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雁有很多别名,豫南白露河一带叫它雁鹅。大人这样叫,孩子也这样叫。如果不是读书,我们就一直叫它雁鹅,并不知道它还有大雁这一学名。叫小名叫绰号一直叫到胡子白的人,乡村比比皆是。不单是一种鸟。我上学了,就要在不同的时候狗模狗样地叫它的学名,甚至呼字,喊号。但是,我心里明白,我的祖先就叫它雁鹅。它像奶奶家养的鹅,鹅也像极了大雁。它能不叫雁鹅么? 白露为霜的那个初夜,第一阵大雁就从头顶的夜空南去。奶奶就感叹:天要冷了!开始彻夜难眠,她要筹划一家人过冬的棉衣了。都说老人耳朵不好,但是,老人听雁鸣虫唱,感受季节的变化,比年轻人敏锐。老人屏蔽了生活中一些不愿听的信息。装聋作哑是耳顺的标志之一。 雁鹅高叫着是路过,并没有落入麦地的打算。如果它们宿营麦地,那样的夜晚多半会静悄悄的。豫南的白露河汇入淮河的三河口,滩地圩区有望不到边的麦地,星星一样多的河汊湖泊,是南迁雁阵栖息补给的理想地盘,很多雁阵都会选择这里留下足迹。雁鹅光顾的地方,成片的麦苗被剪秃,地面留下大量的雁粪,像小手指头,一段一段,青绿青绿的,如同煮好的韭菜饺子馅儿。早起的人担着粪筐捡雁粪回来喂猪,运气好还会捡到一只扑闪着翅膀的活雁,成为村庄兴奋谈论的大事件。雁鹅或是受了伤,或是伤病落单,只能灵魂追着队伍南飞了。孩子也着柳条筐捡雁粪,基本是属于重在参与的意义。 孩子不知大人的心事,常常在夜晚起夜小便时,模糊地听到高亢的雁鸣声,从糊了草泥的拳头大的窗洞送进来。我就喊,奶奶,奶奶,大雁夜里也在走路?奶奶说,我在听着呢,有事儿的心思,晚上也睡不着啊。好像奶奶夜夜都没睡,在谛听着滴落心事的雁叫声。 1980年代,看了电影《雁南飞》才明白,小燕是人的心事,大雁更是人的心事。现在,鸟儿兽儿,只是一些专家的心事。我却格外怀想鸟叫兽鸣都成奶奶心事的岁月。 腊八的雁鸣会引起奶奶和母亲格外的关注。母亲听了,格外沉默,低着头,用袖口搌着眼角,一声不吭。奶奶倒像是很豁达,平静地说,怕啥,老天爷生多少人,就会收多少人。春树枯枝在泥火盆里爆了一颗虫卵,火星辟地一闪。 这个黑夜的雁鸣牵动了所有女人的心。
儿时的印象里,几乎每个除夕的夜晚都会雁鸣声声。父亲说,一路的鞭炮吓着,还能不叫么?二哥说,雁鹅从落霜都南迁,这都除夕了,贪玩落伍的雁队在互相鼓劲儿呢。奶奶果断说,别瞎糊弄,过了初六就准备,蒸雁鹅馍,给娘家送过去,破破!母亲永远是神情黯然的,大嫂二嫂都很高兴。 初六以后,母亲开始准备雁鹅馍给大嫂二嫂送娘家。在红陶瓷盆里一盆一盆地和面,一锅一锅地蒸,放在柳条篮里装起来,放好。发面弹性好,好做各种大小不一的雁鹅。面是上好的二道白面,用黄豆左右按出眼,面鹅的背上用剪刀剪出雁翎,顶上点上红点,条件好的肚里塞上红枣,鼓胀胀的。根据媳妇的人数,一人做出一个特大的雁鹅放在锅中间蒸,名曰领头雁。顺便做一些猪啊牛啊的造型,也点上红点。 蒸雁鹅馍是正月十五里头重要的事情,而我一直理解为,是那时一个家庭妇女最能当家做主的日子。不管穷富,男人这时是不作干预的。我沉默的母亲默默地做事,当作疼爱儿媳的最好手段。贫困的日子,当婆婆的只能借助传统的节日,把一份心意传达出来。
剩余的雁鹅馍留待慢慢吃掉,这应是贫朴岁月乡村令人难忘的美食。我的记忆里至今还残留着缕缕齿香。 岁月匆忙,仿佛留不住的雁影。雁鹅馍也插上翅膀,早飞离了乡村日渐匆促的朴素岁月。一位长者感慨,现在很少能听到雁叫了。我应道,也许雁鹅改变了航线吧。 没有雁叫的乡村冬夜,空中应该长满了荒草。
2013.1.20 作者简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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