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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寂谈石挥

 阿拉渡卯 2015-10-20
沈寂谈石挥    北京电影学院文学系教授:舒晓鸣整理
 
——中国艺术史上的一大损失     石挥的过早离世, 我觉得很是可惜, 是中国艺术史上一大损失。我们只晓得他是电影、话剧方面的天才, 其实他还有其它方面的才能, 他的文学底子也不错, 写出的文章很漂亮。
    石挥这个人是属于从民族文化中吸取营养成长起来的一类, 从生活底层来的。他常对我说:“我是从舞台上滚出来的。从生活里滚出来, 一直滚到舞台上, 又滚到电影上。”用“滚”这个词, 很说明问题。我们中国过去很多老戏曲演员, 都是从生活底层滚出来的。这对于一个艺术家很重要。和石挥谈话, 他可以讲出文化水平很高的话, 也可以讲出江湖气的话, 三教九流他都熟悉。前两年我编了一本《老上海电影明星》, 其中谈石挥的文章是黄佐临先生写的, 他称石挥为“稀有的表演艺术家”。我到现在还不明白, 为什么解放后, 运动以后, 包括现在对石挥就不太重视。我知道北京在讲石挥,我们上海对石挥很少提。文革结束以后, 右派问题改正了, 有很多人不让石挥改正。我和叶明对石挥太熟悉了, 晓得他没有什么大问题, 石挥胆子很小, 为什么不让石挥改正我们很不理解。我觉得这不公平。我很熟悉石挥, 叶明他们鼓励我写石挥传, 我不想写, 因为想起来很难过。肯定石挥, 并从中吸取些东西, 对中国电影、中国话剧, 大有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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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从香港回来以后, 就常和他在一起。那时我和陈西禾管导演室, 负责导演们的学习和聚会。六十多位导演, 谁接任务了, 接本子了, 大家一起看, 一起谈, 包括当时看苏联电影。在这个时期我较多地接触了石挥。还有刘琼、吴永刚、沈浮、桑弧、陈鲤庭等, 我和这些大艺术家像朋友一样。
    石挥在四十年代演的话剧我差不多都看过, 所有的人物他都演得活龙活现。他的《雷雨》, 演的太绝啦!他演的鲁贵和别人不一样。当时是大冬天, 非常冷, 我们都穿着大衣在看戏, 他演的鲁贵在自己家里, 光着上身, 穿个背心, 拿着大蒲扇, 躺在藤椅上扇。一开场就这样, 观众一下就被吸引住了。他演戏非常会用道具。有次我和他聊天, 谈到这场戏, 他告诉我, 过去的人扇子, 有各种各样的扇法, 上中下三等人各不一样。鲁贵躺在藤椅上挺着肚子扇扇子。在外面他是佣人, 在家里他是老爷, 很神气,拼命摇扇, 手势很大。石挥说三轮车夫从来不坐在椅子上扇, 而是蹲在地上扇, 而且扇得很快, 衣服拉开来扇? ?有钱的人, 身份高的人, 不用蒲扇, 用折扇。有的人不是给自己扇, 而是摆个架子, 让人家看他的扇子上的字画。性子急的和性子慢的又不一样。石挥对人物的生活细节平时都在注意。桑弧平时不大讲话, 石挥说:李先生(桑弧)要么不讲话, 讲一句是一句。石挥和李少春很好, 他演林冲学李少春, 尤其是长亭送别那一场, 他念休书, 一个字一个字往下念, 声音开始很低, 念到中间慢慢高起来,后来就念不下去了, 出现哭泣声, 声音就哑了, 这是从京戏里学来的, 等于京戏中的假嗓子, 哭调。石挥本人的嗓子并不很好, 但他能利用自己的声音, 他说, 就等于周信芳嗓子哑了, 他就利用自己哑的嗓子, 演悲凉的戏。石挥也是这样。林冲火烧草料场之后, 仰天长啸, 听了感觉悲呛, 就希望把旧世界打倒, 他演悲沧的戏特别好。
    石挥的成功是在敌伪时期。一个艺术家的成功, 首先是他本人的天赋绝对不能少;第二是努力;最主要的是机遇。因为先是在孤岛时期, 他在上海剧艺社, 后来沦陷了,很多艺术家到内陆去了, 上海话剧界就留下以黄佐临为首的“苦干”, 恰恰在那时, 上海因外国电影禁止, 话剧就此繁荣, 石挥就是那时起来的。抗战胜利以后, 他主要拍电影了, 那时的几部电影也很不错, 是佐临、桑弧导演的, 像《假凤虚凰》《太太万岁》《夜店》《艳阳天》《哀乐中年》等。还有《世界儿女》《乱世风光》, 这两部1941年12月8日前刚放映不久, 太平洋战争就爆发了。沦陷以后, 他主要就演话剧了。石挥当时能冒出来, 也是个机遇。
