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前，有一份美妙的工作正等着你选自《青春》文学杂志 作者：朱庆和 每当顾前在报刊上看到有人写怀念故乡的文章，就唏嘘一番，我的故乡在哪儿呢？他记得从小跟随父母在军营长大，在一个地方刚熟悉没多久，一纸命令下来便辗转搬到另一个地方。至今印在他脑子里的不是炊烟袅袅的乡村，也不是石桥窄巷的小城镇，而是充斥着军号声和队列声的兵房营寨，顾前不由得感叹，我的故乡难道是流动的军营吗？这是一种说法。 另一种说法是，每当顾前看到身边的人整天为追名逐利、男女腐化之事忙得上蹿下跳或痛不欲生之时，就觉得可笑可悲之极，正应了他的一句口头禅，“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卑微如尘埃的人们，为什么对这些蝇营狗苟的事情这么介怀，为什么不把脖子稍微仰一下，看看天上，空洞、虚无而广阔的夜空，要知道那里才是你们的故乡啊。 不管哪种说法，顾前强烈的故乡情结，造就了他对人这么一个无根的偶然之物的看法极端坦诚，从而使得他一进入文学就立即抓住了它纯粹的本质。当我看到《他们》第一期上顾前的短篇小说《我的歌》时，我很震惊，它所根植的文学理念、主题和表现手法与20世纪80年代当时的文风气氛迥异，套用顾前的一句话，这才是人写的东西，而在我看来，且不是一般人写的东西，真是太好了。当时顾前20来岁，人称“小顾”，笔名为“乃顾”，有贾宝玉之称，顺理成章地结了婚生了孩子，给儿子起名顾乡，名字真好听，正契合了他对“生而为人”这一命题的卓识远见。有了这个伟大的作品之后，顾前暂时将写作搁置在了一边。那时街头风云诡异，仿佛穷人盛大的节日来临，而顾前只能怀抱着婴儿充当看客而无法置身其中。 顾前重拾写作，已是他变换了多个工作之后的事情。先是在工厂当工人，后来又干过企业内刊编辑，再后来下海拉广告、摆地摊。记得他说过卖T恤衫的事，每件批发五块钱，卖六块。有个当兵的砍价，问五块卖不卖？不卖。为什么不卖？不能卖。为什么不能卖？五块钱批发来的，再五块钱卖给你，累死累活的，就经个手吗？当我白痴啊。顾前当然没这么说，只是看见当兵的穷追不舍，索性一口回绝，我就不想卖给你。当兵的被赶进死胡同了，结果双方争吵升级，差点打起来。由此可见，顾前的生意前景如何了。 与文字打交道，并以此为职业，天才加毅力，成名成家，其实顾前根本没想那么多，只是觉得喝喝酒，写写东西，不受人管束，这种日子何乐而不为呢。于是，《三两水饺》《温柔的部分》《打牌》《平安夜》这些传世之作，从他体内纷纷涌现了出来。读顾前的小说，不需要你认识多少字，小学毕业就可以读了，却感觉那文字像魔术一般，在顾前体内孕育成熟，生出来一个个青春美少女。但顾前有个毛病，懒。迄今只写过一个小长篇《三十如狼》，十万字不到。江湖上有“北狗子、南顾前”之说，两人都出身军人家庭，行小，好酒，小说功力深厚，却都是望天收的主。 顾前因小说声名鹊起，有人推荐他搞编剧，结果半途而废。还当过各式各样的评委，主办方说，你要怎么怎么举牌子，顾前欣然应允，他也感受到了混迹于世俗的荒诞与幽默。我单身时，经常与他一起在街边、市民广场喝酒，与小偷、同性恋、妓女搭讪聊天。多么自在啊，如果这也算他的职业的话，观察员这个称号怎么样呢。有天晚上，我们在市中心夜游，他跟一位十八九岁的同志谈好了价格，然后把我这个异性恋喊过去，自己却溜之大吉。对于那个单纯的小同志来说，这是不是有点太不人道了呢。 顾前到底向往什么样的生活？他说他一直想到一个“古朴的小镇”待上一段时间，但在这样一个急功近利的时代，人心早已不古，所以始终未能成行。只能几个老朋友一起在街边排挡喝啤酒吹牛逼，这时顾前情不自禁吟上几句诗，“红烧肉带三分瘦，黄豆芽烹半碗油，此腹今宵方不负，剔牙正喜月当楼。”问是谁写的，不知道，但正合他的心境，心系向往之。质朴、温润、豁达的顾前，素有本真善良、悲天悯人的天性，有一次去旅游，看到黑夜中渔船的木架上蹲着一排鱼鹰，从渔夫那儿得知，鱼鹰因为身体太腥，不能到船里与人一起休息，一年四季风吹雨淋不说，更可悲的是，一旦年老体衰不能捕鱼，就会被人活埋了。顾前闻言，不禁摇头叹息：可真是苦命的鱼鹰啊。 前几年，顾前突然迷上了收藏，小说每年仅有三五篇问世，写作似乎成了他的兼职。顾前的小说经常被转载，但除了一部短篇小说集《萎靡不振》，因种种原因再没有第二部结集出版。当然他也不在乎这些。有一天，我去他家玩，大大小小的古董已塞满了他那不大的两居室。后经专家鉴定，藏品多为仿品。于是顾前将全部藏品与一资深玩家换了一套明式紫檀木太师椅。真假不说，质量应该是靠得住的。顾前端坐其上，他浑然不知，自己已成了古董，身上锈迹斑斑，价值连城，却无人问津。 顾前经常说，写作从来都不是什么崇高的事情，也就只是一份工作，毫无乐趣可言，乏味得很。