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孙权

怀念孙权

熊资娜

“不知哪颗星儿是你/不知你从哪颗星光下走来/等待啊等待/等你不来……”关牧村凄冷哀怨的浑厚中音弥散在车内小小的空间，听着听着，竟忘了自己正开车奔跑在环岛路上！清醒过来猛打方向盘，右靠，停车。放下车窗，仰望苍穹，漫天星斗，我凭窗泪双流……

你离开我们七年了，孙权！忆当年，我曾多么相信现代医学能拯救你，但是，你还是被化疗的毒药所吞噬，尽管恶性细胞还处于“幼稚状态”……

孙权，我曾多么希望自己有能力拉住你，但是，你还是被死神强行解押着上路，尽管你是多么的不情愿，一步三回头……

二零零七年一月二十三日中午，你的血压突降，血色素也降到四克！我把“病危通知书”紧紧攥在手中，心在颤抖，口里却说着违心的话：相信医生，你会闯过去的。你神智清醒看着我，目光中传递着生的渴望，因为你坚信医药能救你。当时，如果我能勇敢面对现实，也许你还能留下遗愿，可是，我们都那么天真，竟以为死神还会饶了我们！人们不是常说“好人一生平安”吗？撕心裂肺的那一刻，弟妹们千呼万唤你，我紧紧抱住你的头，儿子紧紧拽住你的手，他哭着喊：爸爸别怕，我们陪着你！

我使尽浑身解数到底拉不住你，你还是走了，抛下你钟情一生的书法艺术和潜心钻研的古文字，抛下深爱你的亲人，深爱你的好友。除了那本写满了医治过程的病榻日记，除了末页反复写了四句的“王羲之书法天下第一”，你没有留下片语只言。正如庄南燕老师所言：“至大苦痛，至生死别，孙权兄牵挂的还是与之一生的字，中国字，五千年文明的符号！”

“书法家吴孙权走了！”人们震惊！

答应为你出书排版的小史，看到年已七旬的李冰老师独自一人呆站在厦大操场中央，她老人家说，已把你赠她的作品挂满厅堂；亚贞老师说，远在加拿大的女儿听到悉心指导她学书法的恩师仙逝，趴在电话旁足足哭了两个小时；艺术家们说，他们为你送行的形式最独特，几十幅精美的名家书法作品悬挂灵堂，“书坛旌帜赖高举翰墨风流鹭岛称雄，胸怀坦荡闽山皆颂嘉德芳馨共仰尊”，用“心”撰的挽联最感人，它表达了对你书品人品的最高评价。儿子的想法总是新潮，他说，爸爸用六十年的生命创立了有些人百年也无法达到的事业，又享受了温馨的家庭生活，值！儿子又言，阿甘的妈妈说得好，死是生命的一部分。这样想，也就释怀了些。

星光下，车窗外，厦门环岛路上，“马拉松”雕塑群扑面而来。只见斜卧在绿草中的汉白玉碑上，“永不止步”四个大字在舞动。记得你书写这四个字时对我说，“永不止步”体现了“马拉松”精神，要写得活泼，让它“奔跑”！那一个有风的日子，你作为嘉宾参加了潘副市长主持的揭幕仪式，你与佘国富老师等几位雕塑设计者站在雕塑群旁谈笑风生，尽管海风吹乱你的头发，但你依然和你的作品一样神采飞扬，我迅速按下快门，瞬间成了永恒。而今人面不知何处去，“永不止步”笑春风！

一个书法家最得意的不外乎其作品得到公众的认可。虽然你向来低调，但是，鹭岛会说话：万石岩的碑林，厦门市花园的路径，金榜山紫竹林寺的大石碑，同安梵天寺的门匾，双十中学新校的楼名……无一不镌刻着你的墨迹。你是个多姿的书法家，行、草、篆、隶、楷样样精通，拿得起放得下；你是个多产的书法家，几乎所有的业余时间，你都与纸墨相伴。我整理你的楚篆遗作，仅落款时间为“丙戌春节”的佳作就有二、三十幅！说你是书法界的“鲁迅”也不过誉，因为你把别人喝咖啡的时间都用来探讨书法艺术。我试与书法争宠，但自惭形秽，于是我嫉妒，我愤然：你干脆讨书法为妻好了！你则充耳不闻，继续与你的笔墨恋爱。其实你是个“多情种”：只要是朋友，无论“贵贱”，一旦开口，绝不会空手而归。记得十年前新春佳节将至，你的童年玩伴下岗了，经济拮据，你一口气写了几十幅春联交到他手中：到大街上卖掉它，凑合着过年！虽然当时你的招牌字至少一字百元，但那一批春联仅以一对五元廉价出售。今年春节又至，他找出当年未卖出的三幅春联当宝贝收藏，他一次又一次来到家中，拧几个苹果，对你的遗像默语，泪濂濂……有时我也唠叨：你的作品都让你给送“贱”了，还有市场经济的头脑吗！你则反唇相讥：你送人的还少？我一时语塞，有其夫必有其妇，“发财”本是我们的弱项，认了呗。两人打个平手，相觑一笑了之。

你离开我们的那一段日子里，我几乎每天都在整理你如山的遗墨，感慨万千。我突然意识到，今天我才真正走进你，认识你——你身上流淌着的不是血，是墨汁；你是为艺术而生，为艺术而死！精美的作品告诉我，人与人之间的差异之一，就在于其对时间利用的不同。记得你喜欢和我一起漫步海边，那是你最好的书艺构思时机。你的手在空中比划着，旁若无人，目不斜视。兴致一来，你也会提一桶海水，拿一把用海绵自作的巨笔，在珍珠湾大榕树下的石板地上尽情挥洒。此刻，海水是墨汁，海岸是宣纸，激情跳跃在胸中，音韵流淌在字里，当然，令你最得意的还是一群群围观者啧啧叫好！我们都喜看体育节目，但是，你从冰上芭蕾看到的是狂草飞扬，你从泰森的重拳看到的是古隶厚重。你是沉默寡言与口若悬河的矛盾统一体。当与友人谈及你钟情的古文字和书法，你会违背“忠厚温柔寡言“的形象定格而忘乎所以滔滔不绝，直到我不断地提示：客人该回家了。

孙权，如果你不是那么急着登上楚篆的巅峰而连续熬夜，如果你能测算到自己的体质就像景德镇的薄瓷，精致但不堪一击，如果你的内心也和你的外部表现一样慢条斯理，也许你能躲过这场灾难，那么，你还能继续充当儿子雕塑作品的模特，你还能继续与我拌嘴，你还能完成写了三年的《简帛文字研究》，还能为自己出作品集，办书法展……但是，严谨执着是你与生俱来的性格，你把自己当作钻井工具，直往大地深处勘探，直至钻头断裂！事到如今，说那么多的“如果”已没有意义。值得安慰的是，你忠实的朋友们为了弘扬你的艺术成就夜以继日地工作着，在大家的努力下，《吴孙权书法艺术》系列丛书已经问世，文联书协为你举办的大型展览《吴孙权书法作品展》也好评如潮……虽然我们并不富有，但是我们拥有艺术家朋友们的这份爱，我们是世界上最富有的人！

说起爱，也惭愧，这一辈子，你我似乎从没相互说一个“爱”字，但是，我深信，爱在灵魂中，爱在生活里。

开车，胡思乱想。

孙权，你坐稳，我们就要到家了！

星光在闪烁，心儿在刺痛，关牧村凄美幽怨的中音在车内回荡：“愿做蝴蝶比翼飞/天上人间永相随/辛勤蝴蝶传花粉/终身合作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