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民国二十三年夏季，我参加浙江省第二届高中毕业会考，因为成绩优异，由浙江省教育厅保送进入国立浙江大学就学。不过进入浙江大学究竟读哪一系，还是值得我自己仔细考虑的。在我高中求学的这几年，同学们时常讨论选择大学科系的意见，大都认为如果要读工学院，最好选择土木工程系，其主要原因，是那时候国家建设工作，已到百废待举的紧急关头，而土木工程是建设工作的先锋，但当时土木工程人才缺乏，每年土木工程系的毕业生，都是事先被有关机关预定一空，因此我认为应该选择土木工程作为我的终身职业，所以在浙江大学的入学表格上，我就填写土木工程系作为我的第一志愿。浙江大学虽然是免试入学，但免的是笔试，口试还是要照常举行的。记得口试的主试教授是李寿恒先生，他那时是化学工程系主任，兼代工学院院长，他看了我填写的入学表格后，问我为什么要进入土木工程系，经我把上面的考虑选择土木工程系的原因详细面述后，他问我是否可改变初衷，进入化学工程系就读，当时我不知道他就是化学工程系主任代工学院院长，我如实告诉他，选择土木工程系，是我经过多方考虑，并曾获得家庭同意的，实在不愿轻易改变初衷。最后他还是同意我的第一志愿———土木工程系。 浙江大学土木工程系一年级之课程，绝大部分都为工学院一年级学生之基本课程，如国文、英文、微积分、物理、化学等，均为工学院一年级同学所必需共同修读者；土木工程系一年级的国文课，是由徐蔚南教授所主讲，英文是由全校一年级同学按程度编班，我被编入A班，由何汇莲教授（女）主讲、微积分由朱叔麟教授主讲、物理经与机械系同学合班后由朱福炘讲师主讲，化学亦与机械系同学合班后，由储润科教授主讲。目前在世界物理学界赫赫有名的吴健雄教授，那时在浙江大学物理系担任助教，我们的物理实习课，即是由吴健雄助教协助指导。其它必需修读之共同课程为党义、军训及体育。除上述之一年级共同课程之外，另有投影几何画及机械画，是与机械系一年级同学合班后，由机械系的讲师（姓名已忘）讲授。此外尚有一学期之木铸工实习及一学期金工实习，教授者之姓名，亦已遗忘。由于浙江大学的教室，分在工学院及文理学院之新教室两处，如上下两节课，分在两处教室，则下班后之教室赶场，颇为紧张，幸那时大家都年轻力壮，大步快走，都无所谓。当时浙江大学校长，为郭任远先生。我们一年级及二年级同学，都是在他到校后招收入学的，所以对这两个年级的同学，管理特别严格，几乎使用军事管理。我们的宿舍称为第一宿舍（在浙江省立图书馆后面），与三四年级的宿舍完全隔离。我和土木系二年级同学许灼芬兄分配在同一寝室，得到他的指教甚多。管理严格，将同学们之生活教育，导入规律与正常境地，本来是一件好事情，但郭校长所用的一批管理人员，往往狐假虎威，吹毛求疵，不但不能使同学们的生活，获得改善与进步，反引起同学们的反感，导致我们二年级时全校驱逐校长风潮。 进入大学二年级，我的住校宿舍，也从第一宿舍搬到工学院内的礼斋，我与机械系二年级王克钧同一寝室，王同学是一位很用功的人，但晚间睡眠时间甚少，对我的睡眠，多少有些影响，但日久习惯了，也就无所谓。土木系二年级上学期的课程，计有二年普通英文，由何人讲授，已难以记忆。二年物理及物理实习，仍由朱福炘讲师主讲，工程数学（最小二乘方）由钱宝琮教授主讲，应用力学由吴锦庆教授主讲，平面测量由卢宾候教授主讲，平面测量实习由王文炜助教指导，机工大意由机械系周姓讲师（名已忘）主讲，此外尚有军训及体育，均为一年（两学期）课程。