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离去的这22年,世界显得更空旷 | 忆顾城
原创
2015-09-24
一驪
未读
编辑=一驪 | 转载请联系后台 顾城 1956.9.24-1993.10.08 人们都将他想得过于纤细,近乎孱弱,事实却未必。他蜕下的那个蝉衣,也许还是一重甲,透明的表面底下,质地是坚硬的,坚硬到可以粉碎肉身。 ——王安忆 59年前的今天, 是诗人顾城诞生的日子。 在短短37年的人生中, 他把对生命最原本的感知和遐想, 化作纯真而迷离,美丽而诡谲的诗句, 留给世间一个童话诗人, 写下了一个诗人一生渴望的童话。 (演唱:小娟&山谷里的居民 词:顾城)
1.
我一直认为顾城是一个天才诗人,犹如当年俄罗斯的普希金。他在诗里所表现出来的想象、情景,以及异想天开的感觉与愿望,让我感到他写诗有如神助。他会把自己放到离世俗生活很远的地方,让自己高高地靠近云天,再回头看这个世界,而在看这个世界的时候,他多少是带着藐视的。 顾城曾写下“黄河像一块尸布”,这个意象的特别之处,在于感觉遥远,时空的遥远。亘古以来,曾经有多少生命在黄河的汹涌澎湃中起伏沉溺,并且最终流逝,而这样的宏伟与辽阔,在顾城的笔下浓缩得如此具象和生动。这就是顾城的看一切很近也会很远的独特的视角,而且你根本不能去把握顾城看什么会觉得很近,看什么会觉得很远。这就是我理解的顾城。
从未听到过顾城很具体地告诉别人应该如何写诗,也从未见到过顾城为写诗而陷入苦恼。他的阅读只是在浏览,他没有说过和想过自己要成为谁,他生来就是为了写诗的,他是居住在诗里面的诗人,诗构成了他的时间与空间,构成了属于他自己的悲欢交集的世界。 记得有一次在聚会中,顾城发起一个写诗的游戏,他出了个题目,让在场的六七位诗人轮着每人写一句诗,合成一首诗。我已经忘了当时顾城出的是什么题目,只记得似乎是和雨有关,我也忘了顾城写的那一句是什么,忘了我自己写的那一句是什么,但是我却偏偏记住了谢烨写的那一句:雨把这一切打印在湖面上。因为当时谢烨在说出这句诗的时候做了一个打字的手势。今天再想起谢烨的这句诗,万分感慨,是的,是雨融入了湖,而雨所打印的浪漫的一切,最终都融化成水,如果水生万物,那浪漫的一切还能再生吗?如果再生,那还会再有怎样的顾城与谢烨呢?人间还会有怎样悲欢离合的爱情? 人生或许就是一场雨吧,落下并且融化在水中。而诗,或者属于沧桑,或者属于上苍。 ——节选自《在上海武夷路的日子》 2.
…… 他们的故事里,有一个情节我没写,但相信一定有人写过,就是他们邂逅的经过。在北上的火车的硬座车厢,顾城是坐票,谢烨是站票,正好站在顾城身边,看他画速写消磨漫长的旅途。顾城是善画的,从星星画派中脱胎的朦胧诗人,都有美术的背景,在激流岛上,一度以画像赚取一些家用。就在那天,顾城也向我出示画作,不是素描和写生一类,而是抽象的线条,但都有具体标题,“这是谢烨,这是木耳,这是我。”他说。完全脱离了具象的线条,有些令人生畏呢,可不等到水落石出,谁能预先知道什么?
火车上,顾城画了一路,谢烨就看了一路,这还不足以让谢烨产生好奇心,令她忍俊不禁的是最后,画完了,顾城忘了将钢笔戴上笔帽,直接插进白衬衣前襟的口袋,于是,墨水洇开来,越来越大。这一个墨水渍带有隐喻性,我说过,他们的事,都是隐喻!墨水就这么洇开,一个小小的,小得不能再小,好比乐句里的动机音符,壮大起来,最后震耳欲聋,童话不就是这么开始的吗?谢烨就此与顾城搭上话,并且,第二天就按了互留的地址去找顾城。火车上偶遇互留通讯地址是常有的事,可大约只有谢烨会真的去寻找,真是好奇害死猫!这是怎样的一种性格,不放过偶然性,然后进入一生的必然。这才是诗呢,不是用笔在纸上践约,而是身体力行,向诗歌兑现诺言。
…… 二十年过去,还有些零散的传说,已经是前朝遗韵,我从中拾起两则,将其拼接。一则是听去过的人说,那激流岛其实并不如想象中的蛮荒与隔世,相反,还很热闹,是一个旅游胜地,观光客络绎不绝;第二则说,顾城谢烨的木房子无人居住,由于人迹罕至,周边的树林越长越密。听起来,那木房子就成了个小虫子,被植物吞噬,顾城不是写过那样的句子:“我们写东西,像虫子,在松果里找路。”对,就是吃虫子的松果。这样,童话就有了结尾。
在北岛终于安顿下来的香港的家中,壁上有一幅字,应该是篆体吧,写的是“鱼乐”两个字。北岛让我猜是谁的字,我猜不出,他说:顾城!想不到那软软的小身子,永远不愿长大的小身子,能写下力透纸背、金石般的笔画,一点不像他,可就是他。人们都将他想得过于纤细,近乎孱弱,事实却未必。他蜕下的那个蝉衣,也许还是一重甲,透明的表面底下,质地是坚硬的,坚硬到可以粉碎肉身。 ——节选自王安忆《蝉蜕》 3.
