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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窗外的喜鹊窝儿

 红瓦屋图书馆 2015-10-30

人与自然

后窗外的喜鹊窝儿

作者:郭雪波 《光明日报》( 2015年10月30日 15版)

    我家的后窗外,10米远处曾有两棵白杨树,高大茁壮。

    夏天,树下可乘阴凉,冬天虽光秃,但也是个景儿,在混凝土森林的包围中,它会告诉你植物还存在。尤其令人喜兴的是,两棵杨树上都有几个喜鹊窝,它们原先是一个家族,分家后依然做了邻居。这拨儿喜鹊,最初是从不远处的东院迁徙而来的,那院儿是一座用高大红墙围起来的官家办公地,院里树木倒不少,可树上栖息的喜鹊和乌鸦都被驱散了——据说是为保密,虽然不知喜鹊乌鸦能够窃到什么秘密。

    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我每天眼瞅着一对年轻的喜鹊,从东院飞来后,起早贪黑叼来一根根干树枝筑起这里的第一座窝。从此,我的后窗外热闹了不少,常听到雀鸟的歌唱,这是很令人心性愉悦的事情。我渐渐习惯了它们的存在,喜欢上了它们。偶尔,我会往外边窗台上撒一些长虫子的小米啦面包屑啦喂喂它们,喜鹊先是试探着飞来,匆匆一落,啄两口就飞走。后来,它们便习以为常了,知道我是特意撒给它们的,于是吃起来从容许多,不必心惊肉跳地随时准备飞逃。喜鹊是聪明的飞禽,分得清人之善恶。

    从此,我经常一想起来就撒食给它们,尤其是冬天城里食物难找的时候。

    有天,我起早准备骑车去上班,突然听见树上的喜鹊喳喳叫起来,接着另外一棵树上的喜鹊们也呼应着叫。我心里一喜,喜鹊叫了,今天肯定会过得不错吧,顿感喜庆。我是每周一三五上班去编稿子,读那些摞成一堆堆的、人家用心血凝成的作品,出门时总能听见喜鹊们在树上叫。乍开始,我不以为然,喜鹊叫跟你有什么关系呢?后来在窗后观察,邻居们出门并没听见喜鹊叫,我这才相信,喜鹊们的确是叫给我听的,心里一热。喜鹊们很有灵性,能识得人。萨满文化中有这样的说法,万物有灵,只要心诚,相互间都可沟通、交流。

    有一天,窗外的喜鹊叫得急,原来是入侵了两只乌鸦,也是从东院被赶出来的,赖在喜鹊的领地不走。于是,领头的喜鹊唤来附近同一个家族的喜鹊,一起喧闹着驱赶那两只黑油油肥头大块的不速之客。我从窗户里观察,伸出头嘘嘘地帮着轰,后来索性拿来儿子小时玩过的弹弓,放了两弹,那乌鸦这才懒洋洋地飞离了两棵杨树,悻悻然呱叫两声。没办法,乌鸦的确不叫人待见。

    就这样,日子慢慢流淌着,喜鹊们依然如故地在我窗外的杨树上繁衍生息着,一茬儿又一茬儿,转眼十几年过去了。这些年里,两棵树上的喜鹊究竟飞出去多少,繁养了多少只,我没有统计过,但我与一茬儿一茬儿喜鹊们始终保持着友好的关系。人与禽和睦相处,为我这个散淡文人的单调生活增添了不少情趣。捧着一杯清茶,站在五层楼的窗前,默默看着它们飞进飞出,在枝丫间穿梭,不时地喳喳叫几声,心里有股说不出的怡然情绪。

    今年夏天出了趟远门回来,突然发现后窗外的景色发生了变化。

    矗立在40米外的那座四层小楼不见了,那是一家大学的图书馆,每晚依稀可见莘莘学子在那里废寝忘食,如今小楼却成了一片瓦砾堆。邻居告诉我,原址上要修一个大停车场,要开发资源挣钱,大学市场化已成当今教改潮流。我不禁摸摸额头。

    最令我愕然的是,那两棵高大的杨树也不见了。它们本来生长在图书馆和我家中间的狭长地带,现在连树根都被刨走了,了无痕迹,只剩下满地乱糟糟的碎砖和水泥块。这个时节,喜鹊们不住在城里,入夏后嫌城里热一般都飞到山里去,大山算是它们的避暑山庄,那里捉虫子也方便。可马上就要立秋了,然后就是冬天。入冬后山里变得寒冷又不好觅食,它们都要回到城里暖和些的老窝来,熬过这漫长的严冬。我不由得为即将回归的喜鹊们担心,它们城里的暖窝儿已经没有了。

    果然,没有多久,喜鹊们回来了,窗外传出它们叽叽喳喳的叫声。

    我赶紧推开窗户,只见几只喜鹊在那片空旷的瓦砾地上边飞旋——不停地飞旋。找不到树了,找不到窝了,它们先是十分困惑,接着发出一阵哀鸣般的叫声,仿若电视屏幕上曾见到的那些被强拆房屋的村妇们在嘶哭。喜鹊们也试着飞向红墙东院,很快又飞回来,也许以为它们的窝儿被移到那边去了。它们重新在空地上飞来飞去,不时落在瓦砾堆上跳跃、寻觅,无限留恋着老窝的所在处。

    我感到自己的心被刺痛了。

    这样的现象持续了几天,然后,渐渐地见不到喜鹊们的身影了。最后一只喜鹊飞走时,似乎冲我的窗户叫了几声,好像是在道别或者诉说着什么。我认为它是在表达对人类的失望。

    无法掩饰心中的怅然,一时变得空落落的。

    喜鹊们是飞走了,而我无处可逃。

    我将被迫而无奈地等候那座繁闹的停车场拔地而起,来挡住我的视野,挡住我的天空。一想那阵阵刺耳的汽车喇叭声,将代替悦耳的喜鹊鸣叫,我便不寒而栗。我无处可逃,万般无奈。

    几天之后,空地上出现了一排简易的临时平房,住进了一群农民工,也叽叽喳喳,但他们不是喜鹊,也不是乌鸦,他们是来城里觅食的奇特的生命群体,许多人也失去了寄生的土地和家园。他们一座城市又一座城市地转战,但哪座城市也不属于他们,不是他们最终的栖息之地,其实他们比喜鹊还可怜。后来挖掘机轰隆隆开进来,开始清理瓦砾。满耳噪音的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我始终无法忘记,我的后窗外,曾有过两棵高大的白杨树。白杨树上曾有过喜鹊窝,我与几代喜鹊相邻为伴20多年。现在,它们都不见了,只成为我脑海中一段美好的记忆。

    喜鹊,你们如今在哪里栖息?可找到落脚之处?

    难掩惆怅。每每在家中听见天空中喜鹊的叫声,我都会不由自主地推开窗户。

    真想也长出一双翅膀跟随它们飞走,飞向远方。

    窗外的天空,变得灰暗,就要入冬了,天一下子凉了许多。

    (作者为著名蒙古族小说家,曾获台湾联合文学金奖等大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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