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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续百年书缘

 汐钰文艺范 2015-10-19

毕生事业与书亲


在外人看来,天一阁的大门向来是“封闭”的。然而,光绪三十四年三月十八日(1908年4月18日),这扇大门向远道而来的缪荃孙先生徐徐敞开了。


这一时间节点,正处于缪荃孙创办江南图书馆(今南京图书馆)之后、京师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之前。缪荃孙登上向往已久的天一阁藏书楼,实现了无数读书人梦寐以求的愿望。


缪荃孙(1844年-1919年),字炎之,号筱珊,晚年又号艺风,江苏江阴申港镇人,近代著名学者、藏书家、文献学家,是我国传统藏书楼迈向近代公共图书馆过程中的关键人物,被誉为“中国近代图书馆之父”。


这次登阁的机会来之不易。据缪荃孙撰写的《天一阁始末记》记载,在登阁的前一年,碰巧其内兄夏闰枝任宁波知府,内兄即妻子的兄长。于是,缪荃孙就向他提出登天一阁观书的想法。这位夏知府接受妹夫的请求,到宁波的当年就与范氏后裔商量登阁的日子。虽是知府老爷亲自出面预约,但等候通知的时间依然出奇长。这很好理解,因为按照惯例,天一阁钥匙由范氏分房掌管,所以必须他们一致同意方可开门登阁。幸好,在第二年的春天,总算传来了一个好消息,范氏给了这位知府一个面子,允许他陪同缪荃孙联袂登阁。


接到消息后,缪荃孙喜出望外。1908年4月10日,他由第三个儿子缪僧保侍行,从南京乘江永轮船出发,11日到达上海。在处理完一些事务后,缪荃孙于14日从上海搭江天号轮船,15日早上抵达被他称为“东南雄郡”的宁波。在夏闰枝的安排下,缪荃孙在甬期间入住的是宁波府署偏东位置的官舍。


因为心中有天一阁的吸引,缪荃孙踏上四明这块土地时,自然不会感到陌生。他视天一阁藏书如珍宝,光绪三十年(1904年)就购藏有半部《峰真隐漫录》,并请人补录所缺前四卷。该书是《四库全书》底本,即当年范氏后人响应乾隆帝征书号召所进呈的书籍。后来,那批进呈书未有归还入阁,是谓天一阁历史上的一劫。缪荃孙之所以不会觉得宁波生疏,还有另外一个因素,这就有必要谈一谈缪荃孙的六世祖缪燧。清康熙年间,缪燧曾在宁波府定海县做过22年知县,后期还兼任镇海、慈溪、鄞县知县。他清正廉洁,为民减免税赋,深受人们爱戴。他曾组织定海百姓建设一批海塘,而被尊称为“筑塘老爷”。


在登天一阁前的日子里,缪荃孙陆续会见了陆廷黻、童玉庭、盛炳纬、慈溪县知县吴喜孙等旧知、文友、书商,谈论版本收藏心得,获赠友人刻印的书籍,游览城内月湖风光,还前往汲绠斋访书,日子过得非常充实。


转眼就到了4月18日,那天正好是晴天,缪荃孙与夏闰枝按期前往天一阁。天一阁前的假山园林错落有致,让他眼前一亮,顿生逸趣之感。进入书楼核心位置,缪荃孙记录下天一阁当时的面貌。先说说硬件部分,“阁甚庳隘,然朴素坚固,明制宛然”、“橱用散木,两面开门,界而为五”。天一阁之所以能够保持坚固的建筑,这得益于清代多次修缮。登阁之际,范氏方面派出范渭生、范秋圃二位庠生“衣冠迎太守,茶毕登阁,约不携星火”。可见,范氏招待宾客有礼数,对于祖传的防火规定如“烟酒切忌登楼”,仍然能够较好地执行。即使达官贵人登阁,也不能不遵守。


在天一阁阅览图书的一般步骤是这样的,“每橱门标每类,例须范氏子孙检阅。余携现存书目细阅,应抽阅者附之范氏子”。令人哭笑不得的是,藏书之家范氏选派的两位代表文化水平不高,甚至无法完成最基本的提书工作。缪荃孙就记下了让人尴尬的这一刻,“范氏子见书而不能检,余告之,乃抽出,再检再阅;范氏子挽余自抽,盖目不知书者。余笑曰:肯破例耶?相与一笑”。


缪荃孙对久负盛名的天一阁藏书期望很高,但是开橱所见,“书帙乱叠,水湿破烂,零篇散帙,鼠啮虫穿”。此时,阁藏书籍经过多次偷盗,散失严重,大大出乎他的意料。故而,在缪荃孙的笔下交织着欣喜和失望之情,“列橱分类,每类止数十本,然皆嘉靖前书。刻本无方体字,抄本蓝格绵纸,令人不忍释手”,他甚至发出了“所见殊不逮所闻”的感慨。