…… 大概1985年吧?福建东山举办“蝴蝶岛诗会”,我代为邀请了江河、顾城、杨牧、傅天琳、陈所巨等老朋友。顾城信里问:能不能带谢烨?主办方没有多少经费,东山诗人刘小龙很为难,我便硬起心肠答:不! 于是顾城、江河等朋友都来了,玩得很开心。顾城总是赖在海滩上不走:我就埋在沙堆里,你们明天来刨我吧。东山的鱼虾蛤蚌又鲜又肥,众人每日里呼啸碰杯大快朵颐,唯顾城闷闷不乐。那晚见他站在窗前郁郁寡欢,问他。他答:这里餐餐美味,而平日在北京,谢烨想吃个炒鸡蛋都不容易。我太内疚了,至今不能释怀。 八十年代,凡有会议在北京,朋友们都会相约来宾馆看望我。 尽管他们之间并不那么和谐,我常开玩笑说他们:两雄不能并立呗。他们带上换洗衣服,轮流上卫生间洗澡,门开开合合,房间里热气蒸腾,人人面如桃花。这时候顾城总会频频起身探头窗外,看看他们那辆破自行车还在不在。很奇怪,公车票不过一毛钱,何苦大寒风里奋勇踩车向前?顾城解释:两人便要两毛钱,两毛钱够买几斤白菜了。那年代,大白菜一斤也就几分钱。两口子的伙食就是一大锅白菜粉丝,日日顿顿不变。 那时候的会议是不能蹭饭的。我把大家领到附近的小饭馆,塑胶杯装啤酒,炸酱面,大拌菜,京城随处可遇的家常菜罢。其他人都在座位上等待,只有手头最拮据的顾城和我抢着付钱,他预先准备的那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十块钱,已经算是巨款。
顾城谢烨争着和我说一个小故事(他们两人向来争着说同一件事情,互相插嘴互相补充互相纠正,故事结局让人辛酸,说起来却是兴高采烈声情并茂)。 八十年代顾城四处投稿,连福建最偏僻的县文化馆都可以收到他的一摞手稿:随便挑着发吧。于是稿费三元五元零星地汇来,白菜粉丝中可以加土豆了。有次居然来了一笔50元巨款,小两口商量后,手拉着手步行穿过八一湖公园,去小储蓄所存钱。次日,不幸车轮胎爆了要换,两人相挽去取十块钱;第三天,正逢白菜大贱卖,又取十块钱;再一天,他们刚进储蓄所,还未开口,柜员先发话了:“你们能不能把明天的十块钱一起取走?”说的也是,正是因为他们每天这样来回走路,鞋子又破了。 大概这段时间里,马悦然夫妇来鼓浪屿家中做客,用过便餐,我送他们到轮渡。他叮嘱我说:“舒婷,你多照顾点顾城吧。你看你生活得这么好,而顾城什么也没有。”是的,我选择了一种平凡庸常的生活,工作、丈夫和孩子。而顾城比我更诗人,他不甘委屈,就算饿肚子,也不能忍受红尘。在我看来,这也是一种选择:“以纯银一般的声音,和你的梦对话。” ——节选自舒婷《灯光转暗,你在何方》
1956年9月24日,顾城生于北京的诗人之家。父亲顾工是共和国早期著名诗人,因此顾城从小就接受了良好的文化熏陶,很早就接触到诗歌与绘画。但他的成长环境也是极度敏感的,这使得诗人在性格中埋下了忧郁的特质。 12岁,顾城辍学。少年的他随父亲下过农场,做过搬运工,当过借调编辑。他一直零零散散地为各种报刊投稿,直到1977年发表在《蒲公英》上的诗作引起了业界的关注。那明丽纯净,具有童话般想象力的创作风格使他成为“朦胧诗派”的代表。1979年,顾城写下了著名的短诗《一代人》,同年冬天他加入地下诗歌杂志《今天》,开始更多地了解外面的世界。 顾城曾在后来的一次采访中坦言,自己十七岁的时候就严肃地产生过“自绝”的念头,然而23岁时在火车上与谢烨的相识,将顾城从阴郁的泥淖中拉了出来。这个一见钟情的故事本是当时中国文学界最为人乐道的佳话,最后却成为一道人们不愿触及的伤痕。
八十年代初期,顾城的诗逐渐得到了文学界的认可,也迎来了事业的高峰。1987年,他受邀到欧美各国进行文化交流、访问,后移居新西兰,受聘于奥克兰大学讲授中国古典文学。但凡尘终究给不了天才想要的自由,夫妇二人遂搬进新西兰的一座小岛,开始隐居生活。 随后的几年,在田园牧歌的表面下,他们着实承受着经济重轭与情感的压力。1993年10月8日,因婚变的缘故,顾城用斧头将谢烨头部砍伤,随后自缢于一颗树下,谢烨因抢救无效身亡。天才诗人的故事至此落幕。无论后人如何评判,那个时代的爱与恨,光明与黑暗,都不会再回来。
“在语言停止的地方,诗前进了。 在生命停止的地方,灵魂前进了。 在玫瑰停止的地方,芬芳前进了。” ——顾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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