那到底还有什么工作适合他呢？遥想在战火初定的古代某个断面，他的父亲给他开创了一个王朝的基业，国泰民安、四海升平，臣子们也都忠贞不贰，待他克成大统，基本没什么事可操心的。见有人来盖章，顾前把拴于腰间的传国玉玺拿出来，印油不多了，于是哈了口气。这是一份多么美妙的工作啊。这时他突然兴起，想动手写部小说玩玩。 最后，我将十四年前的一首拙诗呈献给敬爱的顾老师。 水草 ——致顾前 河面上，水草翠绿又茂盛 父亲把双手聚拢到一起 他要教会孩子怎么去摸鱼 长在河边，除了游泳 这当然也是必备的一项本领 鲫鱼最爱躲在水草下面 那是它们温凉的家 一大块阴影已悄然逼近了 谁知道那是一种危险呢 最终还是发觉了敌人 鲫鱼突然跳出水面然后逃走 父亲说没关系，天色还早 我们可以顺着水流一直摸下去 鲫鱼率领子女们寻找更安全 的地方，而那些四条腿的家伙 总有歇下来的时候 但现在能游多远就游多远吧 河面上，水草翠绿又茂盛 2001．8．31 先行后至者顾前选自《夜行人》 作者：韩东 我写过一篇同题文章，是应杂志社约稿，配合顾前的小说发表而写的。因时间关系，写得比较仓促，回头再看，只喜欢文章的题目。这次，是我第二次写顾前，但我想肯定不是最后一次。我还想为顾前专门写一篇小说，篇幅至少中篇。之所以对顾前念念不忘，自然因为他是一个人物，这人物不是对威势名望而言的，吸引我的乃是顾前的命运和他身上彻底的喜剧色彩。 顾前，人称“小顾”，其实他一点也不小，今年已经四十三岁了。但是如果你称他为“老顾”，总觉得有什么不合适。这倒不是因为他的体态性情，而是顾前本人绝不认同“老顾”。他在“小顾”的幌子下生活了多年，至今仍觉得怡然自得。 我认识顾前的时候他只有二十岁，是南京文学圈中公认的贾宝玉。关于顾前最著名的段子是 ：一次，他在马路上拦住一个姑娘，要请人家喝咖啡。对方说 ：“我已经有男朋友了。”顾前说 ：“比比看嘛！”当年马原来南京，住在顾前家里。两人上街，马原心中充满欲望，但行为羞怯。每见到一个姑娘，马原总是对顾前说：“上啊，小顾上啊。”意思是上去和姑娘搭话。活泼而无畏的顾前简直把马原迷住了。每次领了工资，顾前便会来到胜利西餐厅（当年在南京，这是最著名的西餐厅），点上很多的菜肴甜点。杯盘叠摞之间，顾前默默地喝着红酒，表演着孤独。一次消费得花去顾前大半个月的工资，这之后只好稀饭咸菜度日了。 顾前的职业是电工。毫不夸张地说，他是我所知道的最差劲的电工。我家的白炽灯坏了，请顾前帮忙修理，他一再推脱，说是不会。我挺生气，后来才知道顾前所言不虚，因为他家的灯也坏了。顾前请了一个我们共同认识的非电工的朋友，稍加拨弄便大放光明了。我说 ：“你这德性怎么混啊！”原来，顾前所在单位里有个电工班，顾前惯于“滥竽充数”。 顾前的前妻是广州人。得改革开放风气之先，八十年代初的广东人是最时髦的，顾前不免沾光。当年的小顾身穿花衬衫，头戴鸭舌帽，简直像一只花蝴蝶一样，在南京城里四处游荡。说他一度引领南京的服装潮流一点也不过分。 我之所以不惜笔墨，描绘顾前当年的种种趣事以及逍遥自在的生活，当然不是无聊。联系如今顾前的日子，他无可置疑地成了南京城里最穷最落魄的小说家，不免叫人辛酸。当然，这得从他的文学追求说起。 当年，我办《他们》第一期时，顾前和马原、苏童都是上面的小说作者。后二人由于他们的天分、努力，加上时运，各自开创了当代小说的一条道路，声望及于全国。而顾前仍然沉默着。是他的小说不行吗？非也。乃是顾前过于先知先觉。当年，当“先锋文学”流行于世，人们注重于形式革命、极尽怪诞炫耀时，顾前的注意力则始终在身边的“灰色人群”。对于日常生活、小人物的命运以及现实中闪现的残忍的幽默顾前可谓情有独钟。这一次，他没有赶时髦，所以落伍了。直到九十年代中期，风尚突变，“新生代”崛起，努力的大致方向与顾前不谋而合，他才再次被人们发现。九九年，顾前搜罗近二十年来写作的小说，集成一本题为《萎靡不振》的小说集。这本书出版后得到了广泛的赞誉，有人称之为“共和国的经典”。文坛惊呼又一个“新人”出现了，岂不知顾前已年过四十，是一个奔五的“老作家”了。 媒体的注意力瞄准顾前的生活，他是那样的穷困落魄“萎靡不振”。这方面已有很多的报道（如每天就吃一块豆腐度日等），在此，我就不啰嗦了。渲染的目的无非是要达到某种效果 ：顾前的日子与他的写作之间存在着巨大的反差或张力。这反差或张力是饶有兴味的。而我宁愿回忆当年的小顾，在时间的流逝中显现出一个小说家独特的命运。可惜篇幅的限制，我只好打住了。还是看我下一篇关于顾前的小说吧，我保证用真名实姓，并且绝不虚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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