历代名人登阁之后大多会谈及天一阁藏书的保管,如江苏同乡阮元曾写到藏书干燥无蠹蚀,100年后的缪荃孙眼中却是迥然不同的情形。可见,在这期间,天一阁书籍遭到了比较严重的损坏。那位夏知府目睹天一阁的衰落,当时对缪荃孙说:“再阅百年,遗书尽入虫腹,天一阁其泯灭乎”。幸运的是,历史证明夏闰枝对天一阁命运的预测并不准确。


在略显昏暗的天一阁藏书楼内,缪荃孙到底看了哪些书?根据他的《艺风老人日记》记载,主要翻阅了《越绝书》、《洛阳伽蓝记》、《寒山子集》、《太真外传》、《开元天宝遗事》、《颐堂词》、《菊坡丛话》、《两广平蛮录》。


缪荃孙自己的藏书楼名艺风堂,聚书达十余万卷之多。古代藏书家除了购买之外,抄书也是藏书来源的一部分。柳诒徵在《缪荃孙传》一文中,评价他对待“馆阁故家孤本佚文,海内不经见者,必钩取迻抄始快”。夏闰枝和缪荃孙离开天一阁时,希望范氏能代为抄写《宋刑统》、正德《江阴志》两部书。后来,夏闰枝调往湖州任知府,两部书只抄得《宋刑统》。这是缪荃孙登天一阁最直接的物质收获。


登天一阁之后,缪荃孙还兴致勃勃地游历了天童寺、阿育王寺等佛教圣地,这期间还拜访了著名诗僧释敬安,两人一见如故,相谈甚欢。两座古寺保存的唐代和宋元碑刻,给缪荃孙留下了深刻印象。4月23日,缪荃孙搭船离开宁波,翌日到达上海,结束了天一阁之行。在宁波期间,他在书坊购买了元明翻宋刻本《元包》、元刻本《礼注会》、闽刻本《礼记》、明版《姚文长集》等多部书籍。伦明的《辛亥以来藏书纪事诗》称缪荃孙“毕生事业与书亲”,在访天一阁的行程中,就鲜明地体现了他的这一毕生爱好。


《天一阁始末记》撰写于1916年,是关于缪荃孙登阁的“三亲”(亲历、亲见、亲闻)史料,见证了清末民初天一阁的藏书情况,其中关于书楼早期历史、长久传承原因、历代书厄、编目经过等内容,沿袭了全祖望、阮元等人的观点。


书楼危难见真情


1914年,天一阁藏书大量失窃。面对这一突如其来的变故,“阁”外人缪荃孙主动向困境中的天一阁伸出援手,发挥了举足轻重的作用。他在这期间的一大手笔,就是追随黄宗羲、阮元、刘喜海等人脚步,为特殊时期的藏书楼编写了一部《天一阁失窃书目》。


天一阁历史上出现过两个姓薛的人物,一是薛福成,为维修天一阁、编写书目做出过贡献,当为后人铭记;一是令人切齿的薛继渭,他潜入天一阁,盗走大批珍贵书籍,制造了天一阁历史上最大的一次“书厄”。


薛继渭等人得手后,将窃来的大批书籍运往上海,卖给六艺书局、来青阁书肆、食旧廛书肆。消息传出,引来人们争相抢购。当时,缪荃孙正好寓居上海,他在友人张石铭处看到购入的《书经注疏》、《欧阳集》,以及明刻本、明抄本和登科录等六七百册书籍后,就到收购有天一阁图书的书店看个究竟,顺便进一步打听情况,却遇到了阻力。动荡之际,万卷藏书或毁于兵火,或子孙偷盗、贩卖散出,这些早已不是什么新闻。缪荃孙起初也产生过范氏子孙居然肯卖天一阁书籍的疑惑,但是这个想法很快打住了。加之,缪荃孙在书店遭到冷遇,更觉此事蹊跷,于是促使他特地写信给范氏。


奇怪的是,范氏在接到缪荃孙来信前,竟然还不知道阁书已经遭窃。窃贼在天一阁楼上待了10天左右,大批书籍运出,却没有引起住在阁旁族人的察觉,真是一大奇事。缪荃孙的来信,才引起他们的警觉。于是,就有了后来范氏族人在上海《申报》、《新闻报》连续刊登广告、控告窃贼和书店等诸多事情。


