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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這一代:六年級作家(之九)遠行的開始/張維中

 南靖草堂 2015-11-15

我們這一代:六年級作家(之九)遠行的開始

2015-11-13 張維中(東京)/聯副

圖/徐至宏

當X光片出現在螢幕上時,一節節被光隱約穿襯的骨頭,在沒有華服與肌膚的掩飾下,無所遁逃地被迫展示了它的真實。

越看越懷疑,這就是我的骨頭嗎?而且,原來X光片早就進化到數位拍攝了啊?不用像以前那樣還要隔兩天等候沖片的時間,一拍完,照片就立刻跑到醫生桌上的電腦。抽出一大張底片,手抖兩下,發出一種膠片扭動的詭譎聲,最後夾在白色燈箱上的時代,已然過去。

但我竟然有點出神了,突然在想這些有的沒有的瑣事。沒聽到醫生一開始在說些什麼,直到喚了我的名字,才回神過來。

「總是坐在電腦前工作以外,最近有什麼特別勞動到筋骨的事情嗎?」醫生問。我想了想,回答他:「搬家。」醫生冷靜地回覆並追問:「那就是了。除了搬家以外,還有嗎?」我搖搖頭說沒有。

直到離開診所以後,才想起來還有一件事,大約也是原因之一。搬家前去了一趟美國。旅行很好,唯一讓我在旅程的後半場,每天都忍不住抱怨的是,肩上的背包,好重。真的非常重。

單眼相機、導遊書、水壺、薄外套、隨身用品、Wi-Fi基地台、大容量的「阿愣」充電器,採買的紀念品……一件件分開來完全不覺得重,但全部塞進背包裡,每天從早到晚背著走上幾公里,十幾天下來就成為一件要命的負擔。

大概是這樣,早就不自覺累積了身體和骨骼的疲憊。

搬到新家,一個月來常在想客廳的牆壁該怎麼布置。前兩天,終於決定買幾個相框,把在旅行時拍的照片沖洗出來掛上去。

去了有樂町的家電量販店,樓下有好幾排相片自助沖印機。經常坐滿著人在印照片,遇到假日時還得排隊。全世界大概只剩下日本人還那麼熱愛沖洗相片吧?手機和相機拍的數位照,還是想沖洗出來彷彿才覺得安心。日本人是一個相信紙張力量的民族。

把iPhone連接到機器上,在螢幕選取要印的照片,不一會兒一張張相片就吐出來了。照片印出來的品質之好,令我詫異。搞什麼嘛,早知道全用手機拍一拍就行啦,何必背那麼大台的單眼相機累死自己?

指尖翻閱著列印出來的相片,十幾天下來東奔西跑的跋涉,轉瞬間就重新閃過一輪。那些美好的景致,看起來都是那麼的輕盈了。連自己都很難想像當時的我,其實是背著多麼重的行李拍下這些風景。

不禁回想,十幾歲開始出國旅行時,身上的行李也有那麼重嗎?

我們這一代,或許是台灣最早一批開始接觸海外旅行的年輕人。台灣在民國六十八年開放國人海外旅遊,之後解嚴又開放赴中國大陸探親觀光。恰逢島內經濟起飛,在這幾年出生與成長的孩子,大概都比過去的世代在相同年紀,更有機會跟著家人出門遠遊。

雖然說開放海外旅遊,但直到我國、高中年代,仍然鮮少聽說身邊的同儕出國旅行。就連大學畢業旅行,了不起也是環島一周而已。不像現在的大學生,畢業旅行考慮的地方已是東北亞或東南亞。那時候,搭飛機出國都還覺得是件陌生且奢侈的事。大多數人的旅行,都還只停留在作家三毛的遊記和演講中,模糊地勾勒出對於異鄉的想像。

然而,在這樣的成長世代中,我居然是有幸先助跑了幾步。國中二年級時,趁著跟爸媽去中國大陸的機會,第一次離開台灣。進出必經的「第三地」香港,算是這輩子見識到的第一個國際大都會。

那年代聽到有人去香港玩,便覺得令人羨煞。一九八九年的香港,講國語幾乎都不通。雖然不方便,卻更有了幾分來到異鄉的況味。摩天大樓可以這麼美,地下鐵可以如此方便,那些台灣都還沒有的東西,全是鄉巴佬的新鮮體驗。

自助旅行風氣開始大為興盛之際,我是個開始對創作充滿熱忱,幾乎天天投稿報社副刊的大學新鮮人。台灣兩大航空公司舉辦了華航旅行文學獎、長榮寰宇文學獎,在免費機票與高額獎金的推波助瀾下,自助旅行和旅遊文學徹底結合,一時之間蔚為盛事。

