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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周宣王“不籍千亩”问题的几点新认识,中国古代史论文

 元复 2015-10-29
论文摘要

  周宣王“不籍千亩”事具《国语》,历来被认为是西周晚期的大事,但由于载籍语焉不详,学界对其所指颇有争议。2011 年 12 月,清华简《系年》出版。《系年》是一种断代性质的史书,成书年代估计为楚肃王时(前 380-前 370),比《竹书纪年》还要早。简共 138 支,分 23 章,概述了从周初武王伐纣到战国前期的历史大事。整理者李学勤先生介绍说:“书里面的记载,许多地方能够印证、补充或者纠正传世古书,特别是解决学术史上长期存在的一些疑难问题”。

  笔者在校读《系年》时发现,关于周宣王“不籍千亩”一事,《系年》首章也有涉及,而且简文内容对传世文献的记载颇可补充发明,这就为我们重新检讨周宣王“不籍千亩”问题提供了新的线索。下面,本文即依据《系年》首章并结合传世文献的相关记载,谈谈个人对周宣王“不籍千亩”问题的几点新的认识,请方家指正。

  一、从清华简《系年》看周宣王“不籍千亩”

  《国语·周语上》记载:“宣王即位,不籍千亩。”韦昭注曰“:籍,借也。借民力以为之。天子田千亩,诸侯百亩,自厉王之流,籍田礼废,宣王即位,不复遵古。”

  长期以来,学界对周宣王“不籍千亩”的解释即多依据韦昭之说,将“籍”理解为借民力以耕公田的劳役剥削制度,亦即孟子所谓“殷人七十而助……助者,藉也”的助法,认为“不籍千亩”就是周宣王“废弃助法,改力役地租为物品地租”的改革措施。

  也有学者将周宣王“不籍千亩”与“井田制”和“奴隶制”联系起来,认为“不籍千亩”是“井田制开始在王畿内崩溃的标志,它预示着奴隶制危机已经到来”。

  李亚农先生则认为“不籍千亩”是周宣王解放奴隶的政策。

  此外,还有一些意见。如金景芳先生认为,籍田只是一种礼节,把它解释为“废弃公田制”或“井田制在王畿内开始崩溃的标志”,都是不能成立的。

  赵光贤先生认为,“藉字本义是耕……‘不籍千亩'只能解为在藉田中不举行籍礼,并无其他意义”。

  王玉哲先生认为,“不籍千亩”是指周宣王晚年安于享乐,废弃了旨在提倡农业的“籍田”之礼。

  分析以上诸家所论,可知前辈学者对周宣王“不籍千亩”的解释主要有两种取向:一种是认为周宣王是西周晚期一位锐意改革的英主,“不籍千亩”即是其改革土地制度的措施;另一种是主张立足《国语》原文,认为“不籍千亩”仅是指周宣王不在籍田上举行籍礼,别无其他意义。然而,我们仔细分析《国语》原文,却发现这两种解释与虢文公的谏语在语言逻辑上都存有矛盾。从《国语》原文看,虢文公在为周宣王分析“不籍千亩”可能导致的后果时,在最后说了一句总结性的话,非常关键:今天子欲修先王之绪而弃其大功,匮神乏祀而困民之财,将何以求福用民?

  这里“天子”指周宣王,“欲修先王之绪”是说周宣王即位后,立志继承先王未完成的功业,“其”指“先王”,而“弃其大功”即是说周宣王要丢弃先王建立的功绩。联系上下文意,不难看出句中所谓周宣王“弃其(先王)大功”即指周宣王“不籍千亩”而言。由这句话可知,在虢文公看来,“不籍千亩”将直接导致两个后果,即“匮神乏祀”和“困民之财”。换言之,如果周宣王坚持“不籍千亩”,就将直接导致上帝之粢盛的匮乏和民众粮食的短缺。

  现在我们再来看诸家的解释。如果说“不籍千亩”是指周宣王“废弃助法,改力役地租为物品地租”的改革措施,那么此举理应是解放生产力、提高劳动者生产积极性的举措,必将增加籍田里的收获,而周宣王所能得到的“物品地租”也将随之增加,又怎么会导致“匮神乏祀”和“困民之财”的后果呢?同样,如果“不籍千亩”仅是指周宣王“在籍田中不举行籍礼”,那么籍田中的生产活动理应是照常进行的,籍田里的收获也不至于因为不举行籍礼而受到太大的影响,如此也根本不可能导致“匮神乏祀”与“困民之财”的后果。对此,学界有一种假说,即认为在“千亩”上耕作的是奴隶,周宣王“不籍千亩”后即放弃了强制奴隶劳动的措施,奴隶们起来暴动,因而破坏了籍田上的正常生产。

