带的standard是1:1.33。因为我用底片拍的嘛,那你现在只能变scope。

  戴:全用胶片拍的?

  侯: 50万尺以上,对。然后再扫出来。那你声带加进去,就是1:1.41左右,一点多这样,我喜欢这样。因为那个(比例)拍人,很漂亮。我喜欢这样,主要是喜欢这种画面。

  戴:需要寻找老式摄影机吗?

  侯:摄影机?就是一般的摄影机拍。因为以前最早是用cinemascope 加一个adapter,就是压缩镜头嘛,镜头中间有一个压缩,会把你压扁。拉开嘛。那你把那个拿掉,就是这样正常拍。然后其他的有的是以后才乘以1:1.85。开始就要设定,所以它会有一个景框。我感觉还是standard,我喜欢这样子,方方的,也就是稍微宽一点的。

  戴:序幕全部是黑白,感觉黑白部分你有意处理得是没有灰调。

  侯:我是用彩色拍的嘛,最后把它变成黑白而已。

  戴:直接变成黑白。

  侯:对,然后完全是看感觉调。

  戴:一开始转入彩色,整个色调偏褐,红中带褐。内景画面基调也偏褐色的,是有意识仿唐画/古画吗?

  侯:褐色是因为木料的底色嘛,我还是会根据拍下来的东西然后去调。完全是直觉,自己感觉这样是对的。我们大殿,是原木搭的,(画面上)是真的木质。现在还留在那里。

  戴:在哪?

  侯:中影啊,中影的那片空地。

  戴:一比一的实景? 实拍?

  侯:当然!如果不是一比一,人在里头那个感觉就不对啦。

  戴: 阿窈归来后的段落,我感觉以前很少在你的电影里看到:就是沐浴更衣的一场——只有这一场她没有着黑衣,对吧?

  侯:对!

  戴:四个闪回的场景相当于一个快速剪辑的段落。你是有意识这样剪的?

  侯:基本上是啊。

  戴:在这个段落当中展示了几个情节线索?

  侯:一个是回忆的,所以会有一个以前嘉诚公主的影像。然后跳过来,阿窈在浴盆里回忆。

  戴:也是这时候带出了青鸾的故事。

  侯:对,在她的回忆中出现青鸾的故事。然后再跳过来就是现实。她穿好衣服。你理顺了过去现在的时间,然后再看如何表达,在剪接的时候,影片会形成自己的方向。

  张:侯导原来电影有一种精髓,就是擅用声音过场。

  侯:这完全是剪接时候的感觉,不必拘泥于那些所谓的现在、过去、外景、内景之类的,不必受这个限制,完全跟着感觉走。

  No.3 为什么偏爱唐传奇中的女侠?

  戴:在唐传奇原作当中,聂隐娘最后一次出现,是见了陈许节度使的儿子,然后飘然而逝,传奇就此结束。现在影片则是明确的让聂隐娘和磨镜少年一起远行,似乎是去了新罗。

  侯:她是为了报答妻夫木聪——因为他路见不平救了她父亲。为了报恩,护送他回家。剧本里妻夫木聪在日本有妻子,这个我考证过的。我们剪接时,人家说这太复杂了——她护送他回去,可人家有老婆。懂我意思?

  戴:(笑) 明白。

  侯:所以就把隐掉了这一节。只讲她为了报答,护送他回乡。

  戴:所以说结局她并不是出走,而是去护送他人还乡?

  侯:护送他跟那个老者一起回新罗。因为磨镜少年是一个仗义之人,关键时刻为聂隐娘争取了时间,让她救下了爸爸和舅舅。作为报答,担心他路上出什么状况,一路护送回去。……这可以拍下集了。

  张:真的,真的。

  侯:等到下集,他们到了新罗,大概是已经生了几个孩子了(笑)。

  戴:(笑)好吧,所以你并没有让阿窈嫁给磨镜少年?

  侯:阿窈不可能嫁的,她自己知道。

  戴:在这个影片当中每个女人都很强悍。

  侯:唐朝女人不强悍么?哇,多强悍。

  戴:确实强悍,在唐传奇中尤其如此。

  侯:但是唐朝的历史也很奇怪,它规定三品还是几品的官员,我忘了,可以一夫、一妻、一妾,还有可以十二个小妾。所以女性的强悍也奇怪了,对不对?基本上我感觉还是那个老话,男刚强,女性烈。大概是这么一种情况。

  张:我在有关报道里读到,因为张震某处的坐姿不对,不合古意,结果重拍了整场戏。

  侯:他最大的问题就是口条。(笑)

  张:那为什么安排了舞蹈?

  侯:那时候其实是胡风很盛嘛,所以我用了胡人的乐器。他们是胡化的汉人,从小就接触,就考虑用舞蹈。

  戴:侯导,我问一个每个记者都会问的问题,为什么选聂隐娘?

  侯:聂隐娘这个名字多好听啊,三个耳朵,看这个名字我就喜欢了。在大学时候读过这个故事。因为唐人小说开始整理了。以前稗异小说很多啦,像我第一个剧本其实是元曲——《桃花女斗周公》,第二个剧本——那时候我帮人家写剧本——《定婚店遇月下老人》,就是唐人小说。但我知道,聂隐娘故事太夸张了,杀人啊,训练啊,可以跳起来飞,最后可以刺杀飞禽,天啊,我想那不太可能拍出来。基本上,我喜欢故事里的结构,故事里的现代。像陈许节度使,预先知道聂隐娘要来行刺,非但没有伏击她,反而很恭敬地迎出来,待之以上宾,让聂隐娘决定保护他。这种就蛮不一样了。不是那种打啊打啊——大部分武侠就是这样子,在人性上的变化琢磨不够。我感觉(《聂隐娘》中)有很多东西很动人。

  戴:很早想拍这个故事?

