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闲说红楼梦与鼻烟壶

 wangyong670 2015-10-19

                  闲说红楼梦与鼻烟壶                                     

   李一之

《红楼梦》第五十二回中,睛雯因受风寒得了重感冒,“发烧头疼鼻塞声重,”咳嗽不止。虽然先后换了两个大夫,吃了两和药,仍是头疼难忍,鼻子不通气。贾宝玉非常焦虑,急忙让丫头麝月取来西洋药:一个是“鼻烟”,用来闻的;一个是叫‘依佛哪’的膏子药,用来贴的,给睛雯治病。

“麝月果真去取了一个金镶双金星玻璃小扁盒儿来递给宝玉。宝玉便揭开盒盖,里面是个西洋琺琅的黄发赤身女子,两肋又有肉翅,里面盛着些真正上等洋烟。睛雯只顾看画儿,宝玉道:‘闻些,走了气就不好了。’睛雯听说,忙用指甲挑了些,抽入鼻中;不见怎么,便又多多挑了些抽入。忽觉鼻中一股酸辣,透入顖门,接连打了五六个喷嚏,眼泪鼻涕,登时齐流。睛雯忙收了盒子,笑道:‘了不得,辣!快拿纸来!’早有小丫头子递过一搭子细纸,睛雯便一张一张的拿过来醒鼻子。”

后来,麝月又从王煕凤处取来“西洋贴头疼的膏药……便去找了一块红缎子角儿,铰了两块指顶大的园式,将那药烤和了,用簪挺摊上,睛雯自拿着一面靶儿镜子贴在两太阳上。”

两种药,一闻一贴,睛雯的感冒顿时减轻了些。“依佛哪”的膏子药,究竟是何种药,不甚清楚。但是从文中看要先“烤和了”,必是一种干性膏药,加热后变软变稀,随后再用簪子摊在缎子上或纸上,贴在在患处,用以止疼。到有些类似中药里的丸、散、膏、丹中的膏药帖子。

只是“鼻烟”,显然不是中土之药。所以,宝玉才说:“越发尽用西洋药治一治,只怕就好了。”事实上“鼻烟”的确是从西方传入中国的。

清·赵叔《勇卢闲诘》称:“鼻烟来自大西洋意大利国。明·万历二十九年,利玛窦泛海入广东,旋至京师,献方物甚多,鼻烟即其一也。”利玛窦是意大利传教士,16012月(明万历29年)到北京,191012月去世,在中国传教10年,成为在华耶稣会的领袖,与当时朝廷的许多官员、贵戚交往密切。主张中国孔孟之道与天主教融合,热衷把西方自然科学向中国推介,非但把西方欧洲的商品技术带进中国,在他的影响下,庞迪我、龙华民、汤若望、熊三拔等欧洲人先后来华担任历官,传授天文历法。利玛窦成为西方自然科学和商品在华传播的先行者。其中尤以鼻烟突出。死后,葬于北京阜成门外墓地。

                     闲说红楼梦与鼻烟壶

                           西洋琺琅鼻烟盒           

鼻烟,虽在明朝进入中国,但是已处在明代末期,明王朝已经国库匮乏,内乱不已,外患频频,皇宫再没有了雄厚的消费实力。另外鼻烟系外国的东西,在当时鼻烟进来的并不很多,人们并不熟悉。所以,虽然从明末鼻烟就进入中国,却没有兴起热潮,几乎没有什么市场,仅在沿海富商之间偶而用之。过了不足20年,清王朝取代明朝,国内也逐渐安定,此时海外传教士,洋货商人又渐渐增多。南方富贾和经营贸易的商人率先使用鼻烟,视为贵物。康熙帝认为天下稳定,便开始了对自己帝国的巡视。这个从未到过江南的北方皇帝,在他任帝位的第二十三年,“圣驾南巡。汪儒望、毕嘉进献方物,上命,留西腊赐青纻白金。按西腊,即土那土那,即鼻烟意大利语也。”《古玩指南》。

鼻烟并非产於中国,因此最初没有中国的专用称谓,仅以其原意大利语的意译而称呼:“土那土那”,用中文说便是“西腊”(音译)。那时的“西腊”直到雍正三年才改为现在有称呼——“鼻烟”。这一点清朝正典《清会典》中有正式载录。康熙帝的平日所好中,一是鼻烟,二是范制瓠器。有关瓠器(范制葫芦)我已有另篇短文叙议。至于鼻烟和鼻烟壶在清代的兴起,也是由这位皇帝大人之所癖好而引发出来的。

