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健上综艺节目当了推荐人，这个角色类似于导师，在东方卫视的一档叫做《中国之星》的唱歌比赛，跟他一起坐在台下的两位，是刘欢与林忆莲。
节目还没开播前，我先看到了这样的帖子，问《在目前的大陆的绝对实力派中，崔健与刘欢谁的地位更高？》首先“绝对实力派”，这词儿放到他俩身上挺奇怪的，用来形容海飞丝去屑都比用来形容他俩要合适点。年轻偶像的粉丝比人气，为谁比谁红充了不少；中年偶像的粉丝比地位，为谁该压在谁头上吵的不可开交。要我说，若是比音乐，那么崔健应该跟窦唯放在一块儿讨论，因为无论是从技术上，还是从西方流行音乐史中的借鉴、模仿、演变的谱系中来讲，这两位放一起说都更明晰更有代表性；若是比时代影响力，那么崔健该跟罗大佑放一起说，这个讨论范围早已超出了音乐圈，那些不听歌的文化人们都能讲出个一二，会哼两句《一无所有》跟《滚滚红尘》的文青们都能为此写出一篇论文。所以从这主要的两方面来看，把崔健跟刘欢放在一起说都是不合适的。
但是我国的歌手划分还有一条线，叫做“体制内外”，用这条线一划，那刘欢的确可以跟崔健相提并论了：一个是唱过亚运会、奥运会主题曲的殿堂级歌手；一个是曾见证了社会变革，具有批判精神的“摇滚教父”，这两个人，在大众的心里，一个代表主旋律文化，一个代表摇滚反叛文化，所以刘欢可以上春晚、唱奥运会，但崔健每次上个电视时都会遭来各种痛心疾首的声音。“太掉价了！”“摇滚怎么能被娱乐呢？”“电视这种庸俗的东西，崔健是要晚节不保吗？”
上一次出现这种声音是崔健被邀请上春晚的时候，幸亏《一无所有》没能上，不然多少人要哭天喊地，记得那时朱大可发了一个微博，有条评论说：“幸亏没能上春晚，不然就像初恋做了鸡。”发这条评论的人看来，崔健绝不能被主旋律文化给“污染”，因为他觉得崔健一定是站在主旋律文化的对立面，去年《中国好声音》上有个14岁的小姑娘改编崔健的一首歌来唱，有人评论说，崔健的歌被选秀歌手唱真是亵渎。说这话的人，应该不知道崔健当初发过两张专辑后还参加过一个中国音协主办的“全国青年首届民歌通俗歌曲大赛”，一起参赛的还有韦唯、成方圆，评委有李双江、谷建芬。其实这些人内心的态度是崔健啊，你得坚持，你要顶住，这个时代虽然我已经堕落了，但你要替我守住那个牌坊。至于到底是坚持什么，守住什么呢？这些人也不说出个所以然。
事实上这些年，崔健还挺热衷于电视综艺节目的。他跟一些一直唱衰选秀、认为唱歌比赛毁了音乐的业内人士的苦大仇深的模样不一样，在这个问题上，崔健反而表现出了相当宽容的态度，他说“不要认为选秀有什么问题，电视节目有什么问题，大家不喜欢一个节目是因为没有做好，而不是电视的土壤有问题。”在《中国之星》的节目中还拿谭维维举例，认为谭维维正是通过了选秀红了后又逐渐回到了音乐的顶峰，认为这是一个“比较好的例子”。而且这已经不是崔健第一次参加电视综艺节目了。
2012年2月，崔健参加深圳卫视的《年代秀》，这一次被宣传为崔健的“综艺首秀”，若是按照观众心中的综艺套路，一个“摇滚教父”与电视暌别多年的的首秀，那应该是弄来一个交响乐队，给《一无所有》编一个宏大又华丽的开场，崔健在镭射光里从升降台缓缓升起，镜头切到台下一个中年观众的脸上，那张脸带着狂热又追忆的表情并眼中泛泪。但事实上，这个出场相当朴素且娱乐，找了一个眼睛蒙着布的嘉宾站他身旁来玩儿猜人游戏，问一些“是男是女”、“唱歌的还是演戏的”来缩小范围把崔健猜出来，其中蒙眼嘉宾问的一个问题是“唱流行的吗”，其他嘉宾的回答产生了分歧，有人说是，有人说不是，这些综艺老手们头一次遇到了一个难以判断的问题，崔健在台上有点尴尬，而这种尴尬也正是摇滚的尴尬，人们似乎并不知道摇滚放现在究竟该算什么。当然最后，蒙眼嘉宾还是神奇地猜出来了，最后崔健说了一句话“人们对摇滚有误解，认为我们总该端着一个劲儿，不让说不让笑，那太累了”。
