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总是想起我爷爷,大概是因为在村子里摘橘子的缘故。我家院子里以前也有一棵橘子树,爷爷去世那一年开始挂果,就挂了两颗红红的橘子,我和表弟一人一颗,家里人说:这是爷爷给你们吃的。 对爷爷的印象是模糊的碎片,唯一完整的就是他留给我的在这个小院里度过的童年。奶奶在爷爷去世后,基本就卧床难起,在我记忆里,她走过最远的距离就是家门前的这一块地。 奶奶常年在幽暗的房间里咳嗽,家里人说会传染,可我还是时常静默的坐在暗里陪着她,她在咳嗽间隙抬起头发现我坐在那里,会说:“琳琳啊,出去,奶奶会传染。”我知道那时候她是咳得没力气,有力气时她会指着她的梳妆台说:“那里有吃的。” 那都是老家来人看她时带给她的,她就存起来,都给我吃。 能够给孩子一些稀奇的吃食,是老人最得意的事,她们不能吃,看着我吃,似乎就跟自己吃了似的。外婆也是这样。 因奶奶而能吃到的最美味的食物,是荔枝。那是奶奶的姐姐,我的姑奶奶从广州带来的,每个夏天,姑奶奶从广州回来看奶奶,便是我最开心的事,奶奶不怎么吃荔枝,姑奶奶却还是每次带个两大筐回来,箩筐里还有几个菠萝。费许多劲带回来,荔枝都还是新鲜欲滴,姑奶奶总是说:“我们琳琳爱吃。” 我在一旁贪嘴的吃着荔枝,姑奶奶和奶奶姐妹俩一边握着手说话一边看着我笑。等姑奶奶走后,那些吃剩的荔枝核,我就会拿绳子串起来,串成串珠套在手腕上。
那些美好的光景也就那么两年,后来姑奶奶年迈不便,两姐妹便多年难见,我自然也再没有荔枝吃。中间有一年冬天,姑奶奶回来过年,到的时候已是深夜,姑奶奶见着我,便掏出一个漂亮的蝴蝶结礼盒,对我说:“冬天没有荔枝,我带了一个和荔枝长得一样的礼物给你。” 那是一盒像荔枝一样的巧克力球,一层一层,里面也有一个核仁,真的像荔枝一样。我一直珍藏着这个盒子,直到许多许多年后,才知道原来那是费列罗。
如今我每次吃费列罗,心头都会一热。在那个坐飞机都不容易的年代,要带给我吃荔枝和费列罗都是多么不易的事,姑奶奶和奶奶都是温和少言的人,每每说起来只是一句话:“琳琳爱吃。” 到现在回忆起她们俩来,唯一清晰的,竟也只是这一句。
奶奶大部分时间都坐在门口发呆,有时候会叽里咕噜说些我听不懂的句子,大家都说她老糊涂了。直到有一天,只有我和奶奶在家,一个中年男人突然从院子外急切切的闯进来:“请问,潘老师在吗?” 我愣在原地,正紧张不知怎么赶这人出去,他一眼看见坐在堂屋里的奶奶,疾步冲过去,就跪在奶奶面前。吓得我赶紧跑进屋,那人看见我慌张的样子,才起身跟我解释到:“我是你奶奶的学生,找了你奶奶好多年,问了好多人,才打听到这里。” 那天我才知道,原来奶奶过去是位老师,不仅教数学、文学、地理,还教外文,奶奶平日嘟哝的那些奇怪的句子,是俄文,她反复念着的,是她在第一堂课上给学生们的自我介绍:“大家好,我是潘老师……”
奶奶跟外婆不一样,我的外婆是那种一张嘴整条街都要震动的人。外婆家前一户的小男孩,总是躲在砖缝后面露出一只眼睛,等着我经过,就会挂着两条鼻涕冲出来抓我的脸。我每次脸上挂着两道红回家,外婆就会捏着我的肩膀,对着巷子喊:“狗崽子!再敢抓我家琳琳的脸,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奶奶在我印象里,别说这样大嗓门的说话,就是话都很少说。她不像外婆,外婆一生气就要把家里的人个个骂个遍,而奶奶对家里的任何事情都不做评论,她总是坐在门边温和的晒着太阳笑。以至于有时我都会怀疑她是否有跟我说过什么话。我现在总是想,从没走出过院子的她,是怎么度过这长长的坐在门口晒着太阳的时光的呢。