鼻烟的主要成份是烟叶。属烟草。烟草是一年生草本植物,属茄科烟属,起源于美洲。十五世纪末哥伦布发现新大陆时,看到当时许多土著人,燃烧一种干草后,大口吸闻燃草冒出的烟雾,而且十分普遍。在惊讶之余,他把这种草叶带回了欧洲,也带回了土著印第安人吸烟的方式。因为这种烟草中含有某种神奇的兴奋提神、消除疲劳的力量而受到广泛欢迎。於是更多的冒险家便多次远赴重洋,再去美洲,将野生烟草带回欧洲进行人工种植,获得成功。这样在哥伦布第一次登上美洲大陆后,不到五十年,欧洲就遍地烟草。不足百年烟草传到地中海沿岸、北非乃至亚洲等地。我国是在十六世纪中后期由菲律宾、越南传入的。首先在沿海一带种植烟草。明代人们把烟草称为“神草”、“还魂草”、“芬草”、“淡巴菰”。民间广泛吸食烟叶,其方法是延用美洲用火点燃烟叶,吸其烟气为主,也有嚼食烟叶的。其吸烟器物有烟杆、竹烟管、水烟壶等。当时并没有闻烟方式的鼻烟。烟草的种植、烟叶的吸食,仅在边远山民中流传,并未对统治者的上层产生什么影响。

因此,当鼻烟进入中国时曾引起极大好奇,而好奇的首先是清王朝的最高统治者康熙皇帝。虽然鼻烟的主要成份是烟叶,但它又不同于民间的大叶烟叶。一、鼻烟是用鼻吸闻。二、鼻烟不用点火,只需挑上一点,送入鼻孔,而民间烟叶却必需点火燃烧之,生其烟才能吸吞烟气。三、鼻烟为细粉末,民间烟叶是粹叶或烟丝。四、鼻烟之烟为发酵加工过,且其中还配有适当的香料、冰片、名贵药材等物。而民间烟叶仅仅是烤干的原叶。所以两者区别甚大,更主要的是鼻烟是有提神醒脑、镇静去邪、消除疲劳、通窍去瘟的作用,有令人兴奋之功效。因此,当康熙亲自验试之后,倍加喜欢,遂大力倡导。

到了雍正王朝,西方来华传教贸易的就更加频繁,每次都带来大量的鼻烟和西洋货物。雍正三年,意大利传教士王伯纳第向皇宫进献了许多鼻烟。随后“布露亚”(葡萄牙)人麦德乐又来华“贡方物四十余种,鼻烟为最要也。嗣后,英吉利、法兰西相率以鼻烟进贡。”《清会典》。於是,吸闻鼻烟,便很快成为清王宫上下极为时髦、高贵的日常需要。

再加上在清代初期,天花、痘疫、伤风、流感经常发生。社会恐慌,皇子皇女多有死亡,连顺治皇帝都因天花病无法医治,二十四岁便死去。朝廷就更加重视有去瘟通窍,可以提神爽脑的西洋鼻烟。这时鼻烟不仅在贵族臣僚们中普遍使用,就连京城内外、朝野上下,均以鼻烟防疫治病。没有多少时间,鼻烟在清朝的都城就成为人人无不好之,视为妙药,极为珍视。犹如饮食睡眠一样,不可一日缺其事。这样一来,西洋远泊而来的欧洲鼻烟,就无法满足其需要,这就促使国内的烟叶加工很快转向鼻烟生产。但国内鼻烟是针对下层民众,上层皇宫贵族仍是保留吸闻西洋鼻烟的嗜好。

伴随着鼻烟习俗的漫延和普及。与之共生的盛装器物也随之变化。初期,来华鼻烟都是用盒、罐盛装,后来进口的改成便于携带和方便使用的小型鼻烟瓶、盒。其料质有玻璃的、琺琅的、铜胎镶金银的、玛瑙水晶的等。而这些精致小巧、美观艺术的西洋器皿,更引起了康、雍、乾三朝统治者的兴趣。为满足巨大宫廷需求,当朝皇帝亲自下旨,令内务府造办处仿制、自造。从康熙三十五年,宫内就专门为皇上制造小型精美的玻璃、水晶烟壶。雍正、乾隆更是热衷此道。在器型上花样翻新,材质上千奇百怪。并且取消了盒、瓶的称谓,统一为鼻烟壶的称呼。从此在整个清代三百余年,其鼻烟壶的生产制造风靡天下,远胜欧洲。其玉质、水晶、玛瑙、黄金、、白银、铜材、檀木、犀角、象牙、雕漆、珍珠、瓷器、翡翠、珊瑚等各种高档鼻烟壶,纷纷出现,应有尽有;甚至葫芦、根雕烟壶、皮制烟壶等也相续产生。