  这种说法有一定的道理,但毕竟属于推断,而且籍田上的劳动者“庶民”是否为奴隶也是个问题。那么,历史的真相究竟为何,显然还需要一些其他更直接的证据。

  《史记·周本纪》也记载了周宣王“不籍千亩”一事:宣王不修籍于千亩,虢文公谏曰不可,王弗听。 三十九年,战于千亩,王师败绩于姜氏之戎。张守节正义引应劭曰“:古者天子耕籍田千亩,为天下先”,引瓒曰:“籍,蹈籍也”,认为“不修籍于千亩”即“宣王不修亲耕之礼也”。可见,这也还是将“不籍千亩”理解为不在籍田举行籍礼,并无新意。

  值得庆幸的是,近出清华简《系年》首章恰巧也涉及到周宣王“不籍千亩”一事:昔周武王监观商王之不恭上帝,禋祀不寅,乃作帝籍,以登祀上帝天神,名之曰千亩,以克反商邑,敷政天下。 至于厉王,厉王大疟于周,卿李(士)、诸正、万民弗忍于厥心,乃归厉王於彘,共伯和立。十又四年,厉王生宣王,宣王即位,共伯和归于宋(宗)。宣王是始弃帝籍弗畋,立卅又九年,戎乃大败周师于千亩。

  这是除《国语》、《史记》外我们所能见到的关于周宣王“不籍千亩”一事的第三种直接记载,弥足珍贵。

  简文首句“昔周武王监观商王之不恭上帝,禋祀不寅,乃作帝籍,以登祀上帝天神,名之曰千亩,以克反商邑,敷政天下”,这正是对《国语》“今天子欲修先王之绪而弃其大功”的最好注脚。由此可知,周宣王所要继承的“先王”正是周武王,而虢文公之所以说周宣王“不籍千亩”是“弃其(先王)大功”,是因为“千亩”正是周武王为祭祀上帝而创设的,并在其“克反商邑,敷政天下”的过程中发挥了重要作用。简文“宣王是始弃帝籍弗畋”,也正是《国语》“宣王即位,不籍千亩”的另一种表述。按“弃”者,抛弃、废弃,含有将无用之物弃置不用之意。“畋”者,耕种,整治也。《尚书·多方》:“今尔尚宅尔宅、畋尔田”。孔颖达疏:“治田谓之畋,犹捕鱼谓之渔”。

  那么,这就很清楚了,所谓“不籍千亩”正是“弃帝籍弗畋”,也就是周宣王将帝籍废弃,从此不再耕种、整治之意,用今天的话说就是周宣王将帝籍抛荒,任其荒芜了。

  可以说,正是因为“不籍千亩”不仅指周宣王不再在籍田举行籍礼,而且还下令彻底废弃籍田,任其荒芜,所以籍田上的生产终止,籍田上的收获亦将随之不复存在,那么就自然没有粢盛来祭祀上帝,也没有粮食来供养民众了。惟其如此,也才可能使虢文公产生“匮神乏祀而困民之财,将何以求福用民”之忧惧。

  二、《国语》“不籍千亩”之“籍”字本义

  探明周宣王“不籍千亩”的真相是周宣王不仅废止籍礼,而且还下令废弃了籍田,这对于我们正确认识《国语》“不籍千亩”之“籍”字本义也有帮助。

  上文已提及,对于“不籍千亩”之“籍”,韦昭注曰:“籍,借也。借民力以为之”。然而,我们分析《国语》原文,发现韦昭训“不籍千亩”之“籍”为“借”,实在是一种误读。在《国语》“宣王即位,不籍千亩”章中“,籍”字凡五见:①宣王即位,不籍千亩;②司空除坛于籍;③及籍,后稷监之;④膳夫、农正陈籍礼;⑤廪于籍东南,钟而藏之。

