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约以隆庆元年(1567)为界,明代日记体散文创作分为前后两期。前期日记,题材范围较狭,多为出征纪行,其中模山范水之作颇具审美价值,描景状物,或情景交融,或写景、叙事、抒情相结合,但抒情成分较少。后期日记,题材丰富,包括叙事抒情、山水园林、书画鉴赏、读书心得等类。长短自由,手法灵活多变,常将叙事、抒情、写景融于一炉,鉴赏心得之作多议论精到。后期日记更为真实随意,与现实政治背景密切相关。明代日记体散文皆以真实自然为尚,后期艺术上更为纯熟,亦为小品文的重要组成部分。明代日记体散文在时代文学和散文史上独具特色和地位,学界应予以必要的重视。 二月二十一日,庚申。午后复入城,过大佛寺。登高阁,观宋太祖画像,与一老僧相对,若问道状。在西阁之东壁,壁已倾圮。阁后观八角井,殿前开皇碑,字带隶体,尚完好可拓。东亭有端拱碑,已横裂,皆不及细读而出。西过开元寺,寺已荒落,惟一殿是十八石柱,皆中断。木作斗拱,甚奇古。殿中东柱上,刻寺始于元魏,似唐人书迹。西柱上有楷书《心经》,望之亦佳。遂与屠陈南过阳和楼,楼下两复道通衢,颇有伟观。渐山云:此楼雨不沾洒,四面随风若避,故曰阳和。[4] 刻画沿途所见之景。“若问道状”数语道出高阁画之特点;“倾圮”、“横裂”、“奇古”,饱含历史感。措辞精练,绘出景物鲜明特色。 作者描绘景物,善于寓情于景,情景交融。阙名撰《东征纪行录》一卷,为出征日记,起成化十二年(1476)九月二十日,止次年正月初三。所经山川,所见事物,各备书之。如: 成化十二年十一月十二日。……度乌江,江不甚阔,而东西两山壁立相峙。水如建瓴,急流奔湍,怒号激搏。艰设舆梁,皆以桐槽篾缆贯缚为渡。倚岸即登山,高路从天落,骑者皆舍马步登。更十余里为崖门,高峻益甚。行者呼喘,流汗浃背。至绝顶处,回首延伫,万山皆下,而猿猱之声,叫声呜鸣,闻之殊为凄楚!盖自綦江以东,路之崎岖,山之艰险,莫有逾于此者。山之西有路通草塘,旧征苗寨,自鳌溪至岑黄,土人居者绝少,惟崖门有偏桥二屯,居人在焉。而岑黄在旷野草莽之区,四无人烟,岑寂为甚。驿官如寓客居,仅茅屋三间而已。诗以纪之:鳌溪水东指茅坪,百种崎岖未易名。鸟道真从天际下,马蹄如在井中行。一浔江水人难涉,万仞崖门鬼亦惊。自是客怀禁不得,猿猱啼树更凄清![5] 描写行路所见所闻,两山对峙,水流湍急,“舆梁”皆为“桐槽篾缆”,渡江之险显而易见。登山亦难:“路从天落”,骑者须“舍马步登”,行者汗如雨下,气喘不止。艰险的路途,“凄楚”的猿猱声,荒凉的景象,勾起作者孤独凄凉之感。情由景生,融情入景。 王?登《荆溪疏》作于万历癸未(1538),起二月廿四,至闰二月十二日,描绘沿途风光,逐日记录,饶有画趣。王世懋作序云:“夫荆溪阳羡,海内所称异境。……百?之才,故长于模写领会,又雅善韵语,洒洒清新之句,其于烟景文章,业已不让子厚。”[6]抓住《荆溪疏》与柳宗元山水游记写景的共同特点,盛赞王?登善于状物摹景,既融入自身独特的体会,又注意遣词用语,情景交融,具有“清”之风格。 王?