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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厢事件:致张生

 孺子牛512 2015-11-22

  明代闵齐伋六色套印《西厢记版画》之“遇艳”,写张生偶遇莺莺后,向红娘打听情由

  这是一次与爱有关的事件,它发生在公元801年的农历2月——

  那一年,你一介书生,湖海飘零,行走在从洛阳至长安的道中。你命中注定的那个“她”,新丧了父亲,正随母亲避乱在蒲州。

  像中国古代的任何一个书生,你雪窗萤火,刮垢磨光,最终就是为了西进京师,考取一世功名。但这未来却又是如此不可把握,不可捉摸。所以你行走着,愁苦着,惶惑着,缱绻着,满眼的春色无法释散郁闷,反而被新绿的柳丝惹起无限的愁绪。

  “万金宝剑藏秋水,满马春愁压绣鞍。”这时,你明显需要一个契机排遣孤寂,需要一件别样的事情让眼前变得亮丽。

  好在你生活在唐代,文人的生活并不算难过。远行者的苍凉心境,“枯藤老树昏鸦”式的灰色意象,在中国历史上还需400余年才会出现。你那个时代的精神气质,仍然明朗、阳光。

  与后世怯懦的文人相比,你还有行动力,你还有浪漫情怀。你并不试图让生活中一些虚假的原则,将自己逼到腰身永难伸展的人生死角里。在这方面,你的前辈李白,你的同代人白居易、元稹,都是很好的榜样。

  所以,当你行至黄河自北向东转折的蒲州,并没有躲在旅店里温习功课,用“一寸光阴一寸金”苦逼自己。你保持着唐代书生的潇洒——放下行李,第一件事就是到附近的风景名胜走一遭。

  正是这次游历,使你遭遇了一场情事,并为后世留下了一段反复吟咏的风流。它发生在蒲州城东10余里的普救寺。那一年,她16,你23。

  “东风两岸绿杨摇,马头西接着长安道。正是黄河津要,用寸金竹索,缆着浮桥。”这个蒲州,处于东都洛阳与西都长安之间,也是你从故乡出行至成就事业的人生中途。黄河在这里折身向东,“雪浪拍长空,天际秋云卷”,它是否也预示着一种人生的瑰丽及转折行将出现?

  不管怎样,你在蒲州普救寺遇到了此生最致命的诱惑。这诱惑来自一位女性。她寄居在普救寺的西厢,她的名字叫崔莺莺。她的母亲叫郑氏,她的弟弟叫阿欢。

  “寂寂僧房人不到,满阶苔衬落花红。”那一天,闲处西厢的她似乎有所预感。“暮春天气,好生困人。”她,这个平常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女子,却突然想起要去殿中“闲耍”。而你,这位聊无游兴的男子,却又刚好在殿中留连。

  这次相遇是如此偶然,以至于决定性的时刻就在刹那间。在人生的诸多可能中,人与人错过的可能永远大于相遇的可能。而在相遇的诸多可能中,视而不见的可能又永远大于火花飞溅的可能。但事实证明,这诸多的不可能却注定会被你们一一克服的,因为连宏大的历史也总是被偶然性改写,况且此刻的你们,“正撞着五百年前风流业冤”。

  关于这一关键性的瞬间,历史上留下了不同的版本。董解元《西厢记诸宫调》说:“与那五百年前疾憎的冤家,正打个照面儿。”然后,就“瞥然一见如风的”不见了。王实甫《西厢记》则说在崔莺莺如风而逝的当口,她却有一个亮丽的转身动作。这一转身是致命的,正是这“临去秋波那一转”,将你彻底击中——“休道是小生,便是铁石人也意惹情牵”。

  对于爱情中的当事人来讲,这种叙事细节的差异十分重要。因为若干年后,可能牵涉到谁在那一顷刻采取了主动的大问题。如果双方打了个照面,女子便飘然而逝,她就是被动的,她被你“抢到手”就是纯然无辜的。但王实甫加上了“临去秋波那一转”,情况就发生了变化。所谓的爱,从单向度的追慕,变成了双向的你情我愿。这种改变,使你在故事中的处境不再尴尬,也使你在爱情中具有占据上风的可能。

