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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贱心高追求异趣

 wangyong670 2015-10-29

两个志大心高不同凡响的女奴
  
  《红楼梦》与《金瓶梅》中有两个志大心高、不同凡响的大丫头,一个是晴雯,一个是春梅。她们初看极为相似,长相美丽,秉性高傲,深得主人喜欢,在众丫鬟中犹如鹤立鸡群;但细加审视,她们的追求和品格又大异其趣,结局更大相径庭。这真是一对天生的文学比较材料。
  春梅叫庞春梅,她与潘金莲、李瓶儿一样,都是《金瓶梅》的命名人物,可见她在书中地位之重要。她是西门庆家中最得宠的丫鬟,又是西门庆的宠妾潘金莲的亲密伙伴和心腹。西门死后她卖给周守备做妾,后来生子扶正,成了连丈夫都受其辖制的守备夫人。她一生命运两济,志得意满,结局与西门庆一样,因为纵欲而丧生。
  在她作为奴才还未崭露头角之际,吴神仙相她“五官端正,骨格清奇,发细而浓,禀性要强”,并预言她“必戴珠冠”“定然封赠”。其时,吴月娘等不信,她却说:“常言道‘凡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从来‘砍的不圆旋的圆’,各人裙带上的衣食,怎么料得定?莫不长远只在你家做奴才罢!”此其志不在小。在西门庆家中,她眼里只有西门庆和潘金莲。她对其它丫鬟,往往颐指气使;打秋菊,她嫌污了手;正色闲邪,乐工李铭被她痛骂;当着月娘嫂子吴大妗子的面,她立逼着把申二姐赶走;连西门庆的小老婆孙雪娥以及姘妇如意儿她都不放在眼里。西门庆和她调情,她也拿班做势;潘金莲给她小恩小惠,她都表现得大喇喇的。成为守备的“小奶奶”和正式夫人后,她更目空一切,为所欲为了:这是一个秉性要强而又春风得意、如愿以偿的人物。
  和春梅一样,晴雯也是个“心比天高,身为下贱”的人物,在那“天有十日,人有十等”的等级森严的社会里,在那用奴性哲学陶冶出来的诗礼世家中,人们所能看到的到处是低眉顺眼和胁肩谄笑,正是在这种氛围之中,晴雯以她的强烈的自尊、铮铮的骨气、棱角鲜明的个性放出了异彩。对于执掌家政操予夺生杀大权的王夫人的当权体系,别人是巴结献好犹恐不及,而晴雯却是不怎么买帐。她处处与王夫人的心腹、怡红院的“一把手”袭人“对着干”,揭穿其“鬼鬼祟祟”,称其为“西洋花点子哈巴狗”。秋纹因得到王夫人赏赐两件衣服而沾沾自喜,晴雯则公开表示鄙视,并说:“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气。”当王夫人发动搜检大观园的扫荡之际,面对这一自天而降的疾风骤雨,连一般的主子都表现得小心翼翼,唯恭唯谨,而晴雯居然以别人所不敢想的举动给王善保家的以当众难堪,并用犀利的语言给其针锋相对的回击。她这大快人心的举动,虽然是对着执事奴才的,其实也可以说是针对发动者王夫人的。当然她为此付出了最惨重的代价,被剥夺了年轻的生命。但是至死她都没有屈服:“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蜜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咬定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这是她正面向王夫人发出的血泪控诉。晴雯姑娘心性高傲锋芒太露,与大观园中众多的男女奴隶,形成了强烈的对比观照。在奴隶群中,与春梅一样,她们都是引人注目的不同凡响的人物。
  然而这两个心性高傲的人物又是那样的不同,下面让我们从四个方面对她们进行下比较。
  
春梅以向西门庆售色邀宠而高攀,晴雯与宝玉是向知己处寻求认同
  
  庞春梅争强好胜,十分自信,她会利用自己的优势向上巴结,她在各种环境中都能出人头地。用今人的话说,她是个“强者”。不过她追求的目标,却并不高雅,概而言之,也不过是如下的三部曲,即得意的奴才──得宠的小老婆──得志的官太太,其实现方式则是向主子或丈夫售色邀宠,也不过如此而已。
  西门庆何许人?由泼皮无赖而发迹致富的奸商贪官也。虽然,对其人的评价或因时而异,但他对待妇女的态度无论如何说总是不好的。不择手段地奸占人家妻女,专以玩弄、虐待妇女为乐事,则为其性格的一个基本特征。而庞春梅所追求的幸福,正是寄托在这样一个流氓恶霸身上,正是通过向其人售色邀宠得以实现。她的价值观念及其实现方式,她的得意之处,用潘金莲的话说:
  