2012年3月，崔健参加山东卫视的唱歌节目《歌声传奇》，这档节目其实是模仿韩国综艺《不朽的名曲》，每期一个歌坛的前辈坐镇，然后找一群年轻的选秀歌手来唱他的歌，于是崔健就跟李谷一、蒋大为、杨钰莹、刀郎、凤凰传奇一样，成了年轻歌手们致敬的偶像。也正是在这档节目的录制中，崔健说了自己不上电视的原因，主要是因为电视的演出条件不合格，技术上没法满足乐队的的需求。这个说的是事实，在音乐类综艺节目火爆之前，电视节目对于单纯的一个伴奏轨、一个人声轨的唱流行歌的演出都是相当的凑合，更不用提现场乐队演出了，需要多轨的单独收音，后期的缩混，若是直播还有实时的混音……所以说这是一个技术问题，崔健也表示“并不是我清高”。
而在2012年《中国好声音》大火之后，电视圈发现音乐质量对于唱歌类电视节目来说尤其重要，于是此后的这类综艺在现场演出这一块都相当重视，不仅是现场乐队伴奏，而且音响条件都是顶尖配置，音响总监也都是金少刚、何彪这些人，那么满足崔健的演出标准也当然不在话下。于是在年初，崔健就上了《我是歌手》的帮帮唱，跟谭维维一起接受大众评审的投票，算是连选手都做了。
由此可见，崔健上不上电视，出发点其实是相当单纯的。此前电视演出标准达不到，假唱泛滥，那就不去；近几年标准达到了，能满足唱现场的需求，那就去。而且你只要看了这几档综艺，他甚至每一次都要在节目中为电视辩解，认为“电视是个很好的宣传途径”、“不相信电视是无可救药”、“电视节目能满足各种类型的音乐需求”，甚至认为现在的唱歌类综艺创造了一个很好的良性竞争——“歌手有一个音不准，成千上百万的观众可以通过电视发现，口碑一不好，下回就没你份了，从而逼着歌手去练。这样，良性竞争就实现了”。
这样看来，崔健在《中国之星》上当推荐人，就是一个顺理成章的事儿。
那么为何大众认为的崔健与崔健认为的自己相差甚远？这种误会其实从《一无所有》时就已经立下了。1986年，崔健在北京工体演唱的《一无所有》引发了社会轰动，依照李皖的说法，这首歌其实就是一个普通的西北风情歌，本身并没有什么深刻的社会意义，但是它产生了极其强烈的社会反应，变成了一个符号、一种象征、甚至是一个开端。这种社会反应想必也是崔健所始料未及的，他原本也没有想表达那个时代国人普遍的精神困境，可是却被文学家抒情、被社会学家探讨、被哲学家分析，被普通人对号入座，于是这首歌已经超越了音乐层面的意义，已经不属于崔健个人了，它变成了一个时代的盒子，任何人都把自己的内心诉求、生活幻想、精神困境、时代思考丢进了这个盒子里，使得这个盒子包罗万象。也正是从那时开始，中国人理解的崔健都是文学意义大于音乐意义的崔健，人们都去分析他歌词里的暗示、象征、隐喻，试图中各种细节里找出微言大义，在字里行间中寻幽入微以图找出更惊人的线索，而在音乐上，崔健的进化与改变却一直被人们忽视，他也不止一次地说过，希望人们把注意力从《一无所有》、《花房姑娘》、《长征路上的摇滚》转移到后来的作品上，也曾委婉地表达，像《一无所有》的这种歌其实还是流行歌的特点，因为他自己也在突破，做出了更好的东西。 从音乐上来看，从崔健最早年扒带，用欧美七八十年代的合成器做出的《当代欧美流行爵士Disco》那种不成熟的大杂烩，到受威猛乐队影响，做出迪斯科节奏与天津快板式的rap奇特结合的《不是我不明白》，到模仿警察乐队，做出西北风与雷鬼元素的《新长征路上的摇滚》，到堪称华语流行音乐的巅峰之作，在当时堪称先锋，放克与民乐打击元素融合放现在听依旧能量惊人的的专辑《红旗下的蛋》，到尝试嘻哈采样的《无能的力量》，再到大胆尝试电子、Drum&Bass与民乐融合的《给你一点颜色》，崔健的音乐上的变化与学习都非常值得人们探讨，可是在《红旗下的蛋》之后，大众似乎都不在去听崔健了，也不知道他在音乐上究竟有多高的造诣，歌词解读地五花八门，而音乐却是一头雾水，“反正就是摇滚呗”，所以真正能听懂崔健的人，并不是那些从歌词的“文学性”上去听的人。但有意思的是，在《一无所有》取得了脱离文本意义的成功之后，就像李皖所说的，崔健开始有意地在时代问题的思考之下创作，结果，他成了延续时间最长的、最自觉的和最深刻的时代问题的追问者和观察者。