二年级的课程，已进入土木工程系的大门，尤以应用力学、材料力学、平面及大地测量、工程材料、测量实习及材料试验等各课，我都感兴趣，因此在校时，天天啃书本，希望为将来的土木工程师，打下好的基础。在二年级的暑期里，我们还有必修的课程———野外测量，测量的地点，为杭州近郊万松岭，这地方前临钱塘江，后面就是闻名世界的西湖。我们由王文炜和吴观铚两位助教领队，住在万松岭的江苏同乡会的宾馆内，生活虽然比较单调些，但我们白天爬山测量，晚间又要整理测量资料和绘图，也算是相当辛苦了。此外我们又雇了船在钱塘江里做锤测河底地形测量，这也是我们第一次尝试。在整个暑期里，我们上山下水，不但能学得一技之长，且能享受大自然风光，也算不虚此行了。 我在浙江大学二年级求学时期，最值得一提的事，就是在那年冬天闹学潮驱逐校长的事情。开始是因为日本帝国主义频频在我国北方侵略，我国不但丧失了东北数省，而且日本竟得寸进尺，继续蚕食我们北方的省份，所以抗日呼声，震动全国，尤以青年学子为甚，我们浙江大学的学生，当然也不甘后人。在民国二十四年冬季某一天，我们结队从学校徒步前往杭州的火车站，希望搭车去南京，向国民政府请愿，要求从速抗日，铁路当局没有拨给我们任何车辆，因此一不做、二不休，浙江大学的学生，全部站入铁轨内，使火车无法通行，铁路交通全部瘫痪，这样僵持了数小时，浙江省政府秘书长黄华表先生前往火车站与浙江大学同学协商，由浙江省政府将同学们的请愿意见，转达国民政府。同学们鉴于继续僵持，亦难达到赴南京请愿目的，乃决定整队返校，返校后即行召开大会，认为学校当局既不能协助学生前往南京请愿，反处处对学生加以制肘，甚至有拘捕为首学生送交军警当局之说，乃将爱国热忱，转为驱逐校长之学潮。学潮期间，郭任远校长当然不再前来学校主政，校方推出校务维持委员会，由郑晓沧教授为主任委员，暂时主持校务，学生为免荒废学业，还是继续上课，但学潮并未结束，直到民国二十五年四月，郭校长辞职获准，竺可桢先生继任校长，学潮终获解决，这也算是浙江大学空前未有的一次学潮。 我们在大学三年级时，因为新校长的到来，土木工程系的内部人事和教授阵容，也有若干变动，两年前离职去中央大学任教的土木工程系前主任吴馥初先生，又被竺校长请回来重新担任土木工程系主任职，另加聘几位新的教授，如运用庚子赔款向英国聘请的马利奥特（Mariott）教授，担任水力及水力机械方面的课程，唐凤图教授担任铁路工程、道路工程以及河海工程方面的课程。土木工程系三年级上学期的课程，计有结构原理，由吴馥初主任主讲；铁路工程由唐凤图教授主讲；铁道测量及土工学实习，亦由唐凤图教授指导；水力试验，由马利奥特教授指导；钢筋混凝土由黄中教授主讲，屋架计画由吴馥初主任主讲，材料试验由陈仲和讲师指导，第二外国语德文，由德籍教授米协尔先生主讲。三年级下学期课程，计有土石结构及基础，由张教授（名已忘）主讲，钢筋混凝土计画由黄中教授主讲，铁路钢桥设计由吴馥初主任主讲，水文学由马利奥特教授主讲，水力机械亦由马利奥特教授主讲，电工大意由电机系教授（姓名已忘）主讲，电工实习亦由电机系派人指导。此外尚有体育课，为一年之课程。土木工程系三年级学生，在暑期里，向有派往工程机关实习之规定，我选择上海浚浦局，作为我实习之对象，经学校与浚浦局接洽结果，同意我前往实习。