  死鬼把他是心肝肠肺儿一样看待。他要说一句,听十句,要一奉十,正经成房立纪老婆且一打靠后,他要打那个小厮十棍儿,他爹不敢打九棍儿。
  
  第41回写西门庆招待女客,打算要春梅、玉萧等四个有脸面的丫头出去弹唱递酒,春梅就乘机撒娇撒痴、拿班做势,向西门索要衣服,直到西门答应按“大姐”的标准高于其余三人给她时,她方才喜欢了。她被西门庆收用过,确实是西门跟前最得宠的女奴才,她也以此为得意为荣耀。西门庆对她说:“你若明日有了娃子,就替你上头。”这是她的第二个目标。可惜的是她的这一目标还未及实现西门庆就伸腿而去了。不料她反而因祸得福,想不到被卖到周守备府中备受守备宠爱且于生了娃子之后被晋升为夫人。她的“各人裙带上的衣食怎么料得定?莫不长远只在你家做奴才罢?”的惊人之言竟有幸而言中了。命运之神对这个风流高傲的女奴才太偏爱了,她的“裙带衣食”得到了圆满的实现。她终于摆脱了奴才的地位,变成了货真价实的主子了。不过她之不愿“长远在你家做奴才”不是因为憎恶奴性而要恢复做人的尊严,她是要做一个能够奴役别人的主子──至少是高于一般奴隶的奴才。这跟秋菊的逆来顺受一样,都是奴性的表现形式。
  如果说春梅是以色相的裙带把自己系在西门庆的身上以飞黄腾达,那么成为鲜明对照的,晴雯则是以共同的观念为纽带将自己的心与贾宝玉连接在一起,以宝玉的存在作为自己存在的精神支柱。
  贾宝玉与西门庆大致属于同一时代的人,不过一个是大丑大恶,一个虽不能说是至善至美,但在那个时代,也算是时代创造出来的美与善的最高表现了。西门庆是个玩弄女性的色情狂,贾宝玉则是女性的护神,不仅尊重女性,爱护女性,甚至还提出了著名的“女清男浊论”,把“女儿”提高到“元始天尊”和“阿弥陀佛”一样尊贵无对的地位。论地位财富,论养尊处优、锦衣玉食和珠围翠绕,西门庆在宝玉面前不过是一个暴发的“穷措大”,可宝玉却能平等待人,尤其最能平等对待、体贴女性也包括女奴,甚至以为其充役尽力为乐事。这一切从一般奴性的眼光来看,宝玉是说“疯话”、做“傻事”,是“无能第一”、“不肖无双”,可晴雯却是宝玉少有的知音之一。她理解宝玉,同情并支持宝玉,她与宝玉的友谊和感情正是建立在共同理解的基础上的。宝玉的不喜读书、鄙弃功名与毁僧谤道,宝黛间的恋爱,受尽了世人的诽谤,却独独得到了晴雯的支持。她从不以袭人似的“混帐话”规劝宝玉,却与宝玉共同创造着维系那虽然短暂但却难得的较为自由的小天地,以流连其中为最大快乐。她为宝黛传书递简,为宝玉出谋划策逃避考问,借助于宝玉的保护伞庇护芳官、春燕等天真烂漫的女孩子不受损害……不是向上巴结,不是奴役别人,与春梅恰恰相反,她所追求与看重的是人的尊严与自由,是人的真实感情,她憎恶奴性,憧憬着人的解放。她与宝玉正是在这个共同点上同气相求的。他们是一对身份不同但心却靠得紧的人生知己。
  
