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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戏剧化

 红瓦屋图书馆 2015-12-04

文学时空

人生戏剧化

作者:王鼎钧 《光明日报》( 2015年12月04日 15版)
插图:殷燕召

    我喜欢把生活经验记下来,让许多人都知道,我有“记录癖”。后来我知道,只会记录并不够,作家要把他的人生经验戏剧化,再写成作品。“戏剧化”是翻译过来的术语,意思是作家创造出含有戏剧性的事件,“戏剧性”一词也是自外引进,最初没有标准译法,一度有人翻译成“精彩”,有人翻译成“有声有色”。

    佛经上说,有这个因就有那个果,“此起故彼起,此生故彼生”。冯梦龙把它戏剧化了,他说,某个地方有一座庙,庙里供着一尊用木头雕成的佛像。村子里有一户人家很穷,到了冬天,没有燃料做饭,他到庙里去偷那尊佛像,把佛像劈开当柴烧。村子里有一个木匠,他到庙里去烧香拜佛,发现佛像不见了,就回家雕了一尊,送到庙里供奉。那个穷人到处找燃料,他听说庙里又有佛像了,就再去偷,那个木匠,那个佛教徒,也赶紧再去补充。一年又一年,年年冬天都是这样。后来,偷佛像的人和雕佛像的人都死了,阎王审判他们的灵魂。毁坏佛的金身是大罪,那个小偷罪业深重,要下第十七层地狱。那个木匠,那个不断为佛陀造像的人,受的处罚更重,阎王把他打入第十八层地狱。为什么呢?阎王说,正因为你造了那么多佛像,他才毁坏了那么多佛像,佛的金身才受到这么多的污辱,要不然,那个小偷哪里有机会造这么严重的恶业?木匠的责任比那个小偷的责任还要大。

    心理学有个名词叫“剧化”,看不见的起心动念转变成看得见的言行造作,就像演戏。不光说我累了,他喝醉了,不光说他是武松,他很勇敢,不光说好可爱哟,好可怕哟,好烦哟,好小气哟。报馆里来了个新编辑,常常受总编辑责备,生了一肚子闷气。有一天他买了一个西瓜,特别选了红瓤的瓜,左手捧着西瓜,右手拿着切西瓜专用的大刀。他说我请总编辑吃西瓜,“咚”的一声把西瓜放在总编辑的办公桌上,手起刀落把西瓜劈开,然后“咔嚓咔嚓”一连几刀,刀尖对着总编辑伸出来又收回去,收回去又伸过来,刀上带着血红的西瓜汁。他这是干什么?这就是剧化。

    这时候我知道,为什么说文学作品是表现人生,不是记录人生,记录还没有戏剧化。为什么说文学作品是诠释人生,不是解释人生,解释还没有戏剧化。

    人人都有一种烦恼,理智和情感的冲突。可以说,人每天都在理智和情感的冲突之中。纽约市的某一位市长公开告诉市民,纽约市地铁上的乞丐都是骗子,他们的收入比你好。可是,你坐在地铁的车厢里,看见一个女孩爬过来,你还是忍不住掏钱给她。事后想想,她不能走路可能是假装的,究竟该不该对她施舍?你就有了理智和情感的冲突。这时候,你的“理智和情感的冲突”还没有戏剧化。

    在《白蛇传》里面,“理智和情感的冲突”就完全戏剧化了。白娘子代表人的情感,法海和尚代表人的理智,那个许仙承受两方面的压力,“情感”教人做喜欢做的事,“理智”教人做应该做的事。我喜欢抽烟,医生说不要抽烟,应该戒烟,医生就代表理智。有人抽了又戒,戒了又抽,抽烟有害处,我认了,担当了,戒烟有益处,但你那点儿益处我不要总可以吧!这是普通戒烟。如果是戒鸦片,戒毒,往往要警察把吸毒的人送进医院,限制自由,他既是病人,又是犯人。毒瘾发作的时候,医院把他绑在病床上,由他忍受痛苦,这时候,理智就很冷酷,情感就很激烈,这个病人要自杀,或者要杀护士。理智冷酷,情感任性,冲突不断升高,就会闹出乱子来,所以法海和白娘子斗法,水漫金山。

    戏剧化是“客观化”,可是在戏剧化的过程中,作家的性格、修养、见识、格局都是变量,客观中又有主观,因此,戏剧化也是个别化、特殊化。“此起故彼起,此生故彼生”,原文照念,人人一样,但经过戏剧化的诠释,就有了分别。有人将其解释为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种瓜得瓜,种豆得豆,这不是戏剧化,这是哲学化。

    人对他的生活经验可以戏剧化,也可以哲学化,文学作家倾向戏剧化,他唯恐哲学化造成简化,简化往往制造教条。善恶因果,一言难尽,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仅为其一,可能善有恶报,恶有善报,可能目前的善报日后演变为恶,目前的恶报日后演变为善。冯梦龙的诠释超出了善恶论断,他没说善恶,没说谁是瓜谁是豆,善恶因果可以有多种组合,因此,戏剧化又是深刻化,丰富化。

    人生在世要尽很多责任,很累,忽然想放松一下,逃避一下,自己对自己犒赏一下。诗人说:“人生行乐耳,须富贵何时!”这个表述倾向哲学化,他做出结论。另一个诗人说:“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他倾向戏剧化,写出过程。表述过程时,结论尚未产生,做出结论时,过程业已消失。“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苦于白昼太短,夜太长,就用肢体活动冲破夜的牢笼。所谓秉烛,应是高举火把,可以想象,书桌上的烛台,经过电影“融出融入”的剪接手法,化为火把。火把的光线很强,手持火把的人为同伴照明,自己眼中的能见度很低,所以当年夜间出游必定呼朋引类,成群结队,一片火把制造暂时的白昼,南北朝的大诗人这么干的时候,地方官府误以为出现山贼。哲学化使读者思考,戏剧化使读者兴味盎然。文学作家大都追逐戏剧化。

    有时候,生活经验的本身就带有戏剧性,受过写作训练的人能够发现它,珍惜它,使用它,没有受过写作训练的人反倒把它抽象化。抗战时期,日本军队占领了半个中国,在日本军队的占领区,到处都是抗日的游击队。那时候我的年纪很小,也参加抗日,我们受到日本军队的攻击,就往山区里头逃,日本军队紧紧地跟在后面追,从白天追到黑夜。老天爷降下倾盆大雨,天地间一团漆黑,要靠天上有闪电的时候才看得见脚底下的羊肠小道。山路崎岖,人人一直拼命往前走,走着走着前头怎么停下来了,原来前头是个悬崖,前有悬崖,后有追兵,这可怎么办?人人望着司令官,司令官毫不犹豫,他下命令向后转,走回去!冤家路窄,万一碰上日本军队呢,那也得回头走,总不能守着这个悬崖。走进来是危机,走出去是更大的危机,危机一步一步升高,这就如戏剧。当年一同历险的一个人,他对这一段生活经验另有一番说法,他告诉人家,做领袖的人要果断,要有担当。这是倾向哲学化了。

    (王鼎钧,作者为著名作家,现居美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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