由于民国二十六年暑期，日本上海日亟，上海形势颇为紧张，但上海市面仍热闹如常，尤以租界地方为甚，故我仍自家里出发至上海，寄寓上海南京路交通银行二楼肖弥弟之宿舍内，并去外滩浚浦局报到后，即往上班。浚浦局为江海关之附属单位，负责黄浦江各种设施之新建与养护，以往均由外人主其事，国民政府成立后，即收回由国人主持，而聘外国技术人员为顾问。我上班后，开始数天，在局内研究各项工程计划与设计，以后即去各施工地点，实地了解施工情形，由于浚浦局之施工地点，均在黄浦江及其两岸，我搭乘浚浦局之轮船，几乎走遍黄浦江之每一处所，据浚浦局陪伴人员告诉我，黄浦江两岸，军方都已做好防御工事，战争随时有一触即发之势，在这种情形下，我的暑期实习时间，只好略予缩短，于当年八月九日自上海搭乘火车，返回硖石家中，不料上海日寇侵略战争，即于八月十三日爆发，思之令人心寒，但亦自感能免于期间之逃难生活，亦属不幸中之大幸。 民国二十六年秋季，虽然淞沪已经开战，但浙江大学还照常开学，我已是大学四年级的学生，还有一年就要大学毕业，但日寇不让我们平平安安地上课，空袭警报的频频发放，有心读书者，也无法安心，同时淞沪前线的战事，我们也节节失利，使学校当局，不得不作迁校之打算，但是这样大的一个学校，除了不能动的房屋以外，其他如教职员（包括眷属）、学生、图书仪器、家俱设备等都需要搬迁，实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是战火日近，我们后面又有追兵，已到非搬不可的时候，所以在杭州上了一个多月的课以后，全校大举搬迁，其目的地为浙东建德县，因为有水路可通，我们都雇了船行动，但因水流方向相反，我们必须逆流而上，全部靠人力运行的木船，在行动速度方面，当然是很缓慢。我们的船上，都是四年级的同学，因为船的容量不大，除了行李以外，全部约有20余人，其中约有一半为女同学，这样的安排，主要是要男同学于搬迁途中，能照顾女同学，并代为搬运较重行李等物。我们所经过的路程，为风景绝佳之富春江，虽然是战乱之旅，我们还是不肯放弃欣赏富春江的机会，同时我们也时常遇到渔舟近靠，买到了最新鲜的鱼，就请女同学在船上烹调，味道格外鲜美。已记不起来在船上过了多少天，我们抵达了建德，这是一个很小的县城，我们的教室和宿舍，当然不能和杭州相比，但我们总算有了安身场所，而且还有教室可以上课，以为这样可以安心读书了，停下来没有多少天，就传来消息，杭州已被日寇攻陷，我们必须作第二次搬迁，这次的目的地，已要搬出浙江省境，而去江西省的吉安县，非但路途遥远，而且不是一次坐船或坐火车可以到达。记得我们离开建德后，坐船到达兰溪，从兰溪到金华是用步行，到金华后好不容易搭上了浙赣铁路的难民火车到江西，我们在樟树站下车，再雇船由水路沿赣江上溯至吉安县，在吉安我们又停下来，这是一个比较大的县城，我们在白鹭洲借用当地学校的教室上课，并举行第一学期的期终考试，作为学期结束。在这里，我将土木工程系四年级的课程，说明于下：四年级上学期，计有钢筋混凝土计画由黄中教授主讲，房屋建筑亦由黄中教授主讲、河海工程由唐凤图教授主讲、水工计画亦由唐凤图教授主讲、道路钢桥设计由吴馥初主任主讲、杂志报告（为一学年课程）亦由吴馥初主任主持、科学德文（为一学年课程）由米协尔教授主讲，高等水力学由马利奥特教授主讲，工程经济由顾谷宜教授主讲，高等力学由徐芝纶教授主讲。四年级下学期课程，除上述之杂志报告及科学德文外，尚有给水工程，由马利奥特教授主讲，污水工程亦由马利奥特教授主讲，工程合同及规划由吴馥初主任主讲，钢筋混凝土拱桥计画由黄中教授主讲、道路设计由唐凤图教授主讲、工业管理由顾谷宜教授主讲。 