    当时他不仅自己戏演得好, 还教程之、史原、穆宏等。石挥能成功, 因为他是从生活中来的, 塑造的恰恰是生活中的人物, 所以他一下子就出来了。别人演慕容天锡就比不了他, 他还有些即兴的东西, 比如“香槟酒满场的飞? ? ” 这是当时的流行歌曲, 用在这儿效果非常好。他说他每天上台以前,都会想想有什么可以丰富的, 第一场演慕容天锡就没有唱“香槟酒? ? ” , 他是为了丰富慕容天锡的性格, 后来加上去的。《蜕变》的第一场梁专员就没出场, 只在幕后咳嗽一声, 别人说梁专员来了。他这样处理很聪明, 很精练。当时和他同台的丹尼、沈敏、卢碧云等演员, 也都是非常好的演员。和他配戏好的还有张伐, 张伐也是苦出身,当过汽车司机, 修过皮鞋。
    黄佐临说石挥演戏, 话剧比电影演得好。我问过石挥, 石挥承认。他说电影是零碎拍摄的, 感情贯穿不起来, 话剧一上台就是从头到底, 感情贯穿, 而且与观众交流, 感觉就不一样。演过话剧的人, 感觉演电影不过瘾。过去有人拿石挥和赵丹比, 我问过石挥, 他说:比什么?艺术怎么可以比较呢?我有我的好处, 赵丹有赵丹的好处。我不喜欢赵丹的演戏, 赵丹也可以不喜欢我的演戏, 但不等于赵丹就演得不好, 有的观众不喜欢他, 也有的观众不喜欢我, 这是一样的道理。我在香港采访过电影皇后胡蝶,她也曾说过类似的话, 她说阮玲玉可以演各种各样的人物, 我只能演少女, 不能演老人,我演的角色阮玲玉都能演, 阮玲玉演的角色, 我并不都能演。这位电影皇后, 说出这样的话, 我很敬佩。葛鑫40多岁结婚,所有的导演都参加了婚礼。赵丹建议出个节目, 大家就推赵丹、石挥二位出个节目。他们俩商量之后宣布说段相声。赵丹张口说得是俄文——其实是乱说石挥一句接一句的翻译——也是乱翻, 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两人都是天才。
    解放后石挥受到歧视, 《关连长》被批判以后, 还是用他, 拍完《鸡毛信》就没什么了。黄梅戏《天仙配》是很勉强的, 当时没人要拍, 给他了, 结果不错, 得益于他对戏曲、评弹的喜爱, 他对民间戏曲功底较深。《十五贯》开始在苏州演出没什么反响, 后来到上海演, 瞿白音、陈鲤庭等专门研究昆曲, 对我讲:“《十五贯》应该去看看。”我就组织石挥、白沉、陶金等所有的导演去看。之后, 大家说这个戏好, 完全可以拍电影。后来传到北京去了, 救活了一个剧种。《十五贯》最后就是由陶金导演拍成电影的。
    上海是一个出人才的地方, 文明戏就是从上海开始的, 话剧、电影也是。“五四”运动的发祥地在北京, 但《新青年》是在上海办的。京戏——我对京戏特别感兴趣。我认为, 话剧演员、电影演员不喜欢京戏的话, 不可能成为一个具有中国民族特色的好演员, 像石挥、陶金等我们这些人都是京戏迷, 对评弹也非常感兴趣, 因为这是中国的东西。敌伪时期压力那么大, 但还是出了很好的东西, 像话剧《文天祥》《林冲》等。石挥演的角色都是生活里头的中国人。
    我最近编了一本书叫《三百六十行》。我说中国社会就是三百六十行组成的, 衣、食、住、行等, 我们每个人都是三百六十行的一分子, 石挥就懂得三百六十行, 有的演员演一般老百姓就演不像。石挥随时观察,他喜欢吃面, 他说, 每个人的吃相不一样。鲁贵在家喝茶声音很响, 在公馆他不喝茶。刚想喝茶, 看见老爷来了, 他赶紧把茶杯藏起来, 一脸奴才相。石挥说, 拿茶壶都有讲究。我和石挥在一起时, 城隆庙等地到处跑, 他总说注意、注意, 他非常注意观察,每一个角色处理都不一样。有一次, 他正演着戏, 突然汽灯着火了, 大家很慌乱, 他走过去, 把汽灯拿到后台, 回来继续演戏。他后来告诉我, 汽灯着火是很危险的, 但他演的是一个英雄, 因此一点也不能惊慌。
    1956年社会主义改造时, 石挥、徐昌霖、陶金、我合写了一个三幕舞台剧, 分段一天写完, 石挥统稿, 他把我写的两段戏倒过来, 我说不顺, 结果按他的意思演出了,效果很好。他从导演的角度搞剧本, 考虑在观众中的效果, 我从他那儿学到很多东西。甚至演员讲话的声音处理, 每句话的重音在那儿, 他都细致地考虑, 不少是经过舞台多次实践的结果。在舞台上, 有时声儿特轻,有意吃掉几个字, 我问他为什么要这样, 他说, 这样才像生活中说话, 不是背台词。他说应该做到哭不掉眼泪, 声音里让人听到有眼泪。慕容天锡他演了80多场。他说, 最好是七分熟, 演员有新鲜感, 太熟了也演不好。费穆也是尝试这个, 《小城之春》剧本印出来之后, 他不给演员, 而是每天讲每天的内容, 拍每天的戏, 全拍完才完全清楚了。我估计曹雪芹写《红楼梦》时也不完全知道结果会怎样。这就是人生, 我一直认为自己是进步的, 是左派, 怎么想到从香港被驱逐回来之后, 会成了反党的右派呢?
