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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自片刻的文章《何日君再来》,作者:南頋

 来鹤轩 2015-11-17

何日君再来

文: 南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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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这样的旗袍,在衣柜里,把人间烟火锁地牢牢的。”


如今的我坐在庄金其师傅旁,看他做旗袍,时间这样一过就是十六年。


夜晚的商业街并不安静,在旗龙绸布庄的两侧,分布着时下流行的奶茶店,温州鸡架肉饭,川渝火锅,砂锅,北大荒水饺。前来吃夜宵小吃的青年男女大笑着,停好机车,三五成群的步入小吃店。炒货爆香的气息弥漫的整条街都是。而一旦踏进了这里,我们就一下子回到了上个世纪的二三十年代。


店里的电脑播着电视剧,穿过假人模特,和一溜挂着的旗袍样品,他就坐在缝纫机前。机器发出规律的声音,他正进行一道略细致的工序,镶嵌。如果稍等一会,就能看到一对如意的图案成型,然后被嵌到旗袍的胸口,又是风景。

缝纫机的一侧,放置着一面方镜子。这面镜子是用来反射与缝纫机相对的电脑。这样一来,屏幕上放的剧集都可以一一映射到镜子中。他踩着缝纫机的时候,一抬头就可以看到他最喜欢的抗日片子。这是做了三十多年裁缝的老师傅,才有的独领风骚。


手中的香槟色面料,已经是最后一块了。如果再来一个客人想要订做,恐怕得另外挑选料子。店里的料子已经十分齐全,庄师傅的妻子说,以往都要跑去布料市场,在一大堆料子里细细地淘,现在基本都在网上讲好,就可以送过来。只是为了发现一些好看的料子,一年也会去市场几次。而事实上,即便是不那么被客人一眼看中意的料子,经过庄师傅的巧手,挂起来,依然被进门的客人一眼相中。


客人排的队长,有时做不过来。

他半夜也做,顶多第二天起地迟些,下午雷打不动三点钟午睡,晚上接着干活。吃饭时间也相当随意,一点钟的午餐,七点钟的晚餐,从不拘着自己。他给我看他记录的本子,上面详细记着客人全身上下的尺寸,旗袍的式样,还有与客人约定的期限,有些客人从五月份排到了十月份。也有漂洋过海的客人约到了明年。台湾,香港,法国,丹麦,德国……地图上的世界仿佛都浓缩在了这家店里。


在《花样年华》中,张曼玉饰演的上海女人,只去买个路边夜宵,都穿着一袭旗袍,婷婷袅袅地走过小巷,就引得路人频频回头。《色戒》里的王佳芝,不论是落魄时的学生旗袍,或是为了接近易先生而装扮的电蓝水渍纹缎齐膝旗袍,都是她微妙心情。旧上海的女子,穿着旗袍,留声机的手柄摇一摇,流出来的,就是周旋甜的发腻的歌声,在流年岁月里被胶着的起了糖浆,甜腻腻的,挂在舌尖,又舍不得咽下去。

我好奇问庄师傅对影视剧中女子的旗袍怎么看,想要窥知他的喜好。他却回答说,影视剧中的旗袍纵然好看,却很多都是出于上镜好看缘故,他想做的,是女人能在生活中穿的自在舒适的旗袍。我不死心,又追问他心中有无对最美的一身旗袍的幻想。

他半晌才给出答案。“我最喜欢的,是白底红花的旗袍,花不能太小,或太大。就这样走在街上,很素雅。”


女人和旗袍,我提起这个话题。


庄师傅笑称,身边的朋友时常羡慕他一生能与各种女人打交道。从客人进门时,他就能判断这个女人。他见过不自信的中年女子,纵然身材已经有些走形,却看着模特身上的旗袍,面露神往。她便忧心地念叨,“师傅啊,我身材不好,你给我做的好一点。”女人都爱这么讲,庄师傅笑,“可是我怎么会给她做的不好呢。旗袍是最神奇的东西,做的合身,有曲线,肩膀窄,就把肩膀垫高,有小肚子就把它遮起来……”