登还有《客越志》,嘉靖四十五年丙寅(1566)所作,自五月十三日至六月十五日,共三十三天。如: (五月)廿五日。……三十里,上虞县,因山为城。十里,中坝,十八里,下坝,滩声下碛,怒如惊涛。船从枯堤而下,木皮如削,为之毛发森竦,何必瞿塘峡方知蜀道也。过坝即姚江水,才一线。是日夏至大热,行李图书,蒸蒸若甑中。仰视翠壁,夹岸溪流,对之心凉。旧藏赵承旨《重江叠嶂》、黄子久《姚江晓色》二图,每疑丹青过实。今观此景,乃知良工苦心。[7] 作者正面描述水流之长、水声之响,通过描写船只的“木皮如削”及“森竦”的心理,侧面烘托水势之险;以“心凉”反衬夏日的炎热,突出此地的山青水秀;将所见之景与两幅图景相映证,更为生动形象。全文情景结合得了无痕迹。《客越志》还将叙事、写景、抒情融于一炉。如写往吊故相袁炜之丧的经过,抚今追昔,极富情味。如: 廿六日。大热。八十里,入慈溪县,过袁相公家,堂几萧萧,不胜国士之痛。尚宝君多情爱客,蔼然绨袍之谊,生事寥落,门庭清寒,田谷岁入仅数百斛,不足供伏腊,古书中所称八百桑贤相,恐不过是。饭后,尚宝邀游书院,……百步入袁公书院,堂构浑朴,壮而不华。门临阚湖,院据阚峰山麓,孙吴太子太傅阚泽故里,山水皆阚名。命酒坐湖山亭,亭在山半,书院最高处城里处,外山如鱼鳞,姚江列岫尽在窗中。飞雨从东南来,峰峦出没,顷刻数十回,不觉为之酩酊。院右为宋儒杨慈湖先生祠,左普济寺,即阚公香火院,山门甚古,丹青半落。出寺,雨作,还尚宝家,见其二仲,清扬白皙,并有门风,具汤沐,留客宿楼上。雨竟夕不止。[8] 慨叹袁家的衰落,抒发“痛”惜之情。记游院、山之景,凭窗远眺,烟雨萦绕,峰峦时隐时现,作者不觉为之陶醉。“山门甚古,丹青半落”,画出普济寺的幽美。 此期日记多叙事写景,抒情较少。明代前期,统治者整顿吏治,巩固边疆,发展经济,社会相对稳定,文人日记多记和平景象,缺少个体情感的抒发。长时期内,程朱理学盛行,文学多是承载理学的工具。统治者还采取高压政策,禁锢人们的思想情感,因此,文人尽可能压抑情感,即使抒情,也点到为止。王?登日记作于此期之末, 相比之下,加强抒情成分,较重叙事、写景、抒情的结合,预示着明代日记体散文的新变化。 二 明代后期,政治腐败,社会黑暗,文人极为痛苦。他们或于闲情逸致中寻求慰藉,或难以摆脱内心的苦闷。思想上,统治者控制力减弱,抑制人性的理学受到冲击,如李贽提出“童心说”,公安派提倡“独抒性灵”。王学左派哲学非名教,反传统,尊个体,讲心性,重表现自我,追求自由、个性,影响文学领域。日记体散文受此影响,个体情感尽情发抒,个性鲜明。此期日记题材范围扩大许多,大体包括以下几类:叙事抒情类、山水园林类、书画鉴赏类、读书心得类。 叙事抒情之作,多记个人生活琐事,尤重感情生活,记亲情、爱情、友情、乡情、家国情,记闲情、乐情或哀情、愁情,直抒胸臆,真挚亲切,声情并茂。袁中道《游居?录》,起万历三十六年(1608),止万历四十六年(1618),记述十一年间的起居、交游及见闻感想等。如述其兄袁宏道病重、病殁之事: 重九日,侍老父榻前,窃窥老父于无人处哭,见儿至即收泪,盖恐重儿之哭,并有性命之忧也。