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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山,神山先睹为快——安化政协王青山新作《辰山·神山》

 田舍子 2015-12-08
发表于 2014-9-3 10:29
辰山,神山
白云寺在县西北百六十里三都辰山……昔汪真人尝炼丹于此,盖仙灵窟宅也。上有寺曰白云,创自唐僧密……

至崇祯壬午召三峰问石老人挂锡开堂……示寂后,立塔本山,熊鱼山龙三三为之铭,中丞郭些庵、邑族党弗庵皆护其法。

——清同治、嘉庆《安化县志·寺庙·白云寺》



辰山,神山



一提安化,我们必定马上想到另一个词:梅山;并由此想到一个句子:旧不与中国通。其实,这旧也不过五代到北宋中期的150年时间,安化从总体上来说并没有与外界隔绝。旧、新石器时代遗址的发掘已提供了铁证。如果说旧县志上所载的“黄帝南伐楚于邵陵,登熊耳即此山(浮青山)”;“县西北三百里虎口崖下石险而窄,相传禹治水履洪下,四十里有禹庙”等尚属一家之言,那么位于东坪镇境内的辰山,则以其翔实的历史文献与实物史料告诉我们:安化,是一块体现中华历史发展与文化传承的热土。历史,尤其是道家与佛教文化在这里烙下了深深的印痕。



1



世人都晓神仙好。长生不死当然是首选,退而求其次则是得道升仙,再次是得个好的轮回。于是,有道家倡修今生,佛家请修来世。贵为天子的始皇汉武如此,一介草民百姓也莫能外。道长、僧徒走遍全国,占尽天下名山。

安化有灵气的山非常多,且一般都与佛道两家结下不解之缘。如果要数出最有名气的,当非辰山莫属。辰山,又名神山,海拔1326,4米,山上盛产药材,离安化县城区约20公里,站在街道上就可远远望见。之所以名神山,与清代康熙年间知县吴兆庆的《白云寺记》“昔汪真人尝炼丹于此”的句子不无关联。

汪真人是何方神圣呢?元人赵道一《历世真仙体道通鉴续编》卷五收有汪真君传:“真君姓汪,名子华,字时美……经南岳祝融峰下修道,九年不下山……再修二十八年,丹成道备,贞元五年(789)庚午正月七日,奉诏白日升天。”北宋高道朱执中对讲述汪真人得道经历的长诗《雷霆奥旨》作注也大体一致。

由此而看,汪真人有可能到神山的话,应该是公元760年至789年之间,也就是唐代宗与唐德宗两朝时期。事实上,唐时辰山与南岳在地理上同属衡岳山系,在行政上同属潭州,相距也不过几百里路程,汪真人换个地方修道是完全有可能的。

估计是夏季久雨放晴后的一天吧,汪真人一路风尘来到了东坪镇资水南岸的桥口,舍舟上陆,极目南山。呵!一带裙山环拱之下,中间一峰徐徐而上蓝天,半腰云雾蒸腾,好一个藏风纳气的所在。就这里了。

顾不得晨露沾袍,顾不得青藤挂腕,汪真人越阡陌、涉涧流、摩奇石、赏飞瀑,溯辰溪而上,过大湾、孟公坡、水口山、龙头山,径至主峰下一个叫南坪垇的地方。山风吹来,脊背微微生汗的汪真人感觉好凉爽。远眺,则资水如带串起东坪、桥口直入洞庭。而沿更长更浩荡的湘江,则可达他九年不下山的祝融峰。四周,清泉如漱,好鸟嘤鸣,繁花滴露,茶叶厚朴杜仲黄精玉竹沙参应有尽有。良药在山,仙泉触手,境可通神,丝毫不亚南岳。此山不驻,更寻何山?