春梅与潘金莲是同恶相济,晴雯与林黛玉是同气相求
  
  晴雯和春梅还有一个似同而异之处,即她们在主子中都有一个亲密伙伴──那就是林黛玉和潘金莲。
  恰如贾宝玉之与西门庆一样,林黛玉与潘金莲又成为一组极为鲜明的对照典型;如果说黛玉是高雅与优美的化身,那么金莲则是俗贱与丑恶的集大成者。
  同样是出身微贱,晴雯是“地”贱而人不贱,而潘金莲则失落了自我,人格十分低贱──甚至连春梅都不如!她生性要强,凶狠泼辣,不过这“强”与“辣”却以争风吃醋,掐尖要强、斗法勃谿、噬啮同类等形式表现出来,为了争媚固宠,她任何丑恶下贱的事都干得出,她是一个被那罪恶世界摧残扭曲得变了形失去了自己灵魂的可怜人物。那邪恶世界剥夺了她的青春,她不仅没有一点反抗意识,反而变本加厉地把自己的一切都出卖给那一世界,只求卖一个好价钱。在摧残者面前她只是一个低贱的玩物,在弱者和竞争者面前她像豺狼一般凶狠。和春梅“娘儿俩”都是要强者,而她们所争夺所为之拼搏的内容与实质也不过如此,这也是她们俩能够相得的思想基础。她们是恶魔厮杀战场上的一对亲密战友,在西门庆生前也算是提刑千户府上一对红极一时的风云人物了,在西门庆面前几乎是没有谁敢接受其挑战了。孙雪娥试着和她们较量,结果被她们打得一败涂地,一蹶不振;李瓶儿面对她们的咄咄逼人之势可以说是逆来顺受,可仅因为生子得宠,就被她们搞得母子双亡;吴月娘算是正室,以地位论是她们所不能望其项背的,可在西门生前,潘与吴闹矛盾也基本上打了个平手;至于一般奴仆和秋菊们自然更不在话下了。得意时她们一起飞扬跋扈,失意处,她们协力共济风雨同舟。金莲私仆受辱,春梅曲为之辩;陈敬济弄一得双,二人共同沦落。西门庆死后,她俩失却了保护伞,秋菊要报复了,“含恨泄幽情”了,一次又一次,是春梅帮助金莲共同渡过了难关。一直到双双被赶出家门后,春梅对金莲仍一往情深,金莲死后仍念悼不已。她们真是一对同恶相济的难姐难妹。
  跟春梅一样,晴雯在贾府的女主子中也有一个知己,它也是宝玉的知己即林黛玉。以出身教养和狭义的性格论,她们似乎是天上地下,冰炭不容。一个是高贵文雅的世家小姐,一个是连乡籍姓氏也湮灭无考的贱奴;一个是火爆性子,锋芒外露,一个多愁善感,性格内向,可这都无妨,对邪恶的憎恶和对自由尊严的追求把她们的心连在一起了。“袭乃钗副,晴有林风”,是的,以宝玉为分水岭新旧势力分成两大派,宝钗和袭人、黛玉和晴雯是最接近宝玉而精神上又针锋相对的两组人物。当然,多数、权势、习惯势力等都在宝钗和袭人那一边,可阴霾满天,正见出这一对真正儿女的精神闪光。她们蔑视权势,憎恶奴性,与宝钗式的安分随时、袭人式的鬼鬼祟祟针锋相对。对生活中的知己,她们又都是那样纯真、忠贞、执著,表现出崇高的奉献精神……结果晴雯先黛玉而被旧势力夺去了生命。晴雯之死,是黛玉夭亡的先兆。雪芹给我们留下了一篇动人心魄的《芙蓉女儿诔》,这“芙蓉女儿”,既是晴雯,又是黛玉。作者诔的既是晴雯,也是黛玉。它是《红楼梦》作者为这一对同气相求的悲剧女儿谱写的青春与美的悼亡曲。
  