旦促予至沙市料理逝者事。予自思中秋时,中郎云:“我至重九,体中大康矣,当于砚北楼上作一佳会。”今相去几日,乃有如许事,人命如此,可为骇叹! 至沙头哭中郎,遂得血疾,晨常吐血数日,胀满不支。医人误投以干姜、半夏,燥极,夜遂不交睫,狂乱甚。自叹曰:“从中郎于地下得矣,老亲岂再堪此痛耶!” 以人事多,体不堪劳,登舟还公安。同胞姊来,不敢会,恐一哭断肠,吐血不可救也。既至林兰阁下,大人急来视,且闻夜不能睡,一夜凡数遣人来问睡否。予忧病愈甚,且恐溘朝露为大人忧,生人之苦极矣。[9] 多次言“哭”,兄弟“相视而哭”,作者“私自哭泣”,父亲“于无人处哭,见儿至即收泪,盖恐重儿之哭,并有性命之忧”,足见兄弟情深、父子情浓。“恐溘朝露为大人忧,生人之苦极矣”,尤见作者内心之痛苦,语重情浓,感人至深。袁中道饱受应试之苦,他屡试不第,四十六岁才中进士,他记放榜之事云:“予奔波场屋多年,今岁不堪其苦,至是始脱经生之债,亦甚快,但念老父及两兄皆不及,不觉为之泪下。”寥寥数语,道出矛盾、痛苦的心理,情真意切。陈左高称此日记“代表着明代中叶以后小品文之一种倾向”。[10] 朱祖文《北行日谱》,天启六年(1626)所作,详叙周顺昌自苏州被捕至遭酷刑致毙、死后安排之事,表达了深厚的友情。当时魏忠贤的厂卫已注意朱氏之行踪,京城禁备森严。蒋秉铨不顾性命之忧让朱氏留宿,为其事出谋划策,“盖文生平不敢与人出纳,且此地出金于何作证,一与斯事,生平扫地耳。士衡曰:‘为此公用情,及转致数人,两公之所必然;至会票出纳,此必不得之数。’文曰:‘兄第往商,无妨一问也。’是夕与士衡同榻,士衡连起询问,无非一片热肠,其馆使诈酣属耳。文力止勿言,士衡不悟,此其家喧传之所自来也。”[11]患难之情,弥足珍贵。所记情事真切详尽,“为史传所不能比拟”[12]。 明末清初遗民文人,经历了改朝换代的切肤之痛,多于日记抒发家国之恨,代表作是叶绍袁的《甲行日注》。因作者于乙酉年八月二十五日(甲辰)出行为僧,遂取《楚辞》“甲之朝吾以行”句,名日记曰“甲行”。此记是作者明亡后写的一部日记,起乙酉(1645)秋,止戊子(1648)九月,记述流离隐居生活,字里行间充满国破家亡的哀痛。情调凄婉,感人泣下。如: 乙酉九月初二日,庚戌,雨。早别二上人行。余曰:“行将焉往?”有言双径,有言武林,有言邓尉。余曰:“我吴人也,不可更入吴,其湖与杭乎?”……出王泾塘,虏以空漕艘挂帆而南,累累不绝,舟人怵焉。风雨?漓,烟波渺漠,远树低天,荒葭冷岸,满野黄云,偃骞深潦中,俯首如泣,正使人断魂耳。未至乌镇十里,风狂雨横,暝色愁人。道出小桥之北,有经堂庵,聊求借宿。 初四日,壬子。??日出矣。方鼓?,又雨。过石门,颓墙废垣,残毁驳裂,野店无烟,晨星数点。兵火后光景,真可太息!次塘西,又值虏舟,幸疾雨飞注,虏遥不见。津梁疲矣,迷途生怅。昏雾归鸦,荻花无语。又如?道漏天,淋漓不止。正?徨间,有漾水庵屹然水湄,系缆而登。主僧嗣明,留宿水阁中。绿萍覆地,衰柳依依,堤上笼烟曳雨,满目凄凉![13] 道出江南兵灾后“颓墙废垣,残毁驳裂,野店无烟”的荒凉景象,这些勾起他深沉悲痛的黍离麦秀之感。