于是庀材。其实,也就砍了几根木料。于是构室。其实,也就是搭个小棚子,别让雨水浇灭了丹炉、淋湿了坐席。

汪真人安顿了下来。以食为天的山民,偶尔上山,远远而虔诚地看他当炉炼丹、静坐修身。满山的药材,有了识辨它们的主子。山间的烟云里,有了硝磺药浆的味道。或许就是在这里,汪真人完成了白日飞升的最后准备工作?真人在此羽化飞升成神,亦未可知。

民间传说,后来又有一位神女也来到了这里,人们还盖起了神女祠以供纪念。如今的遗址处,还留有一块教师讲桌大小的石头,上刻没有留下年代的篆体“南坪垇”三个字。后来,有个叫吴兆庆的知县亲自来到神山,写了篇《白云寺记》,将汪真人这回事记了进去,刻入了寺中高可一人一手的石碑,收进了同治年间编印的《安化县志》里。据村人言,与此碑相对而立的还有一块同样规格的《汪真人炼丹记》碑,也是汪老先生所撰。虽然当作四旧被“破”了,如果掘地三尺,碑刻残片还是可以找到一些的。

旅游开发,到处都是争历史名人的口水战。安化一不小心,与如雷贯耳的道家神霄派祖师汪真人扯上了关系。

神山,大致因此而名。除了官方文献,后来的佛教经典中与佛门人口里大多只有“神山”而没有“辰山”了。



2



汪真人走了,但神山品牌已经打出去,不愁没有后来人。不过,这次来的是佛禅而非丹道。

幸运的是,这次来的又是一位大腕:僧密禅师。

翻开《五灯会元》,里面对僧密的身份是这样表述的:潭州神山僧密禅师。僧密即安化神山白云寺创建者无疑。可惜,流传下来的最早的明代嘉靖年间的县志对白云寺只有“在十三都,宣德间(1426-1435)谌三召僧善明修”一句话介绍;清代康熙年间仍如其说。嘉庆年间编成的县志则误记为“宋密印”, 三个字有两处错误。同治县志虽然改正了时间,但其法号仍旧错误。

话说咸通年间(860-873),僧密作为与南岳怀让齐名的青原行思之下第三代法嗣坛晟禅师(781—841)四大弟子之一,离开醴陵云岩寺开始四处云游,并有意识地寻找一处属于自己的道场。所谓天下名山僧占尽,其时名山大川早已寺庙林立了,僧密只能往不太算热闹的地方行走。往东,是佛寺更加盛行的江浙苏杭;往北,是北宗的领地;往南,则是南岳怀让系的祖庭;看来只能往西。

西是潭州、武陵,云贵高原。

过岳麓,西出长沙,山峰逐渐增高。僧密来到一座叫毗卢峰的山脚下,正好与安化接壤。山势逶迤,视野开阔,好一处道场。但是梵音已经高唱,原来南岳门下算起来辈份相当的灵佑禅师,也就是后来的沩仰宗开山师祖已经先入为主了,寺曰十方密印。正因为这寺名,加上旧县志的误记,以致现今安化县内外的诸多佛文化研究者甚至僧众都以为白云寺也是灵佑开创的,以为灵佑就是密印禅师。

继续西行,便是开梅后的安化地界了。浮泥山,已有崇福寺高耸。略南拐,袈裟岭,已有青莲庵在望。移凤山,已有星罗寺在建。大洪山,已有湖泉寺钟鸣。复折西行,虽然山岭延绵,高峰林立,但僧密都觉得不是自己理想的道场。行行复行行,不知不觉已从洢水进入资江。过石门潭,到得江南境内渣里滩边,地势豁然开朗,两重山峰高低有致,激浪声声如醍醐正好醒世,僧密却嫌后山不够大气。他相信,前面的风景会更好。不须赘言,所谓英雄所见略同,僧密自然地重复了100余年前汪真人的行走轨迹。不同的是,僧密走过水口山口,看到龙头山时就停下了脚步。主峰正中如一线自高不可测的云天垂下,旁如鹏鸟双翼伸张,龙头山山麓如同一个饱满的大馒头,数十道清流在其中潺潺歌唱,四围列嶂如莲华环峙。即使盛夏,也午前如春,午后似秋,晚如初冬。

僧密留下了。他在的神山南坪垇建好了属于自己的道场:白云寺。坐禅修习,开堂讲法;敲木鱼,摩佛珠;也开辟田地,挥锄耕作。闲时看白云悠悠,听流水淙淙,禅而诗意地生活。

跟安化,特别是跟神山扯上点关系的还有僧密的师弟洞山良价。据《五灯会元》记载,僧密和洞山既是师兄弟,也是好朋友,两人经常在一起参禅悟道与出游,共同留下了好几则语录。洞山俗姓俞,后来到了洞山普利院,与弟子曹山本寂共同开创了曹洞宗。虽然两人的语录故事里所提内容大多与山溪相关,且是出师以后的云游,但洞山有没有来过安化没有明确的记载。姑不妄加猜测。