春梅傲视同类表现出奴才的狼性,晴雯傲视同类是鄙视奴才身上的贱骨
  
  晴雯和春梅还有一点颇为相似,即她们在同类面前都表现得十分高傲,这又是一个似同而异之处。他们虽同样傲视同类但内涵不同:春梅傲视同类表现出奴才的狼性,晴雯傲视同类是鄙视奴才身上的贱骨。
  春梅是以得意奴才的眼光看待同类。对于有身分的奴才,能结为奥援者则结为奥援,竞争者则给予打击;对于地位比自己低下者则给以贱视、压抑乃至摧残。
  西门府上比较有脸面的大丫鬟有四个,即西门庆叫她们跟李铭学弹唱的玉萧、兰香、迎春以及春梅。四人中迎春和兰香跟她们的主子一样性格平和;玉萧则是月娘跟前的得力人物,她因和书童儿私通被潘金莲发现而“跪受三章约”,玉萧走后小玉顶了缺,又跟春梅要好,她们先后成了金莲和春梅安排在吴月娘身边的坐探。月娘的一举一动,金莲们都能随时得到密报。她们私通陈敬济,秋菊去告发,小玉为之遮掩;她们后来被打发,小玉瞒着月娘作弊,多给其东西。即使是这样春梅在她们中间仍掐尖要强,气凌他人。元夜看烟火,四个得宠姐儿在一起,春梅穿着与众不同的衣服,旁若无人。她可以扬声骂玉萧:“好个怪浪的淫妇!”贲四嫂请她们,又是春梅坐着,丝纹不动,反骂玉萧等是那没见世面的行货子。她处处表现出一种得宠奴才春风得意的神态。对于地位和她差不多而又不愿附己的人物,和其主子娘一样,她都千方百计地给以打击。孙雪娥似主实奴,是个背时的货,又不买她的帐,她一手挑唆西门庆将其毒打一顿,以给自己立威。李瓶儿死后,奶子如意儿博得了西门庆的欢心,对她与金莲构成了威胁,她又借棒锤为题做文章导演了一场“抠打如意儿”的闹剧。每逢这种场合,总是她首先发难,咄咄逼人,得寸进尺,大耍威风。西门庆生前,孙雪娥始终受她的欺凌,直到她做了守备夫人之后,还专门把雪娥买去,肆意作践,一定要褪下衣服打板子,连别人都看不过,这种报复心理简直有点变态。对于比自己地位低的弱者,她更表现出凶狠的狼性。乐工李铭捏她的手,被她千忘八万忘八骂“绿了头”;申二姐为吴大妗子唱曲,她派春鸿去叫,略应慢了些儿,她不顾及大妗子在眼前,立即骂上门去,立逼着把申二姐撵走。让我们来欣赏一段被张竹坡称为“是春梅语”的骂人话:
  
  这春梅不听便罢,听了三尸神暴跳,五脏气冲天,一点红从耳畔起,须臾紫遍了双腮,众人拦挡不住,一阵走到上房里,指着申二姐一阵大骂道:“你怎么对着小厮说我,‘那里又钻出个大姑娘来了’,‘稀罕他,也来叫我?’……你无非是个走千家门、万家户,贼狗攮的瞎淫妇!你来俺家才走了多少时候儿,就敢恁量视人家,你怎晓的甚么好成样的套教儿,左右是那几句东沟篱、西沟灞,油嘴狗舌,不上纸笔的胡歌野词,就拿班做势起来!俺本司三院唱的老婆,不知见过多少,稀罕你。韩道国那淫妇家兴你,俺这里不兴你。”“贼×遍街捣遍巷的瞎淫妇,你家有恁好大姐!凡是有恁性气,也不该出来往人家求衣食,唱与人家听。趁早儿与我走,不要来了。”
  