  其中,①“不籍千亩”之“籍”用作动词,与“千亩”组成动宾结构的短语。其他四处“籍”皆用作名词,指代一个地名,而且从上下文意来看,“籍”应是专指天子举行亲耕典礼之地,如②“司空除坛于籍”是说司空负责在“籍”这个地方建造用于祭祀的祭坛,③“及籍”是说天子一行人到了“籍”这个地方,④“膳夫、农正陈籍礼”,是因在“籍”地所举行之礼,故称“籍礼”,⑤“廪于籍东南”则明显是说在“籍”地的东南方建造仓廪。

  由此足见《国语》中“籍”字至少有两种不同的用法和含义,而韦昭却混同为一,皆以“借”义解之,就难免有所疏失了。

  翻检经传可知,将典籍中的“籍”字本义训为“借”并不始于三国韦昭,东汉郑玄遍注群经时已肇其端,而韦昭只是继承了郑玄的说法。《礼记·月令》:“天子亲载耒耜……帅三公、九卿、诸侯、大夫躬耕帝藉”。郑玄注云:“帝藉,为天神借民力所治之田也”。《周礼·甸师》“:甸师掌帅其属而耕耨王藉,以时入之,以共齍盛”。郑玄注曰:“籍之言借也。王一耕之,而使庶人芸芓终之。”《诗·载芟·诗序》:“载芟,春籍田而祈社稷也”。郑玄注曰“:籍之为言借也,借民力治之,故谓之籍田”。

  上举三例中,《礼记·月令》“帝藉”、《周礼·甸师》“王藉”当是《国语》用作地名之“籍”字的异称,郑玄以“借”义解之,是非对错,我们姑且不论。至于《诗·载芟·诗序》“春籍田而祈社稷”,句中“籍田”与“祈社稷”并举,显为动宾结构的短语,与《国语》“籍千亩”用法正同,而郑玄仍以“借”字解之,其误就极为明显了。

  其实,古今学者对“不籍千亩”之“籍”字的用法早有别解。《国语》“不籍千亩”,《史记·周本纪》作“不修籍于千亩”,这是司马迁认为“籍”有“修(籍)”之意。张守节正义引臣瓒曰:“籍,蹈籍也”。这又是认为“籍”有“蹈(籍)”之意。

  近代以来,随着甲骨文、金文研究的开拓和深入,学者们注意到甲骨、金文中已有“籍”字,甲骨文字形作 (《合集》8),为一会意字,像人以手执耒以耕之形,金文字形作 (令鼎,《集成》2803),在人以手执耒字形中,增加了“昔”字偏旁,成为一个形声字。于是,在周宣王“不籍千亩”问题上,就有学者主张“籍”的本义是“耕”,认为“不籍千亩”就是“不耕千亩”,即不在籍田上举行亲耕典礼。

  比较而言,将“不籍千亩”之“籍”解为“耕”,比解作“借”更为合理。若按韦昭“籍,借也,借民力以为之”的说法,则“不籍千亩”就是“不借民力以耕千亩”之省。一句话中省略那么多重要成分,而且语意迂曲,是不大可能的。若按“籍”的本义是“耕”,那么“宣王即位,不籍千亩”即“宣王即位,不耕千亩”,整句话就是一个主谓宾结构完整的句子,语意也豁然贯通,而且以“不耕千亩”解“不籍千亩”与《礼记》、《吕氏春秋》等文献所透露的“籍礼”强调天子“躬耕”的本意也正好相合。

  但是,以“耕”解“籍”也有问题。首先,仅凭字形推测,而没有更多文献学上的证据,说“籍”的本义是“耕”毕竟还不能坐实。其次,西周金文有“王大籍农于諆田”(令鼎,《集成》2803)。对于“籍农”这样的辞例,用“耕”义来解“籍”也是讲不通的。可见,“籍”之与“耕”可能只是义近,还并不能完全等同。

  那么,“籍”用作动词时究竟应作何解呢?按《国语》“不籍千亩”,清华简《系年》正作“弃帝籍弗畋”,可推知“不籍”即“弗畋”之意“,籍”即“畋”也。“籍”有“畋”之义,畋有“治田”之义,这说明“籍”字的本义可能正是“治田”。以“治田”解“籍”,与“籍”字的甲骨、金文字形作 、 ,像人以手执耒以耕也是相合的。此外,令鼎铭文“王大籍农于諆田”(《集成》2803),《国语·周语上》正作“王治农于籍”,这也说明“籍”有“治”之义,而且还可以用来修饰人。