她唯一一次跟我的对话,是在我中学的时候,那时我正式成为一名美术生。家里人长年阻止我耗费时间在画画上,终于还是没有办法。年夜饭上家里人在饭桌上说:“真是奇怪,我们家都没有人画画,琳琳怎么这么喜欢画画呢?” 家里人你一言我一语,都觉得不知道哪里基因突变了。 “琳琳这性子像谁啊?我们这一辈哪有人是这脾气啊。” “跟她爷爷一个样。老头不是也是这样,拗脾气。” “说起真是,跟老头一样。” 奶奶早早下了饭桌,坐在一边,听见大家提到爷爷,也认真的看着我,对着我说:“我爷爷也喜欢画,他有好多字画,唐伯虎、郑板桥的真迹,我小时候啊,像这样过年的时候,爷爷就在堂屋里挂满了画,乡亲们就都来看……” “真的吗?”我听到这里忍不住怀疑,因为奶奶看起来像是跟我说,却又更像是自言自语。 饭桌上的人一听此,更是热闹起来:“你奶奶说的是真的,那可是不少字画呀,结果都在你叔爹手上烧光了。” “你奶奶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出身呢……” “你说那些真的烧了吗?谁知道烧没烧啊。” “真是胆子小,你说那些要是留下来该多值钱呢……” 而我和奶奶却像是被抽离了这场谈话,她发着呆,我也发着呆。
第二天我坐在奶奶身边,问奶奶:“奶奶,那你真的看过唐伯虎的画吗?” 奶奶还是那样抿着唇淡淡的笑,轻轻的说:“是啊。” 我无不羡慕的看着奶奶:“啊,我也好想看啊。” 而奶奶什么也不再说,只是笑着摩挲着我的手。
直到奶奶去世,我对她唯一的了解也仅是:她是一个会教很多课的老师,她是一个见过唐伯虎真迹的大家闺秀。 而多年未回乡的姑奶奶,也硬是撑着年迈的身体赶了回来。也是这一次,我才好奇,为何姐妹俩会分隔两方呢。才听长辈们说,原来姑奶奶的前夫在台湾,当年阴差阳错便天各一方,姑奶奶一人带着大伯,吃了许多苦头,一个男人看见田间劳作的她,怜惜心疼,带她去了广州。就这样,两姐妹从此便分开了。 “你姑奶奶和奶奶,小时候身边都有两个丫鬟服侍,一个负责梳头,一个负责穿衣,她们俩哪里下过田种过地啊,那时候可真是吃够苦了。” 而姑奶奶脸上,却是什么也看不出,她和奶奶也从未提过过去的事,不论是显贵,还是吃苦。
这一别,再见姑奶奶便是我怀着星宝的时候,从来都是姑奶奶回乡看我们,这还是我第一次去广州看她。爸爸说:“你一岁时带你来过一次,你不记得了。再看一次就少一次了。” 姑奶奶的儿子在广州市区有一处漂亮的江景房,可姑奶奶不住在这里。大伯带着我们坐了许久的车,到了广州边郊一个小街巷,刚走到一户人家门口,一个年轻帅气的男生带着耳机撇了我们一眼,挎着单车跟大伯点个头便出去了。大伯指着骑单车的背影说到:“这是小孙子,19岁,这里不方便,也非不住在城里,偏要在这里跟他奶奶住在一起。” 走进屋才发现,这里居然有老屋的味道。姑奶奶看见我们来,自是高兴的不得了,领着我们到处的看,这就是一个平层的小屋子,大概是住在这,才会有依然住在故乡的感觉吧。却没想到这一见,便真是见姑奶奶的最后一面。在我们去广州见姑奶奶的第二年,姑奶奶便去世了,爸爸去广州参加了姑奶奶的葬礼。唯一令人欣慰的消息是,在姑奶奶去世前,她台湾的前夫终于也辗转的找到了她,两个人终于联系上了,在彼此都还活着的时候。
每当听着奶奶姐妹俩碎成片屑的故事,便觉得人生不过如那些名贵字画,其间再多弯弯道道都不值一提,最后不过付诸一炬。唯一能留下的,唯一能传承的,只是血骨中流动的,最后化作一句话:“琳琳爱吃的。” 在每一次吃着我爱吃的食物时,都会听到她们在耳朵轻声的喃着。 摄影:蕾蕾 kiloer 摄影地:蒲江甘溪镇明月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