  侯:很早。那时候就蛮喜欢,其实还有《车中女子》,更短啦,也很有意思。类似的东西,唐传奇里面太多了,很多人物。

  戴:我指导过一个博士学位论文,48万字,研究唐宋传奇中的女侠的。

  侯:出版了吗?

  戴:还没有。我从她的论文中获知了一个有趣的细节,是说,唐宋传奇大都出自文人之手,用于一种特殊用途,是在科举考前送给考官展示才华的。

  侯:考官啊?

  戴:是啊。但唐宋传奇中这些奇士奇女子,几乎没有“忠”的概念。聂隐娘受雇于田季安,却反而效力于他的敌手陈许节度使。在这篇短短的故事中,聂隐娘用情很深,但不是男女之情,就是一种知己之慨。有趣的是,举子们写这些奇文,是为了求取功名、入朝为官的,可是他们所撰写的却是些法外之徒。在现在的电影中,聂隐娘可说是勘破也僭越了一切。

  侯:对 ,唐朝非常有现代感,这些人非常(有)现代感。(这种东西)现在已经快没了。这是打动我的地方。她也不是为了什么杀人,不是为政治,为爱情或者为剑道…… 

  戴:他们都不在一个.。.

  侯:槽臼里。

  戴:对,或滕威刚才说的不在一个结构里。

  侯:唐代的女侠都结婚,婚后有任务了,便自绝后路,比如把小孩杀了,去执行她的任务。她们好像都隐在市集里面。(戴:对。)我看了好多,哇,这个现代人没办法接受。

  戴:或者说,《聂隐娘》的“现代”正是由于她不在现代人对古代的认知结构中。

  张:今天看的就是戛纳上放的版本?

  戴:还会有别的版本吗?

  助手:日本还有一个版本。里面有磨镜少年的太太,也有回忆。

  张:为什么?

  助手:因为那个女孩是日本人啊,妻夫木聪也是日本人。

  张:哦,都有拍出来?

  助手:是,那一段是郑导拍的。

  张:上海电影节的版本跟今天我们看的一样吗?

  助手:一样的。

  戴:这就是发行版了吧?

  助手:对,只是声音还会再修。

  戴:片比是多少?

  助手:大概是50:1,50是有点太多啦……

  戴:剧本中的主要场景都拍了?

  助手:嗯,大部分都完成了。

  张:童年的戏呢?

  助手:都有拍,但是最终要不要剪还不知道。

  滕:您还会剪一个,比如说更长一点的导演版吗?

  侯:不会。一个版就行了,剪那么多干嘛。本来就是这样啊,本来就是自由,该怎样就怎样嘛。而且我是随时在调整。基本上我拍电影不试戏的,因为试过戏演员会固定,你说这样不错,他们就认定是这样了。那这样就完蛋了。基本上还是他/她要自己投入(情境)。

  No.4  为什么选择胶片?

  戴:侯导,差不多两年前,好莱坞几乎所有的胶片洗印厂。柯达公司已经申请破产保护。你这次还是用胶片拍是一种特殊选择吗?或者说你认为什么东西是数码达不到的?

  侯:也不是,我习惯胶片。如果说要我换数码,可能还要一段时间。因为我的经验是这样,我又这么久没怕,现在去弄数码肯定比较麻烦。

  戴:但是现场也用监视器吧?

  侯:有啊。以后可能会用数码。但是数码之前你必须做test,加看数码放映下什么样的状态会最好,加什么滤镜或者技术。你测试了才能够选择。数码是逃不掉的。用胶片太累了,50万尺,光扫描要多少钱啊,整个扫出来是4K的,而且拍了那么多,我们现在要剪一段,都不知道要在哪里面找,太累了。

  戴:所以,是用胶片拍,然后把所有的胶片都扫描,然后剪辑的时候是用……?

  侯:我们现在用1K还是2K?

  助手:1K。

  侯:1K。不然的话你根本跑不动。(戴:超大工作量。)然后再跳回去,对,因为机器剪辑还没办法做得那么快。

  戴:现在发行的时候是用数码的吧?

  侯:发行现在都用数码啊,没有人用胶片啦。我可能要在日本做一个拷贝。

  戴:会做一个?

  侯:可能会做一个,不然还是受不了。

  戴:胶片洗印是在哪里做?

  侯:在台湾。

  戴:台湾还有洗印厂?

  侯:有,剩下一家嘛,最后一家。

  戴:拷贝要在日本做?

  侯:对。他们还保留了洗印厂。

  戴:《聂隐娘》预期还会在哪些国家发行?

  侯:几乎全卖得差不多了。全部包括美国、欧洲、中国大陆、日本、香港、东南亚。

  戴:侯导现在有下一部电影的拍摄计划吗?

  侯:下一个不是古装片了。因为海盟在写一个台北市的(故事)。以前,日据初期开了很多浚沟,为了灌溉,引河水,然后变得比较小,用于人工灌溉,分布在台北盆地。那后来那些浚沟被覆盖了,上面的建筑越来越多,但有些暗河现在在流。

  戴:有些像地下水道?

  侯:对,有一点像。海盟每天都在台北走,她已经熟悉到根据地面上的树,就认出地下的河。她查阅资料旧史,很多街道的名字就是以前浚沟的名字,所以她一直在走,一直在整理。她到底写到哪里我还不知道。

  戴:但它已经是你未来的电影了。

  侯:对,能拍时装的就先拍嘛,古装还是准备慢。

  戴:那我们就先期待《刺客聂隐娘》全线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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