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风声猎猎中，道姑与隐娘开始了对白，开始了电影。从片名《刺客聂隐娘》到影片开场，再到整部电影的大结构，乍一听、乍一看，是部标准的故事片、讲故事的电影，于是观众带着听故事的要求，想要看侯导讲述一个精彩的唐朝故事。他们注定失望，在故事片外衣包裹之下，它用断裂的方式奉献一幕幕场景，舒展开一卷卷人物山水画，弱化了“故事”和“讲”，尽管有对白、有连贯的故事内容，本质上它在向《石榴的颜色》《寒枝雀静》靠拢，试图运用电影语言，用电影（而不是传统小说）独有的方式去展现导演想要表述的东西。 等着看故事的观众没有等到丰满的人物塑造，演员们专心致志地念着台词，念到台词和表演不相干的程度。他们会提出很多问题：隐娘爱田季安吗？田元氏和精精儿是同一个人吗？道姑为什么要隐娘去杀她表兄？……从听故事的角度看，叙事不清晰，人物刻画和内心世界展现两方面漂浮而空泛无力，不由生出导演放弃了叙事的感叹。为了满足这部分观众的需求，“怎样看懂《刺客聂隐娘》”的指导文章层出不穷，颇受欢迎，背后是一定要把它当做故事片来看的坚持。 放弃了要求导演讲个故事，沉浸到电影语言的世界中，侯孝贤审美方式下的美便呈现出来。隐娘总是看着别处，不看镜头，而镜头在诉说隐娘之见。夜晚烛火摇曳，薄纱起了，又散了，隐娘看着胡姬，以及和田季安在一起的胡姬；田季安回忆与窈七的婚约，渐渐地清晰了，又模糊了；隐娘来了，看清了，又走了……固定机位的静态长镜头下，节奏缓慢，散而松的画面里鼓点声声，运用了中国戏曲式的手法，紧张的人物内心和场面通过鼓点烘托出来，一紧一慢中，对白和动作的稀少反而带出了焦躁。 东、西方人都看得懂随时出现的黄金分割点构图，隐娘常走在三分之一天空、三分之二地面的画卷里。道姑出现在了竖分的画面，山崖占了三分之二，她站在山崖三分之一处，白衣飘飘，突出于背景色彩又不跳脱。隐娘来见，把她放在了另一条斜线的三分之一处，并不让她近身回话。山雾渐起，隐去了部分山峰，道姑位置不变，在新画面中处于新的黄金分割点。这里有东方人最能领略画面之美，枯藤老树昏鸦之感的黄昏，风声猎猎、水流汩汩后无涯的丰谷麦穗……隐娘走在麦田里，初遇磨镜少年，四周虫鸣、牛叫……孤树倒影的山水画，山野行走的人物图，画卷一帧一帧依照侯孝贤的节奏展开来。惦记着故事情节发展的人乱了心志，难以领略其中的妙处。 镜子的意象从头贯穿到尾，影片伊始用青鸾舞镜点破孤独主题，直至最后隐娘与磨镜少年远走。青鸾为何见了镜中的自己一舞至死呢？也许是见同类狂喜，也许，青鸾是见到真实的自己而死。按照梅兰妮·克莱因的镜映理论，母亲是婴儿的镜子，婴儿做出行为，通过母亲对此的情绪反应而看到自己形象，是受欢迎的、可爱的还是令人厌恶的、被拒绝排斥的，从而形成自我。母亲对婴儿的言行毫无反应，婴儿则难以看见真实的自己。一个没有被他人真正看见过的人，遇到一面能真实映照出自己的镜子，假如这个人曾经得到过相当程度的爱，那么她就成了聂隐娘，被看见而尘埃落定，要跟着这面镜子（能让这面镜子存在的磨镜少年）而存在。对于得到过爱实在太少的人，这种照见足以崩塌整个内心世界，继而崩溃，狂舞至死，那就是青鸾。从这个角度去解读，聂隐娘以孤独始，并未以孤独终，她看见了真实的自己，遇见了能照见真实自我的伴侣，不再孤独。 所以喜欢看故事的观众难以从电影里得到满足，喜欢片中摄影、画面、节奏、色彩的人又认为是部极美的片子，无愧于金奖。研究古文化的观众观看此片也容易出戏。研究古代文史哲，写文章、论文首要一条忌讳文白夹杂，文言则全文言，白话则全白话，半文半白的表达法类似于日常说话在没必要的情况下夹杂英文、法文，实在没有必要。电影采取的半文言形式与这种标准相悖，长篇向聂隐娘灌输田季安不能杀、田兴偏向朝廷的长论、田季安大段回忆和表妹的从前，往往前一句文言文，后一句急转直下变成了日常口语的大白话，令人错愕不已。文言底子薄的观众看起来吃力，经过专业训练、古文功底较好的听起来又不伦不类，两头不着地。电影一拍多年，工夫下到画面、摄影上，道姑与隐娘在山崖上自然风景的等待上，为了风格和审美，不但叙事做出了牺牲，细节上也有。斜摆着古琴、斜着身子弹，画面很美，可惜这种坐姿无法正确判断徽位，指法也凌乱不堪。 “剑道无亲，不与圣人同忧”，道姑坚持剑道要斩绝人伦，其实这不是道，是术。天法道，道法自然，天人是合一的，没有邪俗的人道即是天道。人天生有情，有七情六欲，斩绝人伦违背自然，也就不成其为道，不为天所容了。侯孝贤没有在影片里直接升华出来，他用隐娘最后的离去反对了剑道无亲。留白，留一幅后现代主义的山水人物长卷供各人诠释、投射。 [责任编辑： 刘思敏]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