日记以清丽笔墨出之,颇有六朝小品文的风致,在晚明日记体散文中别具一格。周作人评曰:“文词华丽,意思亦不外流连景光,但出在遗民口中,我们也就觉得他别有一种感慨,不与寻常等视。”[14] 黄向坚《寻亲纪程》,起清顺治八年(1651)十二月朔,止翌年(1652)五月望日,共一百九十五日。写万里寻亲途中所见所感,亦道黍离之悲,凄迷怛恻,令人伤感。如: 至平越府,山势巍峨,路纡折如羊肠。……今十里立塘,塘兵时被虎驮去。岭头坡足,骸骨枕藉,商旅绝迹。止见飞骑往来冲突,又见割耳劓鼻之人,更有两手俱去者,犹堪负重行远,惨甚。即有奇山异水,不敢流览。一宿山寺,一宿塘铺,炊饭烘火,不得倒睡。自高阳市入贵阳府,计程一月有余。由谷角,历关隘数里,验票进城。城内屡遭屠戮,民居寥寥。[15] 只言片语,便写出战争过后的混乱凄凉。“止”、“又”、“更”,将眼前惨象几笔绘出,惊惧悲痛之情,溢于笔端,可见寻亲之路的艰难。 谈迁《北游录》,起清顺治十年癸巳(1653),止顺治十三年丙申(1656)。深切的故国之情造就了此记沉郁感伤的艺术风格。如: 甲午五月庚寅。朔过王倪生,于市见桑椹。念吾乡桑条早伐矣。安得椹,兹岂涿州楼桑遗物耶! 乙未六月辛巳。朱太史寿其母,演《浣纱》传奇,至勾践渡江。噫,伤此事今日之不再也,余泪淫淫欲下矣。[16] 由今忆昔,充满物是人非之悲。感叹椹非旧朝之物,明朝已成过去,“勾践渡江”今已无法重演。“遗”、“伤”二字,表达故国之思,流露出浓重的感伤情绪。 归庄《寻花日记》二卷,上卷收有《观梅日记》,康熙五年(1666)作。描景抒情,清隽凄婉,疏散有致。如: (康熙五年二月)十四日。急欲入舟进山,以宿酲卧不能起,起则复小饮,别昭法而入舟,二僧及光福王?同载。遇逆风,至上崦,水波恶,一叶舟不敢前,依岸小泊,舟中酒竭,望山村酒帘,遣童子沽一瓶,二僧不饮,取所携枸杞子,各啖少许充饥。游山况味如此,殊自笑耳。遥望山麓梅花林,斜阳照之,皑皑如积雪。已而风势小减,舟始得前。至光福,将渡下崦,下崦水更阔,风浪尤甚,思李太白《横江词》:“郎今欲渡缘何事,如此风波不可行。”遂止,投公?小饮。 作者身处明社既屋之际,遁入山林,字里行间,流露出幽愤不平之气,于山水闲情中寄予处境困难、生活艰窘以及国破家亡的沉痛感情和坚贞不屈的高尚气节。 彭孙贻《岭上纪行》描绘山河破碎之凄惨景象,苍凉悲切,催人泪下。陆嘉淑《北游日记》,写北上入都路途艰难、友朋聚散、登临吊古之情状,言浅情深,堪与黄庭坚《宜州家乘》相媲美。 鲁迅《孔另境编〈当代文人尺牍钞〉序》说:“从作家的日记或尺牍上,往往能得到比看他的作品更其明晰的意见,也就是他自己的简洁的注释。”[17]透过这些作品,我们看到了晚明作家丰富真实的内心世界。 山水园林类,记山水泉石、园林名胜。高攀龙万历庚寅(1590)八月十一至十九日游览西湖山水名胜,《武林游记》云: 十一,抵杭。……是时雨丝阴蒙,水烟笼树,远山层迭,浓淡相间。内湖荷香袭人,游人歌吹,与点点渔舟错落,左右瞻眺,恍然自失。 旦日,买舟游外湖,自寺前解维放于中流。表里青山,参差绿树;朱碧楼台,掩映秋水。所到可入图画。 