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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11-01 12:00 | 豆瓣： 谯国铚县，秦灭魏首置此县，秦末陈胜、吴广于大泽乡起义首攻此地。四百余载风烟散尽，不过明山秀水间一道安静景色。不知何时，这里迁来一户奚姓人家，从会稽上虞奔波至此，只为躲避仇怨。他们将新家安在嵇山之侧，也给了自己一个新姓——嵇。又不知过了多少年，嵇家的男主人嵇昭做了督军粮治书侍御史，还有两个儿子，一曰嵇喜、一曰嵇康，未曾看到他们成才便逝去。作为兄长的嵇喜，许是出于挑起一家重担的思虑，早早就用心于仕途，举为秀才后从军而行，一番求取，官至太仆、宗正。 而弟弟嵇康，幼而失父，生活清苦，母亲孙氏与兄长对他慈爱无威，恃爱肆娇的他没能得到师长的谆谆教诲抑或严厉训导，却因博览群书而无不贯通，尤其喜好《老子》《庄子》。天生的颀长英俊，并未让嵇康如他人一般注重打扮，纵然如此，他还是迎娶到了魏宗室女子，曹操的曾孙女长乐亭主，也因此获拜清闲官职郎中、中散大夫，有了一双小儿女。无忧无虑的生活，不同寻常的姻亲，天长日久中渐渐成了后来桀骜不驯、放逸不羁的嵇康，那风云变幻的世事，又让他这个曹家的女婿不得不隐忍以避祸，将一腔才情流连于山水琴酒之间。 纵使不修边幅，嵇康还是玉树临风、温润如玉的君子形象。高大身躯、风姿清雅、天质自然，是与生俱来的好样貌，也是傲然独立气质由内而外的散发。见者无不由衷赞叹“萧萧肃肃，爽朗清举。”“肃肃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好友山涛也不吝赞美，嵇康仿如那山崖之上挺立的高洁孤松，醉酒时又似将要崩倒的玉山。甚至，他在山泽之中采药，久而忘归，竟被樵夫误认为是神仙。此种俊朗神采，若不曾亲眼目睹，怕也是，难以想象。嵇康逝后，好友王戎听到他人夸赞嵇康的儿子嵇绍风采卓绝如野鹤立于鸡群，只是简单地回应“君未见其父耳”。想必，未见嵇康，则不知何为气度非凡，完美似《卫风·淇奥》中的君子。 俊雅男子应是不少，文采斐然如嵇康的，怕是不多。他用简约纯朴的文字，幻化出清丽脱俗的自然。幽兰轻轻摇曳水边，鸳鸯敛羽鸣叫相和，优游其间揽尽百态本真；仰头远望振翅归雁，俯首近观水中游鱼，平静如常便是无限意趣；驾轻车迅迈，驻草木葳蕤，抚谷风习习，听黄鸟声声，春日蓬勃之色最是让人难舍。一山一水、一草一木，不事雕琢却极尽华美，仿如一幅幅泼墨山水，物有限而意无穷，那深藏于悠远意境之下的心领神会，不可言传。俯仰天地，沉醉自然，享万物自在的安宁如许，感内心超脱的寥廓空灵。 清高孤傲的人，大多是落寞的，嵇康也不例外，与常人不能相容，便寄居他乡，落户在河内山阳。此一去，却是一场空前绝后的相识。绿竹青青，天光懒散，清风徐来，日影疏离。高举酒卮盛竹香，落笔曲折倾衷肠，一朝醉尽梦难入，愁未暂去苦愈浓。竹林之中的潇洒恣肆，怕是他们此生最为舒心惬意的时光，清景在前、挚友于旁，才学相近、性情相投，无可奈何却又心无旁骛，幸或非幸，已不可知。 独坐幽篁，弹琴长啸，竹海清韵，静心宁气。嵇康为了这把独幽琴卖了东阳旧业，还向尚书令讨来一块河纶佩玉截成薄片作为琴徽，更用缩丝的玉帘巾单做了琴囊，不想山涛乘醉欲剖此琴，嵇康不惜以生命威胁才保得无虞。幽静深远的古琴曲中，他追思前人的故事境界，亦抒写自己的洁白无尘，《长清》、《短清》、《长侧》、《短侧》四首琴曲被称为“嵇氏四弄”，与蔡邕创作的“蔡氏五弄”合称“九弄”，近四百年后的隋炀帝将弹奏“九弄”作为取士的条件之一。仰时赏曲，俯则思虑，他用洋洋洒洒的文字将缥缈无形的琴曲之美与音乐之心刻印在年华的流逝中，《声无哀乐论》、《琴赋》都以另一种和雅清淡的方式深深倒映下他的恬静闲适。 静如处子，动若脱兔，嵇康并非终日诗酒琴曲的悠然，还有着打铁的喜好。生性手巧的他，将自家一颗茂盛的柳树引水围起，夏天便在树下打铁。一日，正与向秀打得热火朝天，为司马氏效力的钟会不请自来，自恃有些才学，又兼为司马氏网罗人才。蒸腾热气中，向秀默不作声地鼓风，嵇康旁若无人地扬锤不辍，自始至终都将钟会置之不理。