由于吉安的教室等设施，都是向其他临时借用的，故于学期考试完毕后，我们又须再搬迁一次，其目的地为泰和县上田村，吉安与泰和，相距约80华里，均为沿赣江之县城，故这次搬迁，使用船只即可，但亦为逆流而上，速度甚慢。泰和上田村，为泰和首富萧姓之宅第，房舍甚多，且无人居住，可作为浙江大学教课及宿舍之用，这样我们就安顿下来，在逃难期间，能有这样安静的地方，让我们安心求学，实在已是万幸，所以各种设备，虽然差一点，我们也不予厚责了。这半年下来，我们确确实实读了些书：由于上田村以往曾受赣江淹水之苦，所以学校指示土木工程系，由唐凤图教授领导三四年级学生，研究上田村堤防计划，一方面可以学以致用，一方面也可以保障学校不受水患。初到泰和，最使我担心的，是与家庭音讯断绝，一点接济都没有，而自己身边带的钱，已经化得差不多了，钱用完后，究竟怎么办？我实在一点主意都没有。但天无绝人之路，有一天，我接到校长办公室给我的函件，内容为：“查中国工程师学会、中国电机工程师学会、中华化学工业会、中国化学工程师学会、中国电机工程学会、中国机械工程师学会、中国土木工程师学会七工程学术团体，为纪念民国二十五年在杭州举行联合年会，特在本大学捐设‘工程奖学金’，提拨国币三千元为基金，而以每年所得利息充奖学金，业经订定施行办法，刊登廿五年九月七日本大学第六号日刊公告在案。兹查此项奖学金第一年是给与土木、机械两系三年来成绩最优之学生，经于廿六年十一月二日召集奖学金保管委员开会审核，决定以土木系李如南、机械系张信伯资格最为相符，该生等应各给奖学金壹佰五十元，并免收其大学四年级时学费一年，将来如欲加入任何七工程学术团体时，并得依照办法第十一条之规定免缴入会费。除分函并公布外，特此通知，奖学金可向会计课接洽具领。此致李如南君。校长办公室。廿六年十一月四日”。这真使我喜出望外，在我经济情形最困难、家庭接济断绝的时候，给了我这份奖学金，使我不要再为今后的生活费用，担忧发愁。在到泰和上田村安定一段时间后，我和避难上海的家人取得了联络，肖弥弟也自上海汇钱到泰和接济，所以在浙江大学最后一个学期，我已无后顾之忧，可以专心读书求学。在民国廿七年六月间，一连串毕业考试后，我们土木工程系同学共七人，都通过了毕业考试，获得了工学士的学位，这七位同学，包括俞大奎、严自强、金鸿畴、严望、陆筱丹、蔡锡瑺诸兄和我。在同年六月二十六日第一次在杭州以外地区举行浙江大学毕业典礼，竺校长亲自主持并致训辞，我特录竺校长训辞最后一段，作为本文之结语：“诸位毕业以后，就得寻一个职业，在这国难严重的时候，许多工厂学校，已被毁于敌人炮火之下，机会比平时尤难，望诸位就事，不求地位之高、不谋报酬之厚、不惮地方的遥远与困苦，凡是吾人份内所应该做的事，就得去做，新毕业的人，一进社会，就一促而做机关的最高职员，不熟悉机关的内容，不能与下级职员同甘共苦，则日后必致失败，俗语有句话说道：‘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孟子有曰：‘故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现在救国的责任，已在诸君身上，希望大家能担当起来。”
|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