旦日,游内湖,……归舟复泊漾碧轩。临台小坐,游人纵横,歌声笑语,顿失秋山萧瑟,已而明月满湖矣。复次望湖亭,平波印月,远树笼烟,野色苍茫,渔灯隐没,心境一佳。汝定、益卿清兴遄飞,鼓余仍勿舟,而命趾堤间,花影交错,至景物尤佳处,辄趺坐玩视,命酒三四行而归。[18] 描摹西湖雨中、月中之景,或朦胧清远,或明丽奇特,如画图般,意境纷呈。用笔或简洁传神,或详尽细致,显得隽永多姿。 袁中道《游居?录》游览山水部分,写游赏之乐,奇景如画,善于营造清幽淡远的意境,有性灵,有趣味,真切自然。如: (戊申冬)夜,雪大作,时欲登舟至沙市,竟为雨雪阻。然万竹中雪子敲戛,铮铮有声。暗窗红火,任意看数卷书,亦复有少趣。自叹每有欲往,辄复不遂,然流行坎止,任之而已。鲁直所谓“无处不可寄一梦”也。 风雪敲竹,反衬出冬夜之静谧;暗窗红火,更显得雪夜的严寒。寥寥数语,刻画出一幅美妙的烟雨江景。 徐弘祖《徐霞客游记》,起明万历三十五年丁未(1607),止崇祯十二年己卯(1639)。均按日记事,据景直书。钱谦益《嘱毛子晋刻游记书》赞云:“徐霞客千古奇人,《游记》千古奇书。”[19]如记天都峰之游,描绘黄山脚下至天都峰顶的沿途奇景。“向时云里诸峰,渐渐透出,亦渐渐落吾杖底”,寥寥数笔,形象道出攀登的神态,饱含喜悦与豪情。“伏”、“抗”二字,将两山拟人化,写出天都峰的高峻。“半作半止”,状云雾之聚散无定;“对面不见”,近写雾气之浓,“眺莲花诸峰,多在雾中”,远写雾气之多;雾游于人之前后左右,道云雾之飘忽不定,云雾似具人之灵性,作者难掩欣喜之情。《徐霞客游记》的山水描摹最具文学价值,奚又溥《徐霞客游记序》云:“霞客徐先生记游十卷,盖古今一大奇著作也。其笔意似子厚,其叙事类龙门。故其状山也,峰峦起伏,隐跃毫端;其状水也,源流曲折,轩腾纸上。”[20] 浦?《游明圣湖日记》一卷,天启三年(1623)作,按日记叙西湖游踪,行文清丽详赅,附记游诗,亦佳。马调元《横山游记》,崇祯十年(1637)作,刊入《武林掌故丛编》,记西湖横山清丽山水和淳朴民风,文笔雅驯简赅,清新自然。 余怀《三吴游览志》为游览苏南一带所作,逐日记载沿途探胜访幽、晤朋会友的见闻感受。如: 初四,微雨,东风。自奔牛至无锡。望惠山,在烟雾杳霭间,似米南宫用湿笔作?郁山水,空?有无。云气与天相接,不复辩草树峰峦岭岫也。蹑屐泉水旁,手挹漱齿,荡涤心脾。嗟乎,泉之香清莹洁如此,而屈居第二,正不知金山中泠为何味!古人品藻,岂足据乎?汲数十甓入舟。[21] 描绘暮春时节惠山的山水秀色,抒发惬意之感。“望”字引出下文对惠山的整体描写,只见烟雨空?,云气接天,山在有无之中,似米芾的湿笔山水画卷。山中泉水“香清莹洁”,“蹑”、“挹”,道出作者对泉水的亲身体验,真实又富有情趣。写山,是远望之景,重在表现其意境,采用虚笔;写水,则是近观,是实写。山与水,一远一近,一虚一实,相映成趣,构成了一幅清丽优美的画卷。 三 晚明文人多工书画,精于书画鉴赏,日记中亦喜记书画创作、鉴赏心得及乐趣。李日华的《味水轩日记》,以鉴赏品评书画为主,其体类乎题跋。品评历代名画图景,轻抹点染,令人宛若身入其境,领略自然之美。