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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勋:脂砚斋究竟是何许人也?

 wunianyi 2016-03-25

脂砚斋是何许人,到目前还是个谜。有各种不同的推论揣测,都还没有结论。但是,脂砚斋的批注常常透露『他』(她)与《红楼梦》作者有过非常亲密的共同生活经验。



《红楼梦》书中有许多西洋物件,诸如刘姥姥第一次进荣国府看到的西洋挂钟,她看不懂是什么玩意儿,钟摆摇晃,准点时如鸣锣一样的响声,都把这乡下老太太吓了一大跳。


十七世纪,明末清初,西洋近代科技产业已影响到中国。来中国传教的西洋教士大多拥有一技之长,以求立足于中国的宫廷,受皇室重用。


天文、地理、美术、建筑、机械,在康熙年代,宫廷里就拥有许多各有专长的西洋教士。而前来朝觐或贸易的西洋使节船队,也多奉献许多西洋珍奇精巧的物件,供皇室、贵族、富商应用或玩赏。


方豪神父曾经考订《红楼梦》里三十几种西洋物品,他熟谙天主教来华传教的历史,考订出清康熙年间,已经有西洋传教士参与南京“织造局”的工作。


如此,“江宁织造”家族出身的《红楼梦》作者,自然有极大可能直接接触西洋教士,他在书中自然而然也就会使用西洋教士的母国语言吧。


长期以来,有许多学者、翻译家关心《红楼梦》里的西洋语言。


例如五十二回里的“汪恰”洋烟、贴头疼的膏子药“依弗哪”,以及六十三回里的“温都里纳”。


作者写得最详尽的是“汪恰洋烟”。“汪恰”二字,许多外国语文的专家都有详细的考证。后来改写或续写出版的《红楼梦》,有些版本不了解外文,也不熟悉洋货,反而把“汪恰”二字改掉了。


先看一下第五十二回原作者的叙述:晴雯因为大雪夜晚没穿外套就跑到户外,受了风寒,发烧、流鼻涕、咳嗽。宝玉着急,找了两位中医看,一次胡乱开药,一次服了药,只发发汗,“仍是发烧,头疼鼻塞声重”。



隔天宝玉觉得药的效果不佳,就叫麝月“取鼻烟来”,让晴雯嗅一嗅,宝玉认为“痛打几个嚏喷,就通了关窍”。


麝月就去拿了鼻烟来,作者描写细腻,装鼻烟的是一个扁盒——“金镶双扣金星玻璃的一个扁盒”,宝玉“揭翻盒扇,里面有西洋珐琅的黄发赤身女子,两肋又有肉翅”。


十七、十八世纪西洋的鼻烟盒,珐琅彩绘的“黄发赤身女子”,“两肋”还有“肉翅”,让人想到巴洛克宫廷里有翅膀的美丽裸体天使。


盒子外观描写完,下面才说到正题——“里面盛着些真正汪恰洋烟”。


一般没有外洋经验、不使用鼻烟的读者,读到“汪恰”二字,自然就糊涂溜过,不会特别在意。


许多学者考订“汪恰”二字的原文,都注意到“脂砚斋”批注这一小段时,有一行小字:“汪恰,西洋一等宝烟也。”


脂砚斋是何许人,到目前还是个谜。


有各种不同的推论揣测,都还没有结论。但是,脂砚斋的批注常常透露“他”(她)与《红楼梦》作者有过非常亲密的共同生活经验。如同此处的批注——“汪恰,西洋一等宝烟也”,脂砚斋一定不只见识过西洋鼻烟,也知道“汪恰”是西洋鼻烟中的一等名牌。


依循中外许多人的考证,周策纵先生论述了非常详尽的《〈红楼梦〉“汪恰洋烟”考》。



例如,周文中介绍了“姜生女士(Harriet Johnson)所列举的十八世纪经营鼻烟盒的商人之中,就有一家名叫Maximilian Vachette(马克西米利安·瓦谢特)”,姜生女士认为“汪恰”是“Vachette”的音译,来自经营鼻烟的西洋商人的姓氏。


周策纵先生看法却不同,他考订的结果认为:“汪恰”是鼻烟的产地译名。周先生考证康熙年间最好的鼻烟生产在美国Virginia(弗吉尼亚)地区,因此他指出:“我相信‘汪恰’洋烟,一定是Virginia 或Virgin(处女)的译音。”


周先生又说:“由于康熙时代(1662 ~ 1722)西人来华者,尤其是西洋传教士与清廷有往来者,以法国人最多,恐怕‘汪恰’更可能是法文Vierge(处女)的译音。”


周先生的考证甚至运用到语音学的历史,他说:“从明清以来,西洋名字音译成中文时,往往把原来的轻唇音(唇齿音,labio-dental)变成了重唇音(双唇音,bilabial)。


也就是说,V的声母可以变成W的声母。本来可译作‘浮’或‘乏’的,却译成了‘汪’。


例如耶稣会会士法人Joannes Valat(乔安尼斯·瓦拉,1599 ~1696)的中文名字便叫作‘汪儒望’。”


周策纵先生的《汪恰洋烟考》详尽而有趣,但是《红楼梦》的英译者戴维·霍克斯(David Hawkes)也不同意,他认为鼻烟重要的是加入的香料,“汪恰”应是香料名称,而非产地。


“汪恰”的考证还有人以意大利文“uncia”(一两)来推测,认为是“数字”音译。


《红楼梦》的“考证学”,无论是中国、外国,一掉进去,都是汪洋大海。偶然读读有趣,最终还是回到小说文本重要吧。杨宪益夫妇英译《红楼梦》,就干脆把“汪恰”二字译为“wangchia”,避开了考证的纠缠。


第五十二回,宝玉给晴雯嗅了汪恰鼻烟,让晴雯接连打了五六个喷嚏,眼泪鼻涕直流。作者对鼻烟的效果显然是非常清楚的。


晴雯觉得“通快”很多,只是头还有点儿疼,宝玉就说:“越性尽用西洋药治一治,只怕就好了。”想起王熙凤头疼时常贴的西洋药膏“依弗哪”,就叫麝月去要了半节,用火烤“和”了,贴在太阳穴上。


“依弗哪”被考证出来,是法国治感冒头疼的药“ephedrine”(麻黄素)。有趣的是,词典上指出,这种西洋药来源于中国的“麻黄”,汉代就已经药用,有两千年历史了。


东方西方的交流互动,也许远比一般人想象得要早,固执于一隅,恰见其浅陋吧。《红楼梦》或许从世界文学的视野去看,更能见其博大宽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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