3



当历史册页翻到朱明王朝的最后几年时,神山白云寺迎来了最为辉煌的一段岁月。

白云寺的辉煌,全因为一位重量级大师的到来:问石乘禅师。

这一切得从1635年的一场火灾说起。起火时,寺里并非没有僧众,而是惊惶中大家都只顾着四散逃命了。眼看寺庙将为灰烬,一位叫若客宾的老僧站了出来,带着他的唯一的徒弟德一扑灭了大火。

百废待兴,找到一位有声望的老禅师镇寺是第一要务。若老僧给德一下了死命令:游历去!一边长智开悟,一边留心召引一位大德高师,否则你就不要再回神山来!

或许是冒死救火的壮举感动了佛祖吧,德一麻衣草履几载,转了一个大圈,还真召引回了一位大德。这位大德就是问石乘禅师。

问石乘何许人?禅宗史上最有名的师徒口水仗徒弟方汉月法藏排名第四的法嗣。俗姓熊,湖北竟陵人。汉月在接受临济宗衣钵成为第三十一代法嗣时,已经五十多岁了,而之前他就已经是南山律宗天隆寺古井馨大师的弟子。明末,实际上许多佛禅门派都因为人才稀缺而难以找到满意的传人,自学成才、见闻广博的汉月被多个门派相邀住持。年龄相仿的问石乘,则早早地被尊为天隆堂上老人。据《宗统编年卷》之三十一记录,问石乘的法嗣除白云寺继任住持中静定外,有师承的达到72人,其中多人在此卷中有语录。

虽然道性了得,早早就在镇江焦山普济寺等寺院做了住持,但问石乘更喜欢四处参禅阐教,天生是一个浪迹游僧。江苏、安徽、湖北、湖南,沿长江流域一路讲法,一直讲到了常德。其间,既有好友居士热情挽留,也有高僧大德真心求住,还有王侯将相盛礼优待,但都无法留住问石乘禅师的脚步。估计德一就是在归途中于常德截住从荣王府出来的问石禅师的。

德一走后的这几年,白云寺可以说是更加衰敝,甚至寺院都已茅草丛生,全靠老僧若客宾苦苦捱持。问石乘这样一位享誉江淮大地的大师到来,相对处于僻壤的神山无疑是一件天大的事情。附近的山民也拿出了足够的诚意:自觉地百里外焚香迎接大师,原来归寺院的田地全部返还,斋供一律准时足额。

佛门中人最讲究缘份。据清嘉庆《安化县志》记载,问石乘在未入湘前便在一首偈中有过“深入白云根”的句子。或许,一听到德一说起神山,说起白云寺几个字,风烛残年的禅师就意识到了自己的云游必须归“根”了,当是应谶了。沿辰溪走到半途,溪涧边有两块房子大的巨石相叠,接触部位面积不到一个筛子大小。据民间传说,当一行人走到此地时,大家纷纷走近前去试图合力推动上面的巨石,但石头纹丝不动。在千年洪水冲击中都立了下来,怎么是几个人的力量能推动的?这时,问石乘禅师开言了:“我法名问石,既遇此石不可不问。”须发斑白的禅师抬头,但见天际白云悠闲,四周鸟语入耳,也不知心里在如何许愿,石头居然随着禅师的双手上下晃动。或许,是佛祖冥冥中对他的指点?

当然,这也许是德一特别设的一个局。今天,任何人去问这个石头,结果都是相同的。但是,德一完成了师傅安排的任务,这就是硬道理。

进山的过程,问石禅师的弟子、湖北嘉鱼人熊开元所作的《潭州神山白云寺问石乘禅师塔院碑记》是这样记述的:“壬午(1642)冬,入是山。独与头陀行数人,诛茆隐焉。山前族姓既迓师至,凡是山所有土无尺寸悉归,世俗资生咸顺正法,谓是师破颜日也!”