  综上,“籍”的本义应为“畋”,又引申为“治”,用作动词,既可修饰田地作“籍田”、“籍千亩”,表示“治田”之意,亦可修饰人作“籍农”,表示整治、管理农人。

  三、西周“籍田”的性质和“籍礼”的目的

  《国语·周语上》对西周“籍礼”作了较为详尽的描述,真切地再现了西周天子在“籍田”举行亲耕典礼的一整套程式化仪式。但是,对于“籍田”的性质和举行“籍礼”的目的,《国语》却并未明言,学者们见仁见智,产生了不小的分歧。

  现今学界习惯把西周天子举行亲耕典礼的地方称为“籍田”。关于“籍田”的性质,过去或将其理解为天子和诸侯领有的一般性的“公田”。后来,学者们逐渐认识到到“籍田”异于“公田”的特殊性。如金景芳先生认为“:籍田是一种礼节性的、象征性的东西。既不能根据它说当时的统治阶级真的参加农业生产劳动,也不能认为当时的天子、诸侯只靠这项收入来过活。”

  李西兴先生指出:“千亩上所打的粮食主要是用来做祭祀品的,可见在西周时期,籍田就是王室的祭祀田”。

  清华简《系年》首章对“千亩”的由来进行了追溯,从起源上揭示了西周“籍田”作为周王室“祭祀田”的性质。简文曰:昔周武王监观商王之不恭上帝,禋祀不寅,乃作帝籍,以登祀上帝天神,名之曰千亩,以克反商邑,敷政天下。这里讲得很明白:“千亩”即“帝籍”之名称,文献中或称“千亩”或称“帝籍”,意思都是一样的,至于“帝籍千亩”,则类似“东岳泰山”“、圣人孔丘”,乃属名实合称之同位语也;西周之“籍田”始创于周武王,时间在克商前夕;周武王开辟“帝籍千亩”的初始目的正是“登祀上帝天神”,也是为其“克反商邑,敷政天下”准备条件。

  可以说,简文提供的信息不仅印证了传世文献关于“帝籍”与祭祀上帝有关的说法,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它第一次揭示了“帝籍”和“千亩”的由来,从“千亩”产生的源头上揭示了“籍田”的性质是周王室用以生产“上帝之粢盛”而专门开辟的“祭祀田”,具有重要的意义。

  “籍礼”一词始见于《国语》“膳夫、农正陈籍礼”,后世称其为“耕籍礼”。关于举行“籍礼”的目的,一种代表性的观点认为,籍礼的目的在于提倡农业,“不籍千亩”也就是周宣王停止了提倡农业的重大国策。

  这种说法的依据可能是《国语》原文中虢文公的这段话:夫民之大事在农,上帝之粢盛于是乎出,民之蕃庶于是乎生,事之供给于是乎在,和协辑睦于是乎兴,财用蕃殖于是乎始,敦庬纯固于是乎成,是故稷为大官。其实,用这句话来说明“籍礼”的目的是提倡农业,可能并不合适。虽然这句话竭尽铺陈之能事,说尽了农业的重要和好处。但是,从句末“是故稷为大官”几个字来看,虢文公讲这段话的目的是为了论证“稷为大官”这个论点。因此这段话只是“稷为大官”的理由,并不能说明“籍礼”的目的在于提倡农业。况且,周人以农业起家、立国,其对农业的重视是不言而喻的,说周宣王“不籍千亩”后即停止了提倡农业的重大国策,是不大可能的。事实上,周宣王“不籍千亩”后,“籍田”之礼一度废绝,西汉文帝时才又被继承和加以改造,祭祀上帝的功能趋于淡化,逐渐演变为统治者祈农、重农、劝农的象征性礼节。

  也有学者认为“籍礼”起着掩盖剥削的作用。

  这是对“籍礼”从阶级压迫角度分析而得出的结论,其依据是天子和庶民分属不同地位的两个阶级,天子只需“王耕一坺”,做个样子,而庶人却要“终于千亩”,耕完“千亩”上的全部土地,这不是剥削是什么?的确,天子对庶民肯定有剥削,天子亲耕对庶民也必有一种示范的作用,因此说“籍礼”是统治者做样子给庶民看也不无道理,但这显然不是西周“籍礼”的主要目的。