但在《红旗下的蛋》之后，崔健的话语权与影响力逐渐衰弱，首先是音乐变得不那么通俗了，大众听不到一个特别鲜明的旋律，就像崔健所说的他其实每首歌都写了一个特别好听的旋律，但在唱的时候故意地弱化了，否则会显得缺少力量。这个时候的社会已经不再是《一无所有》时的压抑与混沌，能给呐喊与反叛一点就燃的摇滚土壤，昔日反叛的对象开始变得面目模糊，“世俗的成功”成为这个社会极有说服力的压倒性的目标，消费主义与享乐主义开始盛行，大众对崔健后来的批判逐渐变得冷漠和无动于衷，不再与他的思想与感受互动，精英群体更只是在一个苍白的姿态上拿崔健来标榜自己初衷未变，却不会参与对他在新时代的反抗形象的塑造。
事实上，在九十年代末以后，整个摇滚乐都已经淡出公众视野了，而到了两千年末之后，整个华语乐坛的唱片市场都几乎崩塌。唱片业的崩塌几乎是与电视选秀的兴起是同步的，所以有人说选秀给了唱片业了最后一枪，让它寿终正寝。这种说法可能有他的道理，但事实上，没有选秀，华语唱片市场的衰落也是必然的，这其中的诸多原因不再详述，而电视唱歌比赛只是在崩塌的废墟里找到了一些残存的精华使它二度发光，有不少的老歌经过重新编排与演绎再度回到公众视野。而新作品，除了神曲与大热影视的主题曲之外，通过唱歌类的综艺来推几乎成了建立影响力的唯一途径。所以这时候，电视综艺承担了一部分原本唱片市场的功能，让一些新作传唱起来，比如《董小姐》、《模特》、《野子》、《南山南》等，这些作品几乎都是独立音乐人的创作，然后通过选秀的翻唱而大热起来，这其中也有一些“摇滚”作品会被唱火，比如汪峰的歌，但这个时代的像汪峰的这种摇滚已经跟崔健那个时代的摇滚不一样了，正如崔健所说：“以前流行乐和摇滚乐可以说是在同一个战壕里的。不像现在，流行乐已经和摇滚乐区分得很明显了。现在流行乐以销售市场为主，摇滚乐以个性为主，这两种风格完全分开了。流行乐是为了迎合市场去改变自己，摇滚乐则是坚持自己。”
这个坚持是什么？就是离开了那个启蒙时代，摇滚的反抗与对立面都已经模糊了的时候，还要不要坚持发声，哪怕这声音起来已经显得苍白与空洞。崔健在跟记者的对话中这样说“你根本就不听我的音乐，你没有听懂。你没有权利说我尖锐不尖锐，实际上，我的批判性和尖锐比过去强一百倍。我急就急在这儿。”当下，连原型民谣都能通过电视节目成为传遍大街小巷的音乐，而二十多年前曾是社会主流的中国摇滚如今却已在主流视野里消失，所以听说崔健要以推荐人的身份参加《中国之星》这档节目时，我还真好奇他会推荐什么样的人上，因为这其中必定包含了他的一些期望与诉求。看了节目后，发现崔健推荐的三个人都很具有代表性的，一个是谭维维，曾经超级女声的亚军，在崔健看来，她在后来转向了摇滚圈子后才达到了音乐上的一个高度，崔健曾评价她说“谭维维的一面是黄色的，温馨、阳光；但我发现她内心有一面是红色的，是非常非常摇滚的。同时也有黄色红色之外的另一面。”那么可以理解为，谭维维在崔健心中代表的是有悟性、可以自我挖掘、与当下大众有连接能力，还能弃暗投明的一类年轻人，他们是在主流视野宣传摇滚乐的利器。第二个是杨乐，著名口琴音乐家，曾经是中国最早组建摇滚乐队的一批人，他见证着中国摇滚在混沌的襁褓中诞生，第一期节目中，他唱了一首《音乐响起》，张口就令微博上众多网友震颤不已，这一类，代表的是摇滚最原始的力量。第三个是子曰秋野，出现在中国摇滚的黄金年代，在节目中，他用方言，玩儿着放克，展现着摇滚另类又丰富的形态，表演极具生命力，这一类，是中流砥柱。所以崔健推荐的这三位，是从三个方向、三个时间点上来选的，说不上深思熟虑，但起码也是用心良苦，正如他自己所言，希望摇滚乐可以进入电视，让它走下神坛，与时代互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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