  对秋菊,她和潘金莲表现出远比西门庆更为凶狠的疯狂的虐待心理,她们稍不如意就将秋菊拿来出气,或打耳刮子,或抽马鞭子,或叫秋菊顶着大石头跪在院子当中。41回金莲因争风吃醋又虐待秋菊出泄怨气,叫秋菊顶着大块柱石跪在院子里,“叫春梅扯了她的裤子,拿大板子打他。”春梅却道:“好个干净的奴才,叫我扯裤子。到没的污了我的手!”于是去喊男仆人扯秋菊的衣服。秋菊“含恨泄幽情”让小玉出卖之后,被金莲打得“杀猪也似叫”,身上都破了,春梅不仅不给说情,反而火上加油:“娘没的打他这几下子,只好与他抓痒儿罢了。旋剥了,叫小厮去,拿大板子尽力砍他二三十板,看他怕不怕?……做奴才,里言不出,外言不入,都似你这般,好养出家生哨儿来了。”真是,奴才之对奴隶,比主子更凶狠十倍!春梅之对秋菊,表现出奴才身上赤裸裸的狼性。
  晴雯也是以高傲的目光来睥睨周围的同类。她看不惯那蝇营狗苟和奴颜媚骨,性烈口直,锋芒毕露,所以在奴隶群中她显得很孤立,小丫头子怕她,袭人们忌她,管家娘子及妈妈婆婆们恨她。
  晴雯与袭人也是一组有很高对照意义的典型。袭人是用儒家正统规范陶冶出来的奴才,她对当权的主子是忠顺和巴结,不断地配合主子用“大道理”规劝宝玉以磨消其叛逆性格,她对周围大小人等长于笼络,在做人行事方面的温柔和顺及暗地的柔奸阴险,等等,这些都和晴雯的性格是格格不入的。袭人心目中所只有的那个宝玉是贾府的“凤凰”宝二爷,晴雯所视为知己的是离经叛道的“逆子”和“疯疯傻傻”的“呆子”,矛盾就由此展开。她们的对立不属于争媚邀宠的争斗,是属于奴性与反奴性的斗争。袭人们还不过是被荼毒了的“女儿”,至于那些“鱼眼睛”──管家娘子及服杂役的婆婆妈妈们,她们身上的奴性因为粗俗和势利而表现得更为露骨,因而晴雯和她们的关系也更为紧张。她保护春燕和芳官,毫不留情地给春燕娘即芳官干娘以打击;搜捡大观园时她当众给王善保家的以难堪,疾恶如仇的晴雯姑娘从不掩饰自己对于她们的憎恶。平日因为得到宝玉的庇护,“鱼眼珠子”们对她虽侧目而视而无可奈何,可一旦王夫人大发雷霆之际以王善保家的为代表她们就大打出手了。在这些粗俗势利式与温柔和顺式的奴才们一明一暗的配合围剿下,晴雯终于被置于死地了。
  晴雯对小丫头子们的态度不够好,怡红院的小姑娘们比较怕她。这里面原因比较复杂,不排除她身上有着等级观念,但就其主要方面来说,比如她打击小红和撵走坠儿吧,还是因为她憎恶她们身上的奴性。林小红位低志高,人小心大,是个一心奔竞钻营,向高枝儿上爬的鬼精灵;坠儿偷镯子,“眼皮子又浅,打嘴现世的”,身贱而心不贱的晴雯自然闻之要火冒三丈了。她对坠儿的做法虽然有些过火,但与春梅之虐待秋菊,完全是性质不同的两码事。
  