问石乘在神山呆了多久?熊开元、龙人俨都没有明言,倒是清人林达珍(1737-1790)编的《正源略集》卷四《润州焦山问石乘禅师》里有明确记载:“乃书偈,趺坐而逝,时顺治乙酉(1645)八月二十日也,寿六十一。弟子建塔于白云寺后山之巅,谥慧照。”从熊开元的《潭州神山白云寺问石乘禅师塔院碑记》记载可知,寺里最初是计划将大师的塔建在西山的,林达珍也不可能实地落实,将塔地弄错情有可原,但时间记载应该是可信的。

在这接近三年的时间里,问石乘到底有何作为?龙人俨的《问石禅师塔铭》有这样几句话:“目朝云汉已三春,叱叱驱牛没胫深。大雄独坐人师子,将此心身奉刹尘。”可见,问石禅师与僧众一起,在传经布道之余开山耕作,基本自食其力是一定的。《安化县志》里这样记载:“至是,宗风大振。始信夙缘。示寂后,立塔本山,熊鱼山、龙三三为之铭,中丞郭些庵、邑族党弗庵皆护其法。”



4



“宗风大振”一点也不假。走在东坪桥口通往白云寺的古道上,清凉的花岗石块全踏成了一色的磨刀石样子,中凹而光滑,自然浮想到当初信众及僧人队列进山的壮观场景。

问石乘禅师为开端,古道相继踏上了一长串不平凡的脚印。尤其在禅师示寂后,自称明遗的明代官员、落魄文人对白云寺的造访达到巅峰。随便拈一个相关的名字,都足以让文史学家开一个长长的专题讲坛。

首先到达的应该是熊鱼山和龙三三两人。

熊鱼山(1598-1676),即熊开元,任吴江知县时就已成为问石乘的师父三峰汉月禅师的弟子,后来又成为汉月弟子灵岩继起禅师的法嗣。从1634年起,在问石乘走南岳、武昌、南京等地弘法时都一路跟随。在问石乘入楚进常德时,熊开元因为自己还是官府中人没有跟随,等无官一身轻后立即就寻到了神山,这时已经是1646年,问石乘去世了好几个月。三三居士应该就是熊开元在路过常德时,应邀经德山走羊角塘入资水一起进山的。

三三居士(1587-1659),即龙人俨,曾做过汉阳教谕、淠阳知县、陈州知府,其父为南京太常寺卿龙膺,颇具争议的杨嗣昌是其从侄。1639年,龙人俨弃官归乡专事佛学研究。问石乘来常德开讲佛法,龙人俨没有理由不成为其粉丝。

熊开元作为问石乘徒弟辈,主持为问石乘建了塔,并修了塔院,写了长达1400字的塔院碑记,粗略记录了问石乘的弘法踪迹。龙人俨则题写了塔铭。二者都刻入了石碑立在塔院里。

接着到神山的是《安化县志》里提到的郭些庵。

郭些庵( 1599-1672),即郭都贤,桃江县石门人,曾参与主持顺天府乡试,一代名臣史可法就是他录取的。郭都贤1644年辞官归隐,1646年削发出家。《些庵诗钞》卷八中有《送无得和尚入辰山》;卷十名“赠云”,收有56题135首诗,大多诗作直接与白云寺相关。《将辞神山,放歌留别无得师》有“今年思公来神山”句。作为安化近邻,郭都贤至少两次到过神山是无疑的,“赠云”中部分诗作与神山联系似乎不大紧密,估计就是在石门与神山间往来时所作。郭都贤第二次在1649年进山,次年中秋左右才出山,主要是为避李自成残部乱兵。作者只是忠实地记录生活,但《己丑五月十五夜,坐神山,同无得、破瓠、石溪、应章茶话待月》这样的诗题,却透露出更多的秘密:同他一样到神山避乱的不在少数。无得、破瓠、应章何许人无从考证,但石溪可是清初画坛与石涛并称“二石”的髡残啊!

髡残(1612-约1692),字介邱,号石溪,又号白秃、残道者、庵住道人,晚署石道人、石溪和尚,本家姓刘,湖南武陵(今常德)人。不但是“二石”,还是“二溪”(程正揆号青溪),后世将其与石涛、朱耷、弘仁并称“清四僧”,在参禅学佛上是龙人俨的入室弟子,还差点成为曹洞宗住持,但画画则是郭都贤的师父。好友相聚,山水如禅,髡残是否有过以神山,以白云寺为题材的作品?因为“师善诗画医,不轻以应人”,加上时代的淘洗,这答案恐怕只有神山上空过往的白云知道了。