如: (万历三十七年己酉岁十月三日)客持文衡山着色小景一帧,渲染虚浑用赵文敏家法。一古柏,一草亭,四面竹?,旁有涧流。上系一诗曰:“茗杯书卷意萧然,灯火微明夜不眠。竹树雨收残月出,清华凉影满窗前。”又文五峰《溪山飞雪图》一轴,凡层累四五段,杂树大小偃仰,坡麓错沓,深山雪中之观。中段石岗上一人张盖,一人披褐,一童子以袖蒙顶,而皆曳屐,其将为袁安之访乎?上段一舟维坡岸,一舟行树杪,一翁执盖坐舫头,其将为山阴之棹乎?又上一层,作平屋二间,青帷素几,一客拥书孤坐,意态傲兀,岂所谓云隐山房五峰子自寓耶?笔法学营邱、摩诘,较衡老觉多苍涩之气。大、小阮声价,当付千古后人著眼。又祝京兆行草《牡丹歌》一轴,仿李太和福清牡丹诗笔意,有元美二字印,又琅琊王敬美图书印,又许氏元复印,又吴中三让里居印,知其为娄东物也。五峰画题云:“隆庆己巳冬十二月至岁终,凡八度飞雪,时寓云隐山房,漫尔写此,以适其兴。”[22] 作者于品评中融入主观情感,做到神与画游,意与画合。作画技巧及笔法一笔带过,重点描绘画中之景,语言简约凝练,意蕴无穷。“一古柏,一草亭,四面竹?,旁有涧流”,寥寥数语,再现文徵明之图清幽的意境;人物刻画生动传神,高人雅士的仙风道骨宛然纸上。《溪山飞雪图》一段,笔法多变,采用映衬手法,人景契合,动中有静,静中寓动;描写之后生发议论,人画若即若离,能启发读者的联想,引起共鸣。末以一画题作结,暗示了画家的风格品质,又与开篇之诗相应,保证品评的完整性。《味水轩日记》词旨清隽,清王端履自述云:“嘉庆戊寅二月六日,小雨,墙隅红梅正开,小病?粥,阅此拨闷。”[23]他将《味水轩日记》当作文学之快读,是闲暇时的风雅消遣和享受。 袁中道《游居?录》,多记品鉴书画,随见随记,评论精妙。如评元代鲜于枢草书:“龙孝廉君超斋头,见红梅一树正开。屏上乃石刻鲜于伯机草书《千文》,字体奕奕神全,妙有二王法,乃知古人未可轻也。伯机,渔阳人。元大德延?间,与吴兴赵孟?、巴西邓文原齐名。伯机见叶秋台书,反复谛视,至欲下拜,古人虚心如此。”由品评古人书法,论及古人“虚心”之可贵,议论深刻。 晚明日记体散文多记读书心得。高攀龙《螺江日记》,不记年月,类似读书日纂,多谈心得,颇有识见。陈左高认为:“堪与清代谭献《复堂日记》相比美”[24]。如卷四云: 王勃《序》“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此是六朝常调,故唐人多效之。如骆宾王“断云将野鹤俱飞,竹响共雨声相乱”、陈子昂“残霞将落日交晖,远树与孤烟共色”皆是。但予谓勃《序》两句,实本庾信《华林园马射赋》“落花与芝盖齐飞,杨柳共春旗一色”句。[25] 王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使作者联想到唐人同调之句,并于庾信《华林园马射赋》中找到效仿之始,足见高氏见识广博。萧士玮有《萧斋日记》,起天启七年(1626),止崇祯八年(1635)九月廿二,亦谈读书感受。钱谦益为萧士玮文作《序》曰:“伯玉每言欧公《于役志》、放翁《入蜀记》,随意挥洒,纵笔疾书,是天地间第一等好文字。