清代由吸闻鼻烟,到以鼻烟壶为佩饰,发展到后来又以鼻烟壶显示自己的地位、身份,较斗财富和气质高低,乃至到了后来,吸闻鼻烟的风气虽然衰退,而壶的争胜比斗和收藏欣赏反而超过从前,贯穿了整整一个满清王朝的兴亡。特别是在道光年间出现的“里画壶”,又诞生了鼻烟壶另一种工艺形式,致使完全失去鼻烟作用的器皿,成为经久不绝的工艺美术制品——内画壶,长盛不衰,直到今天。

闲说红楼梦与鼻烟壶                            清雕漆“五蝠捧寿”鼻烟壶

在《红楼梦》写作之时,清朝的鼻烟壶早已朝野风靡。可是作者曹雪芹似乎有意不提,仅仅只讲晴雯用的是西洋琺琅“鼻烟盒”。显然“盒”,仍是明代的器物,“鼻烟壶”就是“当代”(清朝)的器物。考虑到《红楼梦》的作者本来就是要隐去“今朝”,托借“前朝”。所以书中没有出现鼻烟壶,就是不足为怪啦。关于其他壶在书中比比皆是:“酒壶”、“汤壶”、“暖壶”、“茶壶”、“喷水壶”……就是不提及出名的“鼻烟壶”。可见避讳之深,回避之巧。

睛雯是“金陵十二钗又副册”上头一个薄命司女子,也是除林黛玉之外,贾宝玉生活中最为知己,最为亲近,最为敬慕的女孩。失去睛雯之痛对宝玉来讲,是仅次於失去黛玉之痛。可是睛雯却与宝玉之间并没有过任何男女之情,更无男女之事,而他们之间却生死与共,心灵沟通,彼此致死难分。这是书中几百个女子中极其罕见的关系,常常令人深思。

睛雯很小失去父母,与姑舅哥哥二人都成为孤儿,不到十岁被沦落卖到赖大家中为奴,后又被转让到贾母手中为奴。待候了贾母一段时间,再被贾母安排在贾宝玉房中,成为贴身丫环,一干就是“五年八月有余”。“其先之乡籍姓氏,湮沦而莫能考者久矣。”但似乎她于不幸之中又有些侥幸,遇到了宅心仁厚的贾母,又与宝玉从小一起生活长大。与宝玉二人虽有主仆之分,毕竟年龄相近,厮混无隙。睛雯逐渐长大,非但天生纤细秀美、婀娜多姿,而且心灵手巧,极善织绣针线,泼辣能干,心直口快,颇与宝玉同性同心;睛雯从不虚伪奸诈,有侠有义,从不趋炎附势,率性而为。在行动上敢做贾宝玉想为而不能为的事情,在性格上敢于渲泄林黛玉想讲而不能泄的情绪。她正直坦诚,热情而不自私,她敢作敢为,痛恨告密者,与贾宝玉的好恶相近,能够无言而自通,他们互为关心,互为支撑,互为平等相待,深得贾宝玉的敬重。

贾宝玉有四个贴身丫头:袭、睛、麝、秋,宝玉皆一样对待,毫无岐视。因为当时宝玉正处孩提之时,因为他“天生所禀,一片愚拙偏僻,视姊妹兄弟皆如一体,并无亲近疏远之别。”所以,他从不把这些丫环当成奴仆。在生活体慰上,他与袭人接近,在心里性格上与睛雯共鸣。睛雯的快乐,便是宝玉的快乐,宝玉的焦虑便是睛雯的焦虑,睛雯行为里、思想中的叛逆与贾宝玉理想上、感情上的叛逆几乎具有同等性质,均远远超出了封建时代陈腐礼教等级的“禁园”。显然睛雯所遭受的打击,便是宝玉遭际的前奏;贾宝玉的叛逆所遭受的悲惨结局,是从睛雯叛逆毁灭性厄运而开始明朗起来的。因此书中才写到“心比天高,身为下贱。”身为下贱是指睛雯低微悲惨的奴隶出身命运,而作为人的心里和从人性上来讲,她一点也不卑微下贱。她有美好的追求,有可人的天性,有聪明的才智。但是那个窒息残酷的社会却不能容忍她,非置她于死地不可,死了还让她背上“肺痨病”、“狐狸精”、“道德败坏,勾引主子的罪名。”睛雯一生磊落,不屈不挠,就是面对死亡她仍大声疾呼:“我死也不甘心!”