性格异中有同,结局似同实异
  
  同样“心比天高,身为下贱”,晴雯和春梅走完了她们不同凡响的人生途程分别以不同形式的毁灭结束了自己的一生。一个“风流灵巧招人怨”,“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罳罬;薋葹妒其臭,茝兰竟被芟鉏”,她与那环境格格不入,结果被环境夺去了青春与生命;一个是“命运两济”,由得意奴才而得宠小妾而得志夫人,在志得意满之后因为纵欲而了结了自己的一生。晴雯的死是他杀,因反抗社会而被社会毁灭,是悲剧的毁灭,悲壮的毁灭;春梅的死是自杀,是在那社会获得了满足因满足过度而自我毁灭,是喜剧的毁灭,丑恶的毁灭。
  不过事情也并不如此简单。《金瓶梅》和《红楼梦》都不是那种写好人一切都好、坏人一切都坏的类型化艺术,奴才的追求与有骨气的奴隶的追求云云只不过是就其主导倾向而言,在曹雪芹和笑笑生笔下,不光晴雯身上也有着严重的等级观念,而且春梅也不是某种观念的传声简。庞春梅是在市井环境中长大的奴才,她跟她的主子一样,生活和思想上都带有较浓的市民色彩。早期的上层市民与地主阶级是近亲,尤其是西门庆这样亦官亦商式的市井上层人物,他们的头上更长着一个中世纪的脑袋,这个脑袋里装着种种封建观念和奴性意识,而这意识在西门庆和庞春梅身上只是以不同形式表现出来罢了,所以春梅的人生追求上带着深深的奴性或者说狼性的烙印。但她到底生活在市井之中,与生活在诗礼世家的袭人、麝月以及小红们不同,她的人生的价值形态,都抹上了市井色彩。这就使她与晴雯间既有似同而异之处,又有似异而同之处。这表现在如下几个方面:一是对欲的追求。礼教的传统观念是“存天理,灭人欲”,到明中叶以后社会开始感到这一教条已经成了束缚自己前进的精神枷锁,于是市民社会的先驱们有的从理论角度论证人欲的合理性,有的则举着“情”的旗帜向“理”挑战,汤显祖和曹雪芹等所做的工作则属于后一范畴。《红楼梦》中的新人正是以直感的方式表达出对中世纪社会压抑人性方面虽然朦胧但颇为深刻的思考,以张扬“情”作为自己的目标,他们是用诗的形式批判旧的世界。而市民社会自身则自发地举着“欲”的旗帜悄悄地扩张着自己。虽然封建阶级并不是苦行僧,穷奢极欲往往是他们在生活上的一个显著特色,不过他们在实践上往往表现为一面高唱“天理”,一面扩张着自己的“人欲”,而且把这种言行不一的权利只留给自己。而西门庆所代表的社会力量已经开始越出了这个樊篱,他有钱,就有权纵欲,无论是物欲还是肉欲。他打破了传统的等级界限,在欲的实现方面往往使许多地位比他高的人感到望尘莫及。庞春梅虽然出身奴才,但她却用同一价值原则去追求人生。她和她的主子一样都是生活的幸运儿,最后都如愿以偿了,最后也纵欲而亡了。“秋菊含恨泄幽情”之后,吴月娘用强制方式把陈敬济与金莲这一对“情人”隔离开了,潘金莲“挨一日似三秋,过一暑似半夏”,日子难熬。春梅劝她“把心放开”,宣讲“人生在世,且风流了一日似一日”的人生哲学。二人吃酒解闷之际,因见阶下两犬交恋,春梅又发感慨道:“畜生尚有如此之乐,何况人反而不如此乎?”她真是西门大官人熏陶出来的奴才,生活情调和价值观念与其主子何其相似乃尔!芙蓉女儿是美的化身,她以自己的毁灭来抗议那肃杀生命的秋风;梅姑娘却是丑的,她以自己的得志宣告了春天的即将来临。
  再一点是春梅有着很强的扩展欲,这也是当时市民阶层蓬勃向上的精神的折光。从做奴才到做守备夫人,她都表现出很强的竞争发展意识。吴神仙相她“五官端正”“骨格清奇”,预言她必得富贵,吴月娘等不信,她并不感到惊奇。西门庆死后,吴月娘识破奸情,要把她罄身儿卖掉,潘金莲急得“就睁了眼,半日说不出话来,不觉满眼落泪”,不停地鸣冤叫屈。可春梅在旁,听见打发她,一点眼泪也没有,见妇人哭,说道:“娘你哭怎的?奴去了,你耐心儿过。……等奴出去,不与衣裳也罢,自古好男不吃分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最后是“跟定薛嫂,头也不回,扬长决裂,出门去了。”她无论在什么位置,始终表现出一种比较阔大的气象和格局,使潘金莲和吴月娘相形之下显现出小器来。这也许是作者把她列为命名人物,对她在批判中也有欣赏的原因之一吧。
  还有一点,小说作者在塑造这一典型时,也不是从观念出发而是从生活出发有血有肉地展现了这一特定环境中特定人物的复杂性。比如,“这一个”人物从做奴才到做守备夫人,对西门庆和潘金莲一直感荷不已;对陈敬济“弄一得双”之后一往情深,拯救其人于水深火热之中,一面和其保持婚外性关系,一面又为娶置妻室;对孙雪娥的恩怨一直耿耿于怀,必欲将其踩在脚底下而后快;对吴月娘她在得志之后又能捐弃前嫌,在本可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以报夙怨之时反援之以手,而且她还不忘故主,见月娘和大妗子叙礼还要“插烛也似磕下头去”……她凶狠之外也有通达,狷狭之外也有大度;既张扬肉欲,皮肤滥淫,也有对情爱的渴求甚至执著;她有很强的扩展欲,又有根深蒂固的等级观念……
  这是一个立体的形象,有血有肉的人物。封建的奴性意识在她身上根深蒂固,市井观念在她身上打上了明显的烙印。她是一个一心向高枝儿上飞的奴才,但又是一个带有十六世纪市井社会色彩的奴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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