可见,缪荃孙给这些窃贼、书商制造了一个大“麻烦”。


根据日记的确切记载,缪荃孙为天一阁散出之书做过不少努力。如1914年6月5日,他与张让三、范氏族人代表范玉森、范兆渊商议赎买天一阁窃书的办法;6月12日,他利用正在为盛宣怀编写书目的机会,劝其购买天一阁散出之书;6月15日,他收到张让三来信,得知天一阁藏书失窃之事不能挽回的消息。以上这些活动要早于范氏族人在上海《申报》和《新闻报》刊登广告。


缪荃孙不但率先向范氏通报阁书可能遭窃的消息,还毅然担负起为天一阁编目的任务。缪荃孙在《天一阁失窃书目》序言中称:“兹将调查此次天一阁所失各书,存其目录于左,以备参考,亦藏书家之一掌故也”。


这里需要指出的是,缪荃孙自称“调查”天一阁失窃图书,不知是指实地到阁调查,还是间接调查?目前尚难以确定,但后者的可能性更大。首先,在《艺风老人日记》中并无缪荃孙实地到阁调查天一阁藏书,或者登阁编目的明确记载;其次,当时缪荃孙的主要工作是参加并主持《清史稿》的编纂,承担社会上一些藏书目录的编写,工作十分繁杂;此外,他已是年逾七旬的老人,年老体衰,需要经常服药,不具备远行的条件。


缪荃孙因早前登阁,以及率先来信通报,获得范氏族人的信任,在自身无法到阁的情况下,缪荃孙完全可能让范氏整理阁内残书等基础性工作。这有两个好处,其一有利于编写失窃书目,其二与失书前的书目进行比较,可以作为范氏与窃贼、书商等对簿公堂时的证据。事实上,1928年,林集虚在《目睹天一阁书录缘起》中就提到过,民国年间“阁中之书被窃,当时范氏后人将见存书目用红圈标识”。也就是说,缪荃孙极有可能是提出这一建议的人,退一步说,他拿到这部用红圈标记过的《天一阁见存书目》,也是极有可能的。此外,寓居上海的缪荃孙有丰富的人际网络,具备编写失窃书目的优势,比如其与张石铭、食旧廛书肆股东罗振常关系很好,这可以为他查阅、调查阁书提供很大便利。根据缪荃孙的日记,早在1914年4月13日,罗振玉、范伟君、食旧廛书肆另一股东金诵清就向缪荃孙提供过9批天一阁书单。


按照《天一阁失窃书目》的编制和内容,可以看出缪荃孙当年编目是以薛福成的《天一阁见存书目》为底本,遇到书籍尚存的,则一一涂去。整理之后,再清抄出一部《天一阁失窃书目》。这部书目对人们了解民国时期图书的失窃具有一定的参考价值。根据这部目录,天一阁失窃书达到1700余种。需要说明的是,有些书籍仍在阁内,但是上了失窃名单。缪荃孙这样赫赫有名的大学者怎会犯下如此的低级错误呢?这就又回到笔者刚才的推测上来了。因为缪荃孙很可能没有登阁编目,而是委托他人如范氏族人上楼整理残书,但是,这些人文化水准不高,缺乏编目的素养,这在缪荃孙光绪末年登阁时已经显露无遗。正因此,也就为《天一阁失窃书目》的错漏打开了口子。


关于《天一阁失窃书目》的完成时间,缪荃孙在《天一阁失窃书目》序言落款处未标年月,但是提到“范氏子孙获盗书贼,根究各书贾之买此书者,涉讼经年,一无所得”。可见,这部书目应该编写完成于官司尘埃落定之后。大概的完成时间可以在下面这条记载中得到启发,1915年夏,范玉森在《嘉靖十一年进士登科录》上题跋,称“去岁夏,阁书失窃,销售于沪上各书肆,好古家争购之,逮裔孙至杭、至沪,控追已不及,以致全书一无返璧,曷胜叹憾”。通过起诉,遭窃的天一阁图书仍然“一无所得”、“一无返璧”,其中的一个重要原因是很多书上没有钤藏书印。


缪荃孙在编写目录时,心情肯定异常沉重。当年亲手翻阅过的《宋刑统》、正德《江阴志》均在这次事件中从天一阁散出。《宋刑统》先被吴兴蒋氏购去,后流入北平图书馆(后称北京图书馆,今国家图书馆)。此书原刊本早已失传,如今通行的民国年间整理本被学界称为重校范氏天一阁本;正德《江阴志》要比天一阁现藏嘉靖《江阴县志》年代早,流往何处已不甚清楚,或许已经毁于战乱。


缪荃孙去世后,藏书逐渐散出。他编写的《天一阁失窃书目》原书已不知去向,现藏国家图书馆的是民国年间的抄本。1964年10月,天一阁抄得一部《天一阁失窃书目》。那些本是天一阁的藏书,虽然再也无法踏上“回家”之路,记录他们名字的书目辗转半个世纪终于回到了故土。往事并不如烟,但终究也已经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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