睛雯死时才十六岁,一个青春美貌的少女,便被活生生摧残毁掉。难怪贾宝玉茶饭不思,神思恍惚。悲愤之中他以芙蓉来怀念祭奠睛雯的亡灵。歌颂她的美丽和圣洁,悲哀她的冤屈和不幸,感怀她的往事,祈祷她在另一世界中不再受苦受罪。我不能救你,也无力救你,你我之间“在卿之尘缘虽浅,而玉之鄙意尤深。”我是永远无法忘记你的。贾宝玉饱含泪水,怀着无限的深情,无限的虔诚去讴歌一个丫环。这当然不仅仅是一般情感的追悼,而是一种对埋藏于心腹底层的民主情结和新生理想的同情和赞歌。曹雪芹的民主思想是由人格化的睛雯来具体体现,也由纪念睛雯的渲泄中得以张扬。

只要看一下,在《红楼梦》中,先后死亡了那么多青年男女,唯有睛雯之死,引发了贾宝玉愤怒的呐喊,他写下了长长的“芙蓉女儿”,前序后歌,共八百余字祭词,这是全书中唯一的仅有。

睛雯从第五回出现到第七十八回离去,先后在十五章中现身,其中尤以三十一回、五十二回、五十三回、七十四回、七十七回最为精彩。以“撕扇子作千金一笑”生动地描写了睛雯对金训之死的不满,对宝玉横行霸气踢伤袭人的不平,对他恣意辱人、喜怒无常的公子哥的作风公开反抗,从中可以看到一个丫环奴仆心中的傲骨和正义感。而在“勇睛雯病补孔雀裘”中,又写出了睛雯为了宝玉,不顾病重緾身,修补了孔雀裘烧洞的鲜活场面。一个有情有义,又有高超织绣技艺的女孩子,以宝玉为重,为宝玉献身,又不求任何回报的亮丽形象。在为宝玉过生日时睛雯一句“他们没钱,难道我们是有钱的?这原是各人的心,那怕他偷的呢?只管领他的情就是了。”又是何等豪爽快意。抄大观园,为保护宝玉睛雯聪明应对王夫人,又怒斥王善保家的。连王熙凤都礼让三分的王善保家的,却被睛雯骂得“紫胀了脸……又羞又气‘无言以对’。”在蒙冤被撵出贾府后,躺在冷炕的“一领芦席上”,“骨瘦如柴”,“两手冰凉”“早已喘成一处了”。她孤苦伶仃、病入膏肓,在与死神作最后的挣扎。但是她仍然不忘宝玉,仍然不忘大胆追求自己正当勇敢的理想。对宝玉在他生命的最后关头还时刻惦念她的情感,敢于冒险来探望她,给予了同样的生死回报。

这样一个绝美豪义的女子,是在宝玉生活圈子里,再难以找到的思想知己,也是在反抗封建礼教中与他同心同德的异性伴侣。作为贾宝玉(实际上是曹雪芹)怎能不“万箭攒心”、“一心凄楚”。在睛雯伤风感冒生病期间,宝玉忙里忙外,呵护有加,请大夫,忙煎药,拿来西洋鼻烟吸闻,通气治病,又取西洋膏药贴太阳穴,体贴入微,关怀备至。睛雯的病逐渐好转。可是睛雯的命运却无法用药物和关怀能够挽救的。因为多少渴望自由,乞盼人性的男女青年,是绝对不可能从那腐朽末落的封建礼教社会里得到一丝同情。以贾宝玉、林黛玉、睛雯、鸳鸯、平儿、贾蔷、秦钟、小红、司棋、智能、芳龄、尤三姐等等为代表的,希望新生活,争取个性自由的正当要求,通通被冷酷无情的礼教宣判为邪恶病魔,务必铲除。所以睛雯伤风感冒,可以用中药、西药治愈,但是睛雯等人命运的悲惨却无法用中药治疗,西洋膏丸也无法医治。

实际上,正如鼻烟的产生、兴旺、衰落乃至灭绝一样,三百年前诞生的《红楼梦》,也精彩地描写了这个以吸鼻烟、玩鼻烟壶而出名的王朝的兴衰。从中人们可以发现许多在今天难以见到的东西,并且,能够引发出无穷的感叹和丰富的联想。

 

 

           2008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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