  关于这位女性给你留下的第一印象,不同人也有不同的想象和观感——

  元稹说她“常服睟容,不加新饰。垂鬟接黛,双脸销红而已,颜色艳异,光辉动人”。

  董解元说她“尽人顾盼,手把花枝。琼酥皓腕,微露黄金钏”,“手似粉香春睡起,倚门立地怨东风。髻绾双鬟,钗簪金凤。眉弯远山不翠,眼横秋水无光。体若凝酥,腰如弱柳。指犹春笋纤长,脚似金莲稳小”。

  王实甫说她“宫样眉儿新月偃,斜侵入鬓边。未语前先腼腆,樱桃红绽,玉粳白露,半晌恰方言”,“恰便是呖呖莺声花外啭,行一步可人怜。解舞腰肢娇又软,千般袅娜,万般旖旎,似垂柳晚风前”。

  但不管如何,你一见钟情了,你为那如风飘逝的身影及瞬间回转的秋波深深陷入了情网。古今中外传奇的爱情大多发生在旅途中,你也重复了这一主题。只是不知道你是因为旅途的寂寞需要抚慰,还是因为你已经23岁,到了早该发生爱情的年龄。

  对于突然而至的爱——

  许多男人表现得傲慢:因为与男女情事相比,他总感觉有许多更伟大的事情。红尘滚滚的长安道,昭示着他无可替代的人生目标。

  许多男人表现得理性:他将情感限定在人伦道德许可的范围内,于是他摇摇头让自己变得清醒,只将这“如花美眷”当做一段过眼的风景。

  许多男人表现得理想:总认为爱在永远尚未达成的途中。所以宁愿将爱交给对无数个下一次的等待,而怯于当下付诸行动。

  许多男人表现得幽默:“临去那一转”的秋波,在他口中成了“秋天的菠菜”,于是爱的神圣和崇高,在他机智的语言和轻佻中被轻易注销。

  但你不同,你生活在唐代,这个重情、率性又具有非凡行动力的时代。你的同代人白居易说:“烛泪夜粘桃叶袖,酒痕春污石榴裙。莫辞辛苦供欢宴,老后思量悔煞君。”也许是为了避免老之将至的追悔莫及,你毫不犹豫选择了行动。或者,你根本无暇思考什么现在或未来,你只任由当下的情感作为自己身体的主宰。

  李白讲:“古今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普救寺中的你,和李白一样寂寞,和渴望成为圣贤的古今书生一样寂寞。但你解决寂寞的方式却与李白及形形色色的他者有很大的不同。

  李白,这个诗中的仙人,他生命中曾有过四个异性,但他解除寂寞的方式主要是酒。他之所以被称为“诗仙”,正因为他用“杯中物”浇灭了红尘,并将自己引渡到无限浩淼的自然中。

  后世的书生,则将爱的可能置于才子佳人的幻梦,或者追求功利与红颜之间的自然转换。前者,总幻想某年某月某日的一个月明之夜,会有佳人翩然而至,拜访他冷落而寂寥的房间,甚至幻化的狐狸也能一慰这无法平复的千年春梦。后者,则雪窗萤火,刺股悬梁,磨穿铁砚,以金榜题名来置换一个可以预计的洞房花烛。所谓“书中自有颜如玉”的念头,正是因此而生。

  但事实证明,你和这些人都大相径庭。你没有李白的境界,你尘缘未了,所以对酒的爱从来无法替代对红粉佳人的爱,你也无法将爱寄于某种关于未来的承诺上。上天给了你机缘,你会毫不犹豫要求当下兑现。

  诗人歌颂爱情,剧作家描写爱情,你却用身体实践爱情。因此,你是用身体写诗,你是以自己的亲自在场来演绎他者只存在于梦幻中的爱情。

  爱,因你被瞬间吸引而成为一个事实,因你付诸行动而成为一个事件。这一事件因为元稹、董解元、王实甫们的描写而成为一个事象。最后,你一爱成名,你和你的爱一起进入历史,并为这“不含诗意的千年帝国”,点缀了一段别样的风景。

  这就是《西厢记》。(刘成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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