  其实,对于西周“籍礼”的目的,我们完全可以透过“籍田”的性质进行解读。由清华简《系年》可知,“籍田”并非一般意义上的“公田”,而是周武王为“登祀上帝天神”而专门开辟的祭祀田。终西周之世,“籍田”的性质都应是周王室为生产祭祀上帝天神之粢盛而设置的祭祀田。那么,天子在“籍田”举行“籍礼”,亲自参与生产上帝之粢盛的过程,其目的就显然是为了郑重其事地显示自己对上帝天神的恭敬了。而且,周天子兴师动众、大张旗鼓地远赴“千亩”举行籍礼,也是周天子对其天子地位和“天命”在周的一种宣示。

  正因为“籍礼”的根本目的在于祭祀上帝,所以周宣王停止“籍礼”、废弃“籍田”在当时贤人君子看来无疑就是对上帝的“大不敬”之举,甚至被认为关系到周王朝“天命”的移易、鬼神的向背和民心的得失。因此,《国语》、《史记》以及清华简《系年》的作者在述及周宣王“不籍千亩”一事时,都在文末提到“三十九年,战于千亩,王师败绩于姜氏之戎”一事。从整篇文章的叙事结构来看,三书的作者都认为千亩之败与周宣王“不籍千亩”存在因果关系,再从虢文公谏语的内在逻辑分析,千亩之败也正是从虢文公对“不籍千亩”后果的预言“将何以求福用民”一语直接延伸出来的。历史地看,三十九年千亩之败与“不籍千亩”虽然没有直接的关联,但周代史官将千亩之败与“不籍千亩”联系起来,这正反映了当时人的天命鬼神“福善祸淫”的观念,即他们认为千亩之败正是上帝天神对宣王“弃帝籍弗畋”这种大不敬和失德之举的惩罚和降祸。

  四、诸侯与“籍田”、“籍礼”的关系

  关于诸侯与“籍田”、“籍礼”的关系,主要涉及两个层面的问题:其一,诸侯是否参加天子举行的籍田礼?其二,诸侯是否也有属于自己的“籍田”?对于这两个问题,文献的记载颇不一致,而学界的态度一般是“宁信其有”,缺乏深入的探讨。

  从《礼记》、《吕氏春秋》等书的记载看,诸侯不仅参加天子的籍田礼,而且在封国内还有属于自己的籍田“百亩”。如:是月也,天子乃以元日祈谷于上帝,乃择元辰,天子亲载耒耜,措之参乘保介之御间,率三公、九卿、诸侯、大夫躬耕帝籍田。 (《吕氏春秋·孟春纪》)是故天子亲率诸侯耕帝籍田,大夫士皆有功业。 (《吕氏春秋·上农》)天子乃以元日祈谷于上帝。 乃择元辰,天子亲载耒耜,措之于参保介之御间,帅三公、九卿、诸侯、大夫躬耕帝藉。 (《礼记·月令》)是故昔者天子为藉千亩,冕而朱纮,躬秉耒;诸侯为藉百亩,冕而青纮,躬秉耒。 以事天地、山川、社稷、先古,以为醴酪齐盛,于是乎取之,敬之至也。 (《礼记·祭义》)天子田千亩,诸侯百亩,自厉王之流,籍田礼废,宣王即位,不复遵古也。 (韦昭《国语注》)但是,从《国语·周语上》来看,天子所主持的“籍礼”中并没有诸侯参加。虢文公所述“籍礼”涉及到的人物众多,但主要有天子、公卿、百吏(百官)、庶民四类。其中,公卿、百吏两类涉及后稷、农师、农正、农大夫、司空、司徒、司寇、宗伯、太保、太师、太史、宰夫、膳夫、膳宰、郁人、牺人、瞽师、音官等 18 种职官,全没有提到诸侯。不仅《国语》中找不到诸侯参加天子籍田礼和诸侯有籍田百亩的记载,而且《史记·周本纪》和清华简《系年》作为记载周宣王“不籍千亩”的重要史料,其中也根本没有提到诸侯。

  我们认为,西周时期“籍田”、“籍礼”是周天子的专属,诸侯与“籍田”、“籍礼”并无关系,理由主要有以下几点:

  其一,《国语》、《史记》和清华简《系年》作为我们今天所能见到的关于西周籍田礼的三种最重要史料,其中都没有关于诸侯参加籍礼或诸侯拥有籍田百亩的记载。《左传》备载春秋时期诸侯国的史事,其中也全无诸侯参与籍田和籍礼活动的记载。

  其二,从《国语》和清华简《系年》来看,籍田又称“帝籍”,它并不是天子、诸侯所领有的普通“公田”,而是周武王为祭祀上帝专门开辟的祭祀田,以后被历代周天子所继承,具有周王室专属祭田的特殊性质。西周诸侯不能祭祀上帝,自然也不会有籍田。