故其生平舟车园圃,不废编摩,墙壁溷厕,各置刀笔。”萧氏欣赏欧阳修、陆游日记的随意自然。 晚明日记体散文篇幅长短不拘,更为自由,或长至数万言,或寥寥数语,都是信笔写来。如《徐霞客游记》,有的仅叙行程,有的不惜笔墨绘景状物,真实记录所见所感,无意为文,恰成妙文。文人在自由随意的心态下追求创作手法的灵活多变,他们常将叙事、抒情、写景融于一炉,还喜议论,多为书画鉴赏及读书心得,如袁中道评其兄袁宗道:“书法遒媚,画山水人物,有远致”,“于书肆,得伯修白苏斋善本。细看之,亦清新遒媚,可传也。独所作诗余,及杂戏数出,无一字存于世间,可为浩叹!”[26]既有由衷的赞叹,又有无限的惋惜。晚明文人于日记中展示了丰富的情感和思想。 日记是作者个性、内心世界的真实自然再现。周作人《日记与尺牍》说:“日记与尺牍是文学中特别有趣味的东西,因为比别的文章更鲜明地表达出作者的个性。诗文小说戏曲都是做给第三者看的,所以艺术虽然更加精炼,也就多有一点做作的痕迹。信札只是写给第二个人,日记则给自己看的,(写了日记预备将来石印出书的算作例外,)自然是更真实更天然的了。”[27]因政治思想的钳制,明代前期日记多了几分压抑,自我思想情感的真实表现不足。后期日记多真实随意,记录了作者实在的思想情感,是真正的“个人文学”。不像正统古文那样苦心经营,讲究起承转合,收纵开阖,而是以自然的状态呈现出来,不拘程式,形式上高度自由化,如行云舒卷自如,如流水行于所当行,止于所当止,不求工而自工。郁达夫在《日记文学》一文中说:“以日记体写下来的文章,除有始有终的记事文之外,更可以作小品文、感想文、批评文之类,它的范围很广很自由的。现在我手头所有的这一部吴?人的日记里,就有许多很好的小品写生文在里头。”[28]明代日记体散文是小品文的重要组成部分,李素伯说明人日记里“有不少清鲜婉丽的小品文字”[29]。明代后期日记,极具小品文特点,陈左高先生指出万历时期日记特征之一是“带有小品文的趋向”[30]。此期日记风格多样,或清新隽永,或平淡闲适,或凄迷怛恻。晚明小品有不少是作者政事余暇或退隐家居时消闲遣闷之作,漠然政事、时事,逃避士人应有的责任义务,流露出消极颓唐的情绪和退避敛缩的心态,有“玩物丧志”之嫌,日记体散文亦不免此弊,但许多日记抒写闲情逸致的同时,亦流露出强烈的现实关怀,一定程度上提升了晚明小品的品格。 明代日记体散文皆以真实自然为尚,后期在数量和质量上皆胜于前期,这既受政治环境的影响,又是日记体散文发展的自然结果。晚明日记继承了前期日记景物描写的细腻精练,并借鉴古人作品,以广泛的题材及灵活的创作手法弥补了前期日记的不足,更大程度上发挥了日记表现自我的功能,艺术上更为纯熟。明代日记体散文在时代文学和古代散文史上独具特色和地位,学界应予以必要的重视。 参考文献: [1] 金幼孜.北征录[M].明嘉靖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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