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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 | 张定浩读张爱玲

 真友书屋 2015-09-19

"中国的锣鼓是不问情由,劈头劈脑打下来的,再吵些我也能够忍受,但是交响乐的攻势是慢慢来的,需要不少的时间把大喇叭小喇叭钢琴凡哑林一一安排布置,四下里埋伏起来,此起彼应,这样有计划的阴谋我害怕。"——张爱玲

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
by 张定浩

译成中文的《雷峰塔》和《易经》共六十万字,加上之前十八万字的《小团圆》,虽不算庞大,也足以颠覆长久以来张爱玲美国时期创作留给人们的枯涩印象。只不过,江郎才尽的猜度虽可消矣,水土不服的议论却连绵不绝,因为三部作品都是遗作,压在箱底,改来改去,从未兑现为现世的成功。

《小团圆》的引爆点依旧是那场众人皆知的情爱官司,《雷峰塔》和《易经》的话题始终在"尴尬"一词上兜圈子,人们对过往名人的浓烈兴趣,不在于其如何成功,而在于其竟然也有失败的时刻,情爱的失败,以及事业的失败。作为一位严肃的、有尊严的小说家,美国时期的张爱玲,至今依旧没有被严肃地、有尊严地对待过。

这里单单先说《雷峰塔》,因为在所谓的三部曲中,它是最早动笔的一本,日后出土时分引发的一切动静语默,源头都在这里。

有人将《雷峰塔》套上风尚喜剧和惊悚小说的帽子,抑或将之视作又一部成长小说,凡此种种,以西方长篇小说的诸多成熟分类和视角,来观照张爱玲美国时期的文学创作,多半难得满足。而不满之后呢,为着安慰大众,至少也为安慰自己,就要横生出许多的解释,这些解释大多是善意的,但唯因为善意,更令人气紧,从何时开始,张爱玲竟然需要善良的人来解释了。

读过《私语》和《童言无忌》的人,对《雷峰塔》的情节应该并不陌生,陌生的,是写法。然而倘若人们对她的作品真熟悉,一字一句地认真热爱过,并且有力量承受,就会晓得,她的小说观始终不曾变过,就会立刻从《雷峰塔》中听出那个"童言无忌"的声音--"生活的戏剧化是不健康的。"小说,如果仅仅也只满足于虚构一场戏剧化的生活,那自然也是不健康的。这在张爱玲,是一以贯之的常识。1976年,张爱玲在台湾发表两篇长文,《谈看书》和《谈看书后记》,迂回曲折,似晚年周作人般地抄书,其实却是她置身于中西传统大冲突中,对小说这种文体的一次重要表达。

"从前爱看社会小说,与现在看纪录体其实一样,都是看点真人实事,不是文艺,口胃简直从来没变过……这种地方深入浅出,是中国古典小说的好处。旧小说也是这样铺开来平面发展,人多,分散,只看见表面的言行,没有内心的描写,与西方小说的纵深成对比。纵深不一定深入……一连串半形成的思想是最飘忽的东西,跟不上,抓不住,要想模仿乔伊斯的神来之笔,往往套用些心理分析的皮毛。这并不是低估西方文艺,不过举出写内心容易犯的毛病……"

"含蓄最大的功能是让读者自己下结论,像密点印象派图画,整幅只用红蓝黄三原色密点,留给观者的眼睛去拌和,特别鲜亮有光彩。这一派有一幅法国名画题作《赛船》,画二男一女,世纪末装束,在花棚下午餐,背景中河上有人划小船竞渡,每次看见总觉得画上是昨天的事,其实也并没有类似的回忆。此外这一派无论画的房屋街道,都有'当前'的感觉。我想除了因为颜色是现拌的,特别新鲜,还有我们自己眼睛刚做了这搅拌的工作,所以产生一种错觉,恍惚是刚发生的事。看书也是一样,自己体会出来的书中情事格外生动,没有古今中外的间隔……我是因为中国小说过去有含蓄的传统,想不到反而在西方"非文艺"的书上找到。我想那是因为这些独白都是天籁,而中国小说的技术接近自然。"

1976年,《雷峰塔》和《易经》都已完成,《小团圆》也初露模样,如今对照来看,《谈看书》里的这些文字几乎完全就是张爱玲对这几部长篇的夫子自道,可以击破如今一切期期艾艾的解释。她谙熟西方文艺,却从来不曾有半点迎合过他们;她最重技术,却一定要接近自然的技术;她看似一直在重复和回忆,其实却致力创造出一种永久的新鲜,并且她懂得,这样的新鲜,是一代代读者与作者合作的产物。