  其三,《礼记·祭义》所谓“天子为藉千亩……诸侯为藉百亩”,既属误解,同时也是附会。《礼记》将用作地名的“千亩”误解为数量词“一千亩”,然后再根据天子、诸侯间的臣属关系而附会出天子籍田千亩、诸侯籍田百亩的等级序列来。

  其四,《吕氏春秋·孟春纪》所谓“天子……率三公、九卿、诸侯、大夫躬耕帝籍田”,其附会的印迹也很明显,如“三公九卿”是战国、秦汉时才出现的官职,并非西周所能有,而《吕氏春秋》将其列入其中,“庶民”是西周籍田活动的重要参加者,却反而略去不采。

  基于以上理由,我们对诸侯与“籍田”、“籍礼”关系的认识也就清楚了,所谓诸侯参加天子籍礼和诸侯有属于自己的籍田“百亩”,这些都应是战国以后人的误解和附会,并不符合历史事实。

  五、结 论

  综上所述,我们对周宣王“不籍千亩”一事形成新识如下:

  1.“籍”的本义为“畋”,意为“治田”;又引申为“治”,有整治田地、管理民众等意。“千亩”为“帝籍”之专名,文献中又作“籍”、“籍田”或“帝籍千亩”,是周武王为祭祀上帝、生产上帝之粢盛而专门开辟的祭田,以后被历代周王继承,宣王时始废弃。

  2.《国语》所谓周宣王“不籍千亩”,指的是周宣王即位后不仅停止在籍田上举行籍礼,而且还彻底废弃了籍田,从此不再对其进行耕种和治理。

  是月也,天子乃以元日祈谷于上帝,乃择元辰,天子亲载耒耜,措之参乘保介之御间,率三公、九卿、诸侯、大夫躬耕帝籍田。 (《吕氏春秋·孟春纪》)是故天子亲率诸侯耕帝籍田,大夫士皆有功业。 (《吕氏春秋·上农》)天子乃以元日祈谷于上帝。 乃择元辰,天子亲载耒耜,措之于参保介之御间,帅三公、九卿、诸侯、大夫躬耕帝藉。 (《礼记·月令》)是故昔者天子为藉千亩,冕而朱纮,躬秉耒;诸侯为藉百亩,冕而青纮,躬秉耒。 以事天地、山川、社稷、先古,以为醴酪齐盛,于是乎取之,敬之至也。 (《礼记·祭义》)天子田千亩,诸侯百亩,自厉王之流,籍田礼废,宣王即位,不复遵古也。 (韦昭《国语注》)
  
  3.西周“籍田”的性质是周王室祭祀上帝的祭田,“籍礼”的根本目的也是祭祀上帝,因此周宣王废止籍礼、废弃籍田在当时贤人君子看来无疑是对上帝“大不敬”的失德之举,甚至被认为会影响到周王朝“天命”的移易、鬼神的向背和民心的得失。三十九年千亩之败,正是周人鬼神“福善祸淫”观念的反映。

  4.“籍田”是周王室专有的祭祀上帝的祭田,诸侯无权祭祀上帝,所以没有籍田。西周籍礼的参加者有天子、公卿、百官和庶民,并没有诸侯。文献中所谓诸侯参与天子举行的籍田礼、“诸侯为籍百亩”等说法应是战国以后人的附会,并不符合历史事实。

  最后,需要说明的是,虽然清华简《系年》首章提供的信息足以破除长期以来笼罩在周宣王“不籍千亩”问题上的诸多疑云,使我们对周宣王“不籍千亩”的真相有了新的认识,但限于材料,我们对周宣王“不籍千亩”的动机以及“千亩”的地望等问题,现在还不能完全搞清楚,这就需要期待更多新材料的发现和更深入的研究了。

  [ 参 考 文 献 ]

  [1] 李学勤 . 清华简《系年》解答封卫疑谜[J] . 文史知识,2012,(3).
  [2] 李亚农 . 欣然斋史论集[M] .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
  [3] 金景芳 . 论井田制度[M] . 济南:齐鲁书社,1982.
  [4] 赵光贤 . 从周代租税制度说到宣王“不籍千亩”[J] . 中国经济史研究,1991,(3).
  [5] 王玉哲 . 中华远古史[M] . 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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