每个女人都有适合她的布料花色,古典的女子配古典的花色,若是长得现代,也有新式的旗袍来搭配。 如果新嫁娘,穿一身旗袍做喜服,就有争相询问是何处的手艺。 也有小女孩,对着妈妈脆生生地喊,“妈妈,我也想穿旗袍。”于是小姑娘一直至豆蔻之年,几乎年年来订做旗袍。还有子女成婚时,妇人来做旗袍,她也想着可以在子女的婚礼上,穿一身高贵优雅的旗袍,被众人的眼光所艳羡。

这样的旗袍,在衣柜里,把人间烟火锁地牢牢的,即便世事几经更变,依然可以被主人拿出来,可以清晰地回忆起,当时的身材几何,故事几许。

他得意地说,'等到她金婚,银婚的时候,都会记着这身旗袍。我做的旗袍,都是有故事的'。


我们再把时光倒回到庄师傅二十岁时。


那年,他沥港中学毕业,父亲希望他能顶替他在船厂的职位,此时离父亲退休还有好几年。他起了想学手艺的念头,起初他最中意无线电维修,却因为无法分清电器里的红线与绿线,被查出是色弱。

于是他决定想做裁缝。他每日去偷偷看着邻居家的老裁缝如何做衣服。他自幼患有小儿麻痹症,右腿无法正常行走。家人担心他不能踩踏缝纫机,他便当着父亲的面做衣服,说服了父亲。出师后,他在金塘开起了裁缝店。

1989年,他将店子搬来了定海。

1999年,成衣在全城流行,一夜之间,人们不再青睐量体裁衣。裁缝这一行业受到严重打击。

转机来了。2001年, 彼时正逢APEC第九次领导人非正式会议在上海召开,各国领导人穿的一溜的唐装惊艳了世界的眼。整个定海,裁缝都借着东风开始开起了绸布庄。流行的风说过就过,赚一笔钱就走的店子不在少数。庄师傅因着之前就有做裁缝累积的客源,加上人人中意的技艺,客人依旧纷至沓来。

光阴似箭,在这条西园商业街上,刚刚开张时,商业街上的店铺陆续兴起,房租也便宜,约莫只有三百块到四百块之间。如果我们用快镜头来看的话,即便不能说是沧海变桑田,也能看到一些店关门了又重新开了起来,房价涨了又涨。

七年前,曾有香港的客人说,即便是找上海的老师傅做旗袍,也得反复修改数次,而寻来了这里,一次就可成衣。而庄师傅的收费还不足上海老师傅的一半。随着时代推移,庄师傅的手艺越发精湛,为了保证质量,旗袍的价格也开始涨高。也曾带出过几个徒弟,而后徒弟相继自己开了店,或转了行。如今,庄师傅的店子尚可应付房租。


他以为,也只有耐得住时间筛过的店,才可以撑下来,不变的东西依旧不会变。

他想的豁达,像武侠小说中的世外高人(比如天龙八部的扫地僧),“等到退休了,以后做旗袍便随我高兴,高兴就做,不高兴我便不做。”

做了25年旗袍,人生过半,如果不做旗袍,那做什么?这个问题对他来说并不难回答。

明代的陈继儒在《小窗幽记》里写,眉上几份愁,且去观棋酌酒,心中多少乐,只来种竹浇花。

虽囿于绸缎庄,事实上他却有一片承包的农场在双桥。平日若不在店子里做旗袍,他会跑去庄园,种蔬菜果子,只用来送朋友亲戚。提起农活,他的眉宇间的欢喜似乎更甚。他说,等到再过五年,儿子稳定下来了,他就关门去做农夫,每天侍候田园。

等他做了农夫,不知又会多添多少野趣。

只是,等到百年后,世人再寻觅不到这家店时,我们只能在这条街上如流浪的孩子一样,凭借着想象,勾勒它曾存在时的轮廓,凭吊着,默念着。


何日君再来,何日君再来。


南頋,杂志编辑。当我走在人海,你是我所有的想象。新浪微博:@南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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