钟会离临去之时嵇康还不忘调侃道“何所闻而来？何所见而去？”，钟会答曰“闻所闻而来，见所见而去。”自觉无趣，只得悻悻离开。嵇康高洁，不屑与其同流合污；钟会无德，自此埋下愤恨种子。 近友日见，远友相思。东平人吕安素来佩服嵇康的高尚志行，若是想念他，便会驾车不远千里而来，只为看望。有朋自远方来，当是不亦乐乎，嵇康也友善地接待吕安，毕竟，如此清友本是难得。与山水结缘甚深的嵇康，还曾在汲郡山中偶遇隐士孙登，二人相与游览，孙登却沉默自守、无所言说，直到嵇康临走才开口道，“君性烈而才隽，其能免乎！”只是，优哉之中，谁愿承认那不知何处的祸事，那时的嵇康，想必也是觉得自己此生也不过如此寄情山水，又哪里有机会遇到祸事。世事如棋，他怎会料得到波澜不惊的人生也会有一天白浪滔天。 不惑之年出仕的山涛，平步青云，由选曹郎调任大将军从事中郎，想举荐嵇康代其原职。相知多年，山涛并非不晓好友的中正耿直，嵇康身为曹魏家族之人，在司马氏的权势下自然不会好过，他的举荐也许是司马氏的再次试探，也许是他想借此为嵇康求得保命符。不论如何，嵇康的回答都是一封《与山巨源绝交书》。不是不懂得山涛的难处和苦心，而是太过了解才会出此无奈之举。嵇康清楚自己的性情，生性懒散、率性而行，与那步步为营的官场确是格格不入，哪怕再谨小慎微都会惹祸上身，更何况自己不会如此，为了不连累山涛，他只得公开“绝交”。而山涛，亦读得懂嵇康看似决绝背后的良苦用心，不是对自己的失望，而是对司马氏积攒已久的不满。知心相交，不必言语，已是千言万语。 谁也未曾料到，祸事来得如此之快。吕安的妻子徐氏貌美如花，被兄长吕巽迷奸，吕安怒不可遏之下便要状告兄长，吕巽请嵇康劝说吕安不要自扬家丑，保全门第清誉，并发誓不会恶人先告状。吕安的以德报怨没有换来兄长的懊悔，而是害怕报复先发制人，诬告吕安不孝。吕安被捕，嵇康义愤难忍，写信与吕巽绝交并出面为吕安作证，却也同样入狱。身陷缧绁的嵇康，忧愤不平，提笔写下《幽愤诗》，他不是不知晓自己识人不敏的缺点和善恶分明的性情，纵然一生悲剧已成，还是本志难移。如嵇康一般光明磊落的罕见，似钟会这样落井下石的比比皆是，钟会趁机进献谗言，在司马昭仇恨嵇康的烈火上再浇热油。嵇康这人，一是轻时傲世，不为物用；二是欲助毋丘俭造反；三是言论放荡，非毁典谟。哪一条都是司马昭不能忍的，而数千太学生的请愿和豪俊之人随嵇康下狱望能减罪，更令他下定决心，将吕安与嵇康一同处死。 行刑那日，日光依旧明媚，刑场早已人山人海，前来送行的太学生和亲友神色凝重，独独嵇康镇定自如、毫无惧色，一袭白衣在微风中自在飘逸。他缓步走到儿子嵇绍面前，看着十岁孩子紧锁的眉头，只淡淡说道，“巨源在，汝不孤矣。”眼中那深深的遗憾和重重的信任，山涛懂得，瞬间就已泫然泪下，此时无声胜有声，他的牵挂亦是自己的承诺。嵇康抬首望向日影，时辰尚早，微微一笑，面向兄长要过独幽琴。他轻轻抚琴，不禁想起学得《广陵散》的那日，洛水西边、华阳亭里、琴声悠悠，有客深夜造访，自称为古人，与他畅谈音律，言辞清丽、能言善辩，索来独幽便是一曲广陵，音调绝美无比，嵇康学之却立誓不再传与他人、也不透露来客姓名。往昔已矣，黯然销魂之时，嵇康哀婉叹道，“昔袁孝尼尝从吾学《广陵散》，吾每靳固之，《广陵散》于今绝矣！”言罢，安然坐在高台之上弹奏起来。拥挤的刑场顿觉空旷，唯留古琴幽远的音色兀自飘荡，铿锵有力如铮铮铁骨，低声徘徊似杀机暗藏，慷慨激昂若无怨无悔，余音沧桑仿佛不舍天地。一曲终了，众人皆悲，嵇康从容就戮，那俊朗清逸的面庞上，一丝倔强而又嘲讽的笑一闪即逝。 不久，司马昭醒悟，也悔恨，只是，一切晚矣。 十八年后，时任右仆射（丞相）兼掌吏部的山涛将嵇绍推引进京做了秘书丞，面对嵇绍的犹疑，山涛只一句“为君思之久矣。天地四时，犹有消息，而况人乎？” 清风徐来，绿竹青青，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查看原文 ? 版权属于作者 商业转载联系作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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