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草地□黄宁兰 是冬天，寒风冷冽。 他从厚重的铁门里出来，一眼就看到那片熟悉的绿草地。这是他这五年来，通过监室铁栅栏，五米外的放风间，从递饭窗口看到的唯一植物。五年了，这片不大的绿草地，她春天的样子，夏天的样子，秋天的样子，冬天的样子，还有晴天的，雨天的，他闭着眼睛都看得见，甚至鼻息里有淡淡的青草香。他在里面曾经想，出来第一件事，要趴在那草地上，仔细地看看，嗅嗅，感受它真实的味道。 但是他愣住了，草地旁边，站着两个女人，不，是一个女人和一个女孩。女人是他的妻子，探监日总要来，虽然她来一次不高兴一次；女孩是他们的女儿，五年前，她长得肉嘟嘟的，脸颊有酒窝，胳膊、腿儿和小手儿上都有小窝窝。妻当时要控制她饮食，怕长大了瘦不下来，他还不肯，说孩子不过是“婴儿肥”，长大了自然要抽条。五年不见，女儿个子蹿高得厉害，跟妻子差不多高了，穿的衣服有些大，仔细看，是妻子十几年前的衣服。女孩厚厚的刘海遮盖到眼睛，羞怯的笑牵在嘴边。他心里一揪，他的女儿，这五年变化太大了，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 五年前，他风光无限，手里握着别人求之不可的印章。在别人殷勤的笑脸下，鲜红的印章下去，鲜艳的钞票也来了。开始还是有点不习惯，投机倒把的心理，偷偷摸摸，做黑市买卖一样。后来就习惯了，泰然地享受红印章下的黑色交易，几天不盖红印章，还犯瘾似的，要小心翼翼地瞧瞧上锁的印章，摸一摸、捏一捏，才有一种舒适感、满足感。 他惯着自己的毛病，像惯着女儿的“婴儿肥”。还没想着如何收手，突然，黑暗里的交易一下子被暴露在阳光下，也殃及家人，跟着被暴晒，这束强光深深地刺伤了女儿拙稚的眼睛。 那是判刑后的第一次探监。据说女儿吵着闹着要来，但是，当他难为情地露出艰涩的笑脸，拿起隔着玻璃对讲的话筒。胖乎乎的女儿却在玻璃墙外面一直盯着他看，眼神陌生而紧张。妻子在一边说，快，叫爸爸，叫爸爸呀！拿着讲话筒的女儿抿紧了嘴唇，就是不叫，后来突然开口了，说，你不是我爸爸，我没有当劳改犯的爸爸！然后丢下话筒，踩过那片绿草地哭着跑了。妻子气恼地说，你看你娇惯的好女儿！ 之后，女儿就再没来过。 女儿的表现，确实让他伤心。不过，他怎么可能跟女儿计较呢？因此，妻子探监时，他仍然要问一问女儿的情况。妻子似乎受那次的情绪影响，说起女儿就有些愤愤然，说女儿不合群、跟同学打架、不跟同学玩、跟小狗说话，还偷偷摸摸地省钱、藏钱。这些零零碎碎的话，构成女儿的生活场景。但那时他眼前的女儿，还是以前的“婴儿肥”样子。他曾经想象过女儿现在的样子，怎么想都是胖嘟嘟的。甚至妻子说到女儿与同学打架，他心里还觉得女儿不会吃亏，那身板，怎么也压服得了一两个同学啊。 可眼前的女儿，竟可以用瘦骨伶仃来形容，长胳膊长腿儿，细细瘦瘦，一副营养不良的样子。他心疼极了，突然就那么张大了手臂，像五年前。妻子和女儿都迟疑了一下，不，是躲了一下，但还是站到了他胸前。他收拢手臂，轻轻抱了一下，自嘲地说，嗨，不该让你们沾这地方的晦气！ 女儿却抱紧了他，说，没关系，爸爸，我请你吃火锅，去掉晦气！ 你哪来的钱？你不是不喜欢吃火锅吗？妻子问。 我只喜欢我们一家人吃火锅。我从早饭钱里省的，500多元，一定够今天吃！女儿兴奋地笑起来。撩开的刘海现出了五年前的眉眼。 他的眼泪就是在那时冒出来的，然后他像老母鸡似的把她们抱得更紧些，眼睛望向高空，不让眼泪流下来。这五年里，他一直在受教育，一直在反省，但也一直有个声音在不甘心地抱怨自己运气不好。但是此刻，那个声音不见了。 那片绿草地安静地躺在脚边，他明白，不是绿草地有多么养眼，而是他一直期盼着，妻子和女儿会出现在这里等他。现在，他拥抱着她们，好像拥抱着整个世界。最后，他左手拉着妻子，右手拉着女儿，沿着绿草地走出去。不，他感觉得到，是妻子和女儿在推着他走向外面的世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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