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犹太父亲:制造迷惑,也制造平静—— “犹太人是怎样的人”系列之三

 山爷wzs0718 2015-09-22

犹太父亲:制造迷惑,也制造平静

—— “犹太人是怎样的人”系列之三

云也退 

我的儿子出生在一家名叫阿苏塔

的医院里。

从那时起我就一直

尽可能多地注视他的生活。

我儿,当学校离开你,

你无依无恃时

当你看到生活被撕掉

边角,世界

关节松散时,就重新回到我这里:

我仍是个

制造迷惑和平静的大行家。

我好像一本平和的相册

其中的照片被撕掉

或自行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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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耶胡达·阿米亥的一首诗,不过这篇短文还是从《圣经》里最有名的故事说起。

亚伯拉罕百岁得子,取名以撒。某日上帝要“试验”他,就呼叫他,亚伯拉罕说“我在这里。”上帝吩咐他,带着以撒前往摩利亚山,到了山上后把他献为燔祭,就是杀掉献给我。亚伯拉罕一言不发,早晨起来带上儿子和两个仆人以及一些燔祭用品就去了。途中以撒还问了一声“火和柴都有了,但燔祭的羊羔在哪里呢”?亚伯拉罕答说“神必自己预备”了。到了山上,把儿子捆好刚要动手,上帝派下使者来说:行了,住手吧,现在我知道你是敬畏神的了。

在我的印象里,犹太人一般对母亲节不屑一顾,说那是一个美国人的发明,一个鼓动你花钱的名目罢了。再说有家庭伦理在上,你应该每时每刻父母永远存有敬意,每年搞一天敬母秀、“大爱无疆”之类的哄谁呢?然而父亲节却不太一样,它唤出了关系到犹太人特殊的情结的信息。

这情结就是“以撒燔祭”的故事所埋伏下的。《圣经》原文平淡如纸,故事本身却是绝对的细思恐极,有人甚至说,这是有史以来第一桩严重的犯罪未遂。上帝干预人间事,要亚伯拉罕杀掉自己的儿子,以往曾和上帝争执的亚伯拉罕,此次却沉默地服从了,不知道出于什么想法。不尽的想象由这一恐怖故事而生,揣摩上帝的意图,揣摩亚伯拉罕的意图,揣摩看见亲生父亲寒冷眼神的以撒,怎样一辈子活在那可怕的一瞬间里,等等。

不论怎样想象,有一点几无人否认:父子的关系从此必然被破坏了。亚伯拉罕还有好几十年可以活,但合理地推测,他至死都难以弥合同儿子的裂痕。由于犹太人是“一本书”民族,书里的每个细节都会影响乃至塑造他们的行为和心理模式,因此,犹太父亲有了一个典型形象:一个缺席者,他的心(和勤劳隐忍的母亲相对)经常不在家庭,也不全然在事业,他会关心远方的战争,收音机、报纸和书总是把他的精神拽往彼处,浓郁的香烟烟雾包裹着他,使他消失在孩子们的视野之内。

明了这些背景,才能感受阿米亥的诗的意涵。想象一下,一个被以撒燔祭故事及其氛围所浸透了灵魂的人,在面对自己的父亲或儿子时,会生出怎样的迷惑。本来,信教的和不信教的人,将子嗣视作“神的礼物”,哪怕是泛泛不明的“天赐”而钟之爱之,都是天下最自然不过的情感反应,然而,犹太人知道神却曾经命令本民族共同的父亲,也是史上最早且描写得最详细的一位父亲杀害自己的儿子,他还照做不爽,他们还怎么完全地践行自己的亲子之爱?他们会下意识地回避和疏离;孩子会发现,父亲似乎无法尽兴地表露自己的爱,会“情到浓时情转薄”,他们的眼神游离不安,在最亲密的时刻开始疏远。

典型犹太父亲的威严形象便肇始于此,他们是一群爱之深、惑之切的人,有爱难吐,如何平衡与地上的关系和与天上的关系困扰他们的一生。一直到20世纪,我们从一些著名的犹太精英人物——例如弗朗茨·卡夫卡身上,仍然可以看到这种源远流长的经典的父子关系,老卡夫卡冷淡,寡言,一开口就嗓门粗大,端着中产阶级的架子,言行方式既冷淡又充满家长权威,卡夫卡疑虑重重,一直在探索父亲的古怪脾气从何而来,探索被他压抑的爱及压抑的原因。后来,他在祭父赫尔曼的文章里惆怅地写:“我们也许能在犹太教里发现彼此。”

[弗朗茨·卡夫卡 (1883-1924),捷克和德国作家,出生在布拉格一个中产阶级、讲德语的犹太家庭。《审判》、《城堡》和《失踪者》等小说的作者,是20世纪世界文学的领军人物之一]

