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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丹:从经典的吟诵到思辨性阅读

 心上耕田 2015-10-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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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经典的吟诵到思辨性阅读

毋庸讳言,传统经典并非完美无缺,每一部作品或多或少蕴含着不合时宜的糟粕,杂糅在人文思想和情感的健康养料中。经典作品本身具有的或多或少的瑕疵,使得我们不能仅仅像古代读书人常常做的那样,把吟诵或者吟唱作为主要方式来接受经典、阅读经典。


通过吟诵或吟唱来阅读经典的最大优点是能够借助声音效果的营造,把自己与现实暂时隔离开来,充分投身在经典所构建的世界里,如果说这样做能够对当下急功近利的现实、浮躁的世界起一定的隔离效果的话,与此相伴随的缺陷也不容小觑。因为,如果让自己浸染在经典中不能自拔,完全把现实抛弃在脑后,经典的隔离现实就很有可能变成逃离现实,阅读经典就很有可能变成了麻痹自我。从这个意义上说,古人对吟诵的反复强调,包括对原作的体贴入微、细细揣摩,如明清时代诵读“四书”那样完全投身其中,以至于在八股文写作中彻底忘掉自我、丧失自我,以达到“代圣人立言”的目的,影响及今天。还有学者把这种吟诵作为阅读经典的主要方式,以所谓原汁原味的方式来接受经典,都让我们感到有提出思辨性阅读或者说批判性阅读(这里的“批判”是指哲学意义的而不是政治学意义的)的必要性。


思辨性阅读的一个重要外显特征,就是让阅读者从用嘴的发声吟唱转为静默的用眼用脑的思考。就像法国作家萨特在《七十岁自画像》中所说的:“当人们用自己的眼睛去读的时候,这个反省批判成分是始终在脑子里的,而在高声朗读的时候,这个成分就不那么清楚了。”①


全面讨论思辨性阅读的内在特征相当复杂,这里只结合实例提一些粗浅看法。


思辨性阅读不是要求阅读者对经典本身作简单的是非判断,也不是对经典的观点仅仅提出一些颠覆性的见解,而是在传承古代优秀文化滋养自身的同时,能够明确意识到现代社会与古代社会的根本差异。一方面能够对古代与现代的文化断裂,保持一种敏感和警觉,并能理解这种断裂的社会文化背景;另一方面,能够对一些看似不合时宜的糟粕,也有着客观的、公正的而非判决式的评价。就文学经典来说,思辨性阅读应该重视辨析细节描写所体现的人的内在世界和外在社会的复杂关系。


在2014 年11 月27 日举行的“经典作品的思辨性阅读”的研讨课中,有教师提出了《水浒传》好汉武松滥杀无辜的问题。这个问题当然存在,以前鲁迅论及李逵劫法场时,也指责他见人就砍,毫无顾忌。但这个问题又不只存在于《水浒传》中,有不少古人既视他人生命为草芥,作品的自己面对死亡,也常常视死如归。其对生命本身,似乎远没有现代人那么尊重。我们总习惯于或者指责其为残暴(对他人)或者褒扬其为舍生取义、士为知己者死(对自己),或干脆用笼统的“不珍爱生命”来概括之,但问题并不这么简单。我认为古人对生命的态度与古人对生命本身的认知程度有很大关系。由于许多人都持生命轮回的观念,他们并不认为人只能存活一次,甚至认为早早结束这一生的苦难可以获得重新开始的机会。所以,他们对这一生的珍惜程度,要低于认为人只能存活一次的现代人,但并不因此就说明古人在本质上是轻视生命的。所谓轻视,不过是他们不同于现代人有关生命认识的一种文化表象。执著于文学经典中体现的这种表象来区分古人和现代人,并加以草率的是非判断而忽视各自依托的文化背景,其实并不是思辨性阅读应有的态度。