以龙人俨为先导,龙氏家庭许多文化人都到过神山,到过白云寺。打开常德文理学院教授梁颂成、刘梦初辑校的《龙膺集·先集搜遗》,其弟龙人僎有《偶拈问石和尚白云三闲作颂步石浦老人》诗五首。而郭都贤的诗中则发现,熊开元的长子、郭都贤的好友熊大宗也曾“省觐神山”,并且“两年再度枉过石门(桃江郭都贤家乡)”。探望父亲?受父命探故人,向故人发出同住嘉鱼的邀请?见于史料记载的是,三人后来渡湖浮江,到了湖北的嘉鱼出泥庵,与尹民兴雅士等过往密切,大家一起往来于附近的佛刹禅寺、名山胜迹,参禅礼佛,交游赠答,极一时之盛。

自然,安化本地先贤更不可能对神山无动于衷。明代参与编辑县志的张永祥诗句中有“暇日登临绝顶还”,可惜张公缺少了好奇心,或者说对佛道太少兴趣,也许到了寺里是僧众说错了也许是采用了民间传说,总之没有与早已在卷的佛家典籍对照,将密印放进了县志。陶澍对神山也有吟咏,其《东坪道中望神山》写得气势恢弘,其中有言:“又云密禅师,披荆构茅庵。文字斑驳留石塔,而我不到能无惭?”并立下“誓与稍暇即蜡屐,此言永践毋逡巡”的决心。虽然《陶澍全集》里再没有发现其它写神山的作品,毕竟作为一代诗坛泰斗,又兼擅考据,陶澍的写作要比别人严谨得多,没到过神山,也没有出错,清清白白写着“密禅师”几个字。可惜清代不下五次修志,县志上都记载有专门采访人员,却对熊开元刻入石碑的“唐咸通间,僧密禅师行道于此,载在传灯”和陶澍的诗作视而不见,让错误一再流传。而且,翻遍几部县志和白云寺附近几大姓氏族谱,除《白云寺记》外没有找到任何与白云寺相关的碑刻内容。对于先贤的地方文献意识,我可不敢恭维。当然,先贤们谁知道后辈会将硬梆梆四方方的石碑抬去当桥踩砸了砌堤坝呢?



5



既然神山有着如此厚重的历史沉淀,却为什么只是在极少的几部佛教典籍中提到了几个禅师的名字,到近代更是淡出了佛学研究界和芸芸信众的视野?

我在疑问。其实,这样的疑问早在600多年前,我们的邻居郭都贤就提了出来。在《些庵诗钞·赠云》卷首,郭都贤写了这样一段小序:

“神山为密禅师道场,载在传灯,而山寺绝无遗迹,岂其宗风道力遂出怀让、沩仰下?或以地鲜游踪,名贤罕托?欲如金山之玉、白鹿之花、虎溪之莲、南岩之芋,文心祖意,琅琅天壤,将可得耶?余根行浅薄,远逊前贤,此游不忝微吟,邀惠法眷,将使苾草泥巢忽开生面。且知灵山一会,犹未散也。白云不赠人,人赠白云矣。”

序中不难看出,郭都贤看到的寺庙绝不是唐代僧密所建的旧寺,寺庙附近也没有留下其它相关的文化遗迹。至于个中原因,郭都贤归咎为地处偏僻。郭都贤试图以自己的努力改变这种状况,前后共作100多首诗并收入自己的诗集,还将其中四首诗题写在了寺院墙壁上。这么想来,神山应该在其友髡残的画笔下是有体现的。

郭说自有其的道理,但也不尽然。

在封建人治的国度,宗教注定只能随着当权者的喜恶而衰荣。北魏太武帝、北周武帝、唐代武帝、后周世宗都曾开展大规模的灭佛运动,宋徽宗一度勒令将全国的寺庙都改为道观。清康熙一朝,白云寺就曾因为僧田被纳入征税范畴而让僧众生活难以为继,问石乘的继任住持中静定和尚就因此事而专门求助于当时的知县吴兆庆;雍正帝明令根绝临济宗三峰派。残毁,修复,再残毁,再修复,神山白云寺也莫能外。而在一切以服务政治为核心的时期,这种破坏就更加彻底。

今天,当我们来到神山,眼前哪还有寺院的模样?我们只能在亲自参与了破“四旧”的老人们不无愧悔的叙述中掏出些零零碎碎的影像:

十多位热血沸腾的小青年,荷锄头扛钢钎提铁锤,高喊着“破除迷信、打倒四旧、建设四新”的口号,只一天功夫,四个山头一个院子至少40座以上的花岗石僧塔就被打了一个遍,只残存三个塔身和几个塔基。

寺院拆了。不是正要修五七干校吗?木材通通运去好了,这“秽物”正好关那些牛鬼蛇神。上好的青砖正好修学校、建公屋,留下几排合抱的磉墩继续伏在新屋的地梁下。石碑倒是方正,搭桥、砌堤坎都是不错的选择。可惜了郭老夫子一片心意,题再多的诗也抵不住锄头钢钎铁锤的打砸。

三塔院连同下面的藏经石窟一并拆了。塔太高,拿粗麻绳套住塔尖几声“哦呵”便轰然倒地,规整的花岗岩,正好抬到下游溪沟砌河坝;石窟里不是常有人进来赌牌吗?这下好了,将一个赌博窝点连锅端了。生产不干念那些没用的经书做什么?霉腐了的干脆哗啦啦到地上踩成泥浆,没腐的一把火烧了干净。塔下还有花坛子?管他装的骨灰还是舍利呢,倒出来不都是泥巴?坛子也是不祥物,现场就砸个稀巴烂。还有石碑,替这些没有事做的人立碑?几锤子下来不怕它不成为齑粉!建房不是少了地基吗?这里倒是个很敞亮的屋场。

西山几个山头还有几十座塔?都是圆溜溜的、半圆形的石头?通通是无用之物,推得倒的推倒,拖得走的拖走,那些盛尸骨的花坛子也通通砸掉!唯物主义加实用主义,看得上的一地狼籍谁愿怎么着就怎么着。于是,赵家思量着抬个圆圆的大塔座回去,将那放骨灰缸的臼洞再凿大一些,将排水孔堵上,正好当个大水缸用用。钱家冬天生火正少个铁盆子,那盖骨灰缸的生铁盖子不是天成的火钵?孙家还有半斗黄豆没东西盛,管那些个花坛子是装什么的,拣个砸出缺口小点的洗洗再装了,炒熟了照样嚼得嘣嘣响磨了浆打出豆腐来照样又嫩又鲜。

还有个姓刘的外地老和尚?大家都过上了自食其力的人民公社生活,你也入伙吧。大家都面朝黄土背朝天,你打什么坐?祖国江山一片红,你念什么经?天下太平无事人人平等友爱,你练什么功?同吃同住同劳动。生产劳动也包括了人类自身的生产,你年轻时不娶老婆现在娶老婆也养活不了,给你过继一个儿子!

唯有那几百亩僧田,都是当年和尚们砍倒古树垦出来的,稀泥中还隐约有腐剩的砧板大的树蔸,反正也不出头不碍眼得以幸免。兴许是大家最后也觉得乏了兴味吧,西山塔院最后还是侥幸保存下了第四代住持循者深和尚的一截残塔,以及几个分不清年代的塔基与塔身主体。

上一辈人开了头,下一辈人也不想闲着:你们那么热心搞破坏,肯定是得到了什么好处!于是,进入新世纪后的某个大白天,几个好奇的后生崽撬开了最后两座未被破坏肉身葬僧塔下面的长方形石室。当然,除了未及全部烂掉的骨头,他们什么也没有得到:僧众们活着的时候尚且四大皆空,死去了还会带着什么珠宝钱财云清净西天吗?



6



岁华更替,世事如棋。

历史是那样的令人不忍回顾!

我所能做到的,只是根据文字间的零星记载,部分还原神山历史的真实,祈祷那些长眠在神山的红尘外的灵魂安息,并原谅邻居后辈们的无知。这力度,却犹如夕阳余辉下遥远的一个背影。

站在每一个新的时段回看过去的沧桑,不同的角度,不同的阅历,不同的价值观,生出的是不一样的感叹。

不管怎样,有一点我是非常清醒的,那就是任何新秩序都不一定非得彻底推倒旧的秩序才能建立,任何人都不能否定历史的客观存在,要常存一份包容之心。尊重历史,包容历史,也就是包容现在,包容自己。大到国家及其政体,小到家庭与个人;从社会科技,到文化文明。等认识到破坏的痛苦,任何的修复都无法填平创口的裂痕,永远。
发表于 2014-9-3 10: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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