    关于石挥之死, 对石挥的批判会我参加了, 应该说没什么好批判的, 他没讲过什么话。北京开鸣放会他去了, 他、赵丹、吴永刚、吴茵等四位, 周恩来、邓颖超请他们到家里吃饭, 聊了很久, 还鼓励他们, 结果四个人中三个被打成右派。他拍的《雾海夜航》也没有什么问题。批判他两次我都参加了, 当时有人对我说, 批判石挥你一定要上去揭发, 我没有什么好揭发的。别人揭发他的多是历史问题, 主要是孤岛沦陷了, 上海剧艺社要撤退到内陆去, 让黄佐临他们一块去, 佐临刚从重庆来, 石挥认为上海也应该有人演话剧, 就没有去, 这样有人对他们很不满意, 批判会上有人提出这个问题, 甚至有人问他是否有什么政治背景。我参加过两次批判会, 第二次批判完是中午, 他先走,我看见他从陕西南路一家银行出来, 他过去每两个月给他母亲寄一次钱, 他是个孝子,我碰到他, 他说给母亲寄钱。他问我:“沈寂, 怎么样看样子情况不大好吧?”我说:“不会怎样, 顶多批判会开一下就完了。”他很敏感, 他说:“不, 至少我以后不能演戏了, 完了, 完了? ? ” 我印象中他穿一件风衣式的雨衣, 他说走了, 走了? ?石挥在上海最后见到的就是我, 而且说了这样的话。一个艺术家当时没有考虑很多, 什么戴帽子、劳动改造等等, 而是考虑“不能演戏了”。当时我看着他的背影走了, 我一算时间, 他从银行出来, 接着就上船去了。第三天批判, 左等不来, 右等不来, 不晓得他哪里去了, 没想到他会自杀, 他胆子很小, 又不会游泳。他到船上以后, 住在三等舱, 一个茶房认识他, 再找他, 不见了, 不知他那里去了。过了一个多月发现了他的尸体一年多以后才公布, 在吴淞口, 根据金牙和腿上的伤痕, 公安局确认是石挥。
    后来我想, 石挥平时胆子很小, 竟然跳海了, 说明他对人生绝望了, 他要保留自己一个完整的形象, 他这样做, 要花多大的勇气呀!石挥的悲剧最后完成了, 也是一个中国艺术家一生的悲剧。这个悲剧不是发生在解放前, 而是发生在解放后, 太不应该了。阮玲玉在解放前自杀, 是她没有勇气生活下去了。在新社会不会没有勇气活下去, 石挥是觉得不能演戏了, 不能施展自己的才能了, 生命就没有意义了, 因此,还是死了好。石挥的问题, 不仅是一个人的问题, 而是整个中国的艺术家受到摧残的问题。
 
沈寂, 电影剧作家、小说家。1952年前在香港永华影业公司创作《神· 鬼· 人》《中秋月》等电影剧本, 1952年因参加爱国运动被香港当局驱逐出境。在上影创作电影剧本《一年之计》《珊瑚岛上的死光》等,以及传记文学《一代影星阮玲玉》《一代歌星周漩》, 长篇小说《大亨》等。目前,正在新民晚报连载“沈寂口述历史”。
以上摘自“北京电影学院学报”2003年网络之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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