一位冷淡、疏远的父亲,还得承担教育儿子、和儿子一起读《圣经》的义务。在希伯来语里,“avi”(父亲)和“mori”(老师),传统上总是被连称。父子对坐读书,早早地让孩子也进入到一种沉思式的精神生活里,也许,他们能因此理解一点父亲的迷惑,但同时,《圣经》的开放性,以及父亲提问和启发式的教育,会给他们制造更多更大的迷惑。这种家教实践的结果,不是授予孩子以解出难题的愉悦,而是巨大的沉默,因为研习犹太《圣经》,就抠文本字眼而言是亲近的,而随之展开的思考则是疏离和发散的,恰似他们的父子关系,既亲近又疏远,最终是相对无言。

我曾见一种新颖的说法,一个叫迈克尔·夏邦的作者说,棒球,是父亲传给儿子的最好的礼物。棒球是一种以跑、击打、失误为基本要素的比赛,而最根本的,棒球是种沉默的游戏:在两次击打之间的沉默,在两局之间的沉默。没有哪种球类比赛,像棒球一样,给人以这么长久的沉默时间的了。看一场比赛,你的眼睛或者跟住场地上很少的几个球员的活动,或者凝视着杆子上猎猎飘动的旗,你坐在看台上,就像坐在摩利亚山上的亚伯拉罕,同时与天和地相连,却只能无助地等待下一件事发生——是撕心裂肺的痛苦,还是戏剧性的拯救?

亚伯拉罕不是个好父亲,不管是按现在还是过去的标准来看,他都应该被谴责:为什么不抗命,而是不声不响地服从,直到最后一刻,都把最心爱的人的生命交给上帝去摆布?父亲的天职难道不是保护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吗?

但仔细想来,犹太人的《圣经》里又有几个好父亲呢?以撒和他爹一样,大半辈子都被无儿无女所困扰,最后有了自己的后代,以扫和雅各,以撒又稀里糊涂地放任他们兄弟相残,把家庭一撕两半。雅各骗走了长子名分,以扫同他不共戴天;雅各为了娶一个女人,自己也被骗,又干了很多年劳役才跟女人圆房。而他的儿子们又再一次上演了兄弟阋墙的戏,约瑟被哥哥们坑害,被卖到埃及为奴,虽然他和兄弟们最终和好,皆大欢喜,但约瑟在翻身的过程中,仍然设计陷害了小弟弟便雅悯,作为对兄长们的报复,手段亦不可谓不厉害。

他们可都是列祖列宗,在这些人里随便抽一个,请到今天的家庭伦理真人秀上,主持人和众多嘉宾、观众一定会把他训得抬不起头,痛哭流涕的。不过,换一个角度来看,犹太父亲们其实也是很现代的。在犹太人的家庭想象里,不存在圣诞老人式的幻象——一个慈祥的、无私奉献的、总是快快活活的励志的父亲,因为他们的祖上身背许多现代的负能量:衔恨,嫉妒,报复心,欺骗,他们知道怎样为达到目的而坚持,怎样想尽一切办法生育,增加自己的基因的拷贝,怎样在生存环境急剧恶化时,毫不眷恋地离开祖辈生活的乡土。

生为犹太人,不管是出于神学的还是心理的原因,还是两者兼有,早晚要被一个美丽的观念——有全知全能的神存在——所困扰。这个神的冷淡超过了所有父亲的总和,他交给儿女们的礼物,不是棒球,而是西奈山上与摩西所立的那个“约”,受约人须无条件遵守。《圣经》里的犹太父亲们各自在上帝的干预、命令合规戒下,把家庭搞得乱糟糟的,以灰色的、破碎的父亲形象(最典型的还是手握屠刀的亚伯拉罕),荣耀着他们所一手繁衍的民族。这种内在的矛盾,催生了后世犹太人的重重迷惑。

我是一个迷惑的人,所以,孩子,我无法确信我正在给你以爱,我无法向你保证,我能给你你想象和渴望的那种爱。那么我该怎么办?耶胡达·阿米亥说了,对儿子,我“尽可能多地注视他的生活”。将来,你感到无依无靠了,可以回到我身边,我一如过去地不能给你答案,但我拥有平静,我的迷惑就是最大的平静。

我喜欢的一个对以撒燔祭故事的诠释,可以解释这种平静的意义,它也给阿米亥的诗作了最好的例证:亚伯拉罕,这可憎可怜的父亲,唯唯诺诺地接受上帝的命令,领着儿子、带着燔祭的家当上山。途中,一头雾水的以撒想知道祭品何在,就说:“父亲哪”,亚伯拉罕答:“我在这里。”

“我在这里”,这就是一位困惑的父亲的平静。无力抗拒上天的厉令,又得安抚不明真相的爱子,我已在痛苦的渊谷深处,我能做的只是看着你,在你呼唤的时候应答。我无力保护你,我们的命运全操于人,但是无论下一步发生什么,你可以用你的口呼唤我,这是你的父亲——我的承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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