当然,思辨性阅读不仅指阅读者能够清晰理解自身的当下立场与传统经典依托的各自背景差异,不是将自己的思想与经典简单对接,也指对经典反映的社会历史内部复杂性有更细致的辨析,不把它视为铁板一块的同质化社会,不把它视为仅仅在与现代社会的比较中才体现出差异。比如,古代社会的礼法制与现代社会的民主制有着本质的差异,礼法制鲜明的不平等性使得不同等级间有着紧张的对抗关系,哪怕这种对抗不时地以和谐的方式表现出来。在《红楼梦》中,主子凤姐会以打骂大丫环平儿来给自己出气,而当她表示要向被她冤枉的平儿赔礼并准许平儿同桌吃饭时,平儿却不敢真的与主人平起平坐,而是屈一腿跪在炕上,半跪半站着把饭吃完。这个细节描写把和谐中包含的屈辱表现得淋漓尽致。但礼法等级制度又不仅仅表现为这种或明或暗的主奴间不平等待遇,也有着不同等级间的支撑关系。这一点,却每每被站在现代道德高地的读者所忽视。还是以《红楼梦》为例,抄检大观园时,王善保家的带人来到探春园中,探春以保护人的姿态只许抄检者搜查自己的物件,却不许她们动院中丫环的东西,而当王善保家的对探春出言不逊时,伺候探春的侍书又以严厉的言辞加以回击,这些主奴间互相支撑的表现,都体现了传统的等级制要比现代人所认为的那种不平等的对抗性远为复杂。


复杂的既是制度在历史社会中的展开,也是人性在细节中的体现。抓住这种复杂性,是思辨性阅读的一个很好的切入点。限于篇幅,最后让我分析《水浒传》“林教头风雪山神庙”这一段落结尾处的一个细节描写来结束此文。

林冲举手,肐察的一枪,先搠倒差拔。陆虞候叫声“饶命!”,吓的慌了手脚,走不动。那富安走不到十来步,被林冲赶上,后心只一枪,又搠倒了。翻身回来,陆虞候却才行得三四步。林冲喝声道:“好贼!你待那里去?”劈胸只一提,丢翻在雪地上,把枪搠在地里,用脚踏住胸脯,身边取出那口刀来,便去陆谦脸上搁着,喝道:“泼贼!我自来又和你无甚么冤仇,你如何这等害我!正是‘杀人可恕,情理难容!’”陆虞候告道:“不干小人事;太尉差遣,不敢不来。”林冲骂道:“奸贼,我与你自幼相交,今日倒来害我,怎不干你事?且吃我一刀!


在这里,林冲是用长短不同的两种兵器来杀死他的仇人的。对于两位帮凶,他用长兵器刺杀了他们,一方面因为对方急于逃走,他用长兵器更容易赶上凶手。更重要的是,长兵器延展出一段距离,使他并不需要逼近对方,更不需要与之交谈。而当他用短兵器朴刀来对付陆谦时,他与陆谦靠得那么近。因为他与陆谦从小是朋友,他需要这样逼近对方来问个究竟。我们可以说,两种兵器比划的空间距离,对应着两种人际关系。但这样近乎机械的对应,也许只是一种偶然。关键在于,使用这两种兵器时林冲的不同态度,把一种非理性的报仇行为作了类别的细分,与默不作声中杀死管营和富安相对照时,林冲杀陆谦的过程却被拉长了,还插进了他有关“情理难容”的两段说辞和陆谦的辩解。正是这种面对面的责问和辩解,给杀人的非理性行为抹上了一层理性的色彩。对于陆谦,林冲不但要在肉体上消灭他,也要在情理上驳倒他。这种驳倒,也意味着林冲要给自己杀作为朋友的陆谦一个充分的理由。从朋友关系说,鲁达的救助与陆谦的陷害,似乎让读者反思了朋友的复杂性,这或许是人性的复杂性使然,但只有考虑陆谦身在官场而鲁达身处江湖的不同背景,考虑同样身处官场的林冲曾经委曲求全,考虑笼罩在陆谦头上的阴影,也曾经笼罩过林冲,在诸如此类的分析中,较为充分地展开一个细节描写中蕴含的复杂关系和不同背景,我们的经典阅读才有可能走向思辨的坚实之路。


注释:

[1]萨特.萨特文论选[M].施康强,译.人民文学出版社,1991:3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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