玩回來以後反正都想寫幾篇文章留念,就拿去參加文學獎。獲得獎金或機票,再拿去投入下一趟旅行,何樂而不為?我竟僥倖的成為了其中一人。於是,二十歲出頭的那一、兩年,就這樣走過美東、美西和日本。

一待就是快兩個月的旅程,想來真夠奢侈。鼻子過敏了,吃顆藥就待在宿舍昏睡,浪費一整天也無所謂。時間,流淌在學生身上的速度,畢竟和在職場中的自己,坐三望四的當下,是很不相同了。

有如當年的背包,塞的東西也和現在全然迥異。一台傻瓜膠卷相機。一張地圖。沒有手機的年代,沒有一堆充電器和網路基地台。出國想打電話,就要記得買幾張中華電信的海外電話卡才行。買不起筆記型電腦的年紀,沒有要趕的專欄稿和非回不可的公事信。

背包和青春一樣零負擔,節奏明朗而輕快。

那些路,居然也都這樣走過了。

在東京的街上不時遇見台灣的旅人,一年比一年更多。公司的日本同事曾對我說:「台灣人很喜歡到日本旅行。」

那是真的。相較於日本人來說,台灣人年年出國旅遊的比例高出很多。臉書上永遠都有朋友在異鄉打卡。旅遊無分淡季或旺季,逐漸擴散成一種全民運動。

我因為工作常走訪日本鄉間,再怎麼偏僻的地方,以為不會有什麼觀光客來的小鎮,當地人都會告訴我,這裡來最多的外國人,是台灣人。

據說近年來,日本的年輕人愈來愈不愛出國了。即使出國旅遊,也只想參加不必擔心語言障礙,距離不太遠,並且最好短短幾天就回國的旅行團。旅行如此,留學亦然。日本人到國外留學深造的比率也連年下滑。

為什麼不出國多看看呢?我問起身邊十幾二十歲的日本人,他們都異口同聲的回覆:「國外很危險。」或是:「還是習慣在日本生活。」

台灣人這麼愛來日本,再加上東日本大震災時的金援,這些年來,讓許多日本人都對台灣保持著高度興趣。許多人把生平第一次的海外旅遊獻給了台灣。我的朋友也是其中之一。玩回來後曾與我分享心得,告訴我,台灣東西好吃、人親切、好玩的地方也不少。只有三件事情,感到有點麻煩,甚至難以接受:廁所沒有免治沖洗馬桶座;用過的髒衛生紙不能丟到馬桶裡直接沖掉;還有自來水不能生飲。最後一句結論竟然是:「生在日本真好。」

日本朋友無心的一句話,令我忽然在想,與我同世代的台灣人跟日本人,開始出國的理由和目的大概是很不一致的。

同樣身為海島,日本人多數就只是帶著娛樂的心境出國吧。但對於從政治、歷史到社會環境,正確度和精緻度都仍有誤差,看來一時之間也調不好的我們來說,出國除了遊玩以外,多少還是有種想去先進國家朝聖的憧憬?台灣還不夠,更好的台灣,應該是什麼模樣?在旅程中企圖清晰成一張未來的地圖。

因為突然手足指尖微麻而去了醫院檢查,起初以為是神經失調,後來判斷是骨頭的問題。

拿著筆,醫生比畫著螢幕說:「頸部和腰間有兩節連結處窄了一點,一旦壓迫到神經時,就會感覺微麻。」醫生開了藥,說幾周後狀況若仍未改善,再考慮做復健。離開診療室前,又開口提醒我:「總之你不能再這樣長時間坐在電腦前工作。多休息、多活動,內在或外在的壓力都儘量避免。」

我的身體早就超出了負荷都不自覺嗎?對自己,我們認識得真的太少。

突然想起國中那一年,離開台灣,蜻蜓點水過中國的幾座城市,回到課堂上交出了一篇作文習作名為「神州遊」。開門見章的第一句就矯情地寫著:「第一次出國就是回國。」這種嚴重被政治洗腦,當年卻毫不自知的恐怖文句。

我們這一代的前十幾年,很多觀念與許多事情,大約都是這樣的。沒有懷疑的能力,也不知道答案有其他的可能性,於是就不以為意地運轉起來。然後,終於在每一趟出國,一次又比前一次更遠的旅程中,才開始審視自己生活的島嶼。從孤立的海洋中,回首摸索,同時慢慢定義出原有、也該有的位置。

一邊翻著列印出來的旅行相片,一邊摸著自己的頸骨和手指,我深切領悟了它們從來都不是理所當然地各自存在著。世間上的每一段距離,每一個點,都注定會默默地聚攏成更為深層又廣大的東西。

一條條的神經在身軀中展開漫長的行走,恍若旅行中天空的航線,放散後收束,出發再回歸,蔓延生出一個完整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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