《雷峰塔》里,没有黑白分明的人物,也没有环环相扣的戏剧性故事,叙事在受限视角和客观视角间自如切换,始终不曾有一个坚定的声音来做读者的向导。因为张爱玲早就明白,"现实生活里其实很少黑白分明,但也不一定是灰色,大都是椒盐式,好的文艺里,是非黑白不是没有,而是包含在整个的效果内,不可分的。读者的感受中就有判断。题材也有是很普通的事,而能道人所未道,看了使人想着:'是这样的。'再不然是很少见的事,而使人看过之后会悄然说:'是有这样的。'我觉得文艺沟通心灵的作用不外这两种。二者都是在人类经验的边疆上开发探索,边疆上有它自己的法律"(《谈看书》)。

通过阅读好的文艺,惊觉普通中有不普通,发现少见中有不少见,从而拓宽自我的经验,由此,好的文艺正是在不断拓宽人类经验的边疆,张爱玲看到的文艺沟通心灵的这两种作用,像极了哈罗德·布鲁姆对短篇小说的认识,"在重要短篇小说中,现实变得怪诞,而幻景则变成令人不安的平凡"。张爱玲早期的短篇小说,风动一时,正是此种文艺观的具体运用。然而,在评论家布鲁姆乃至大多数读者那里,长篇小说不同于短篇,它有着另一种美学准则,但在小说家张爱玲想来,长篇和短篇完全有力量拥有同一种美学观,因为它们的背后都是同样的生活,唯一的世界。她之所以一再改写前作,并非生活枯竭,对于她这样的小说家,正如同对于卡夫卡和普鲁斯特一样,无论身处何地,病床、办公室抑或异乡,都不存在枯竭的生活,只有自我选择和乐意投身的生活。她之所以一再将短篇改成长篇,并且一再执拗地运用相同的技巧来书写这两种文体,在我看来,正是一种要打破文体藩篱的英勇努力。

这样的努力,从一开始就不曾被认可。傅雷盛赞《金锁记》这样的短篇,唯一批评的,是长篇连载的《连环套》。从那时起到现在,仔细数来,张爱玲的长篇从来都是争议不断,饱受诟病。那些秉持某一种美学观的读者和评论家们,有没有想过,也许,张爱玲一直走在我们的前面,在那种看似鸳鸯蝴蝶派的保守趣味中,其实却始终怀藏着最最特立独行的当代姿态。

在1948年,现代音乐的试验者约翰·凯奇写道:"我们可以识别出或许能够称之为对于形式的一种新的当代意识:它是静止性的,不是进行性的。"大约在20年以后,另一个先锋音乐家拉·蒙特·扬强有力地予以应和:"高潮和指示性,就是13世纪以来的音乐当中最重要的指导因素,而在这以前的音乐里,从歌曲到复调音乐,却把静止用作结构要点,这颇近似于某些东方音乐体系所采取的方式。"

用静止性反拨长久以来占据绝对主流的进行性和发展式,用古典之古典作为前卫之前卫的资源,这种在现代音乐史上发生过的斗争,是对张爱玲长篇写作的绝好写照,也是一个绝好的安慰。关于音乐,张爱玲其实也正有相似的爱好,她喜欢巴赫,"那里面的世界是笨重的,却又得心应手";也喜欢中国的锣鼓,"中国的锣鼓是不问情由,劈头劈脑打下来的,再吵些我也能够忍受,但是交响乐的攻势是慢慢来的,需要不少的时间把大喇叭小喇叭钢琴凡哑林一一安排布置,四下里埋伏起来,此起彼应,这样有计划的阴谋我害怕。"

人们熟悉的现代长篇小说模式,一如交响乐的有计划的阴谋,令大多数听众安心,却令小说家张爱玲觉得害怕,因为其中没有真实的生活,没有真实的、笨重的、劈头劈脑打下来的生活。

《小团圆》的开头,用倒叙手法写过一场雨,那是三十岁的九莉在笔记本上写下的话:"雨声潺潺,像住在溪边。"我如今读《雷峰塔》,仿佛也听见那里头的雨声潺潺如在窗外,有静止的活跃,有黯淡的生气,溪水汇成海洋的决心,在雨中有一双孩子的眼睛,是那么认真鲜亮、可敬又可怖的眼睛,像末日审判的时候,天使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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