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西岭雪 探春是庶出,虽然才貌双全,举止端庄,却因为有个德行不堪的母亲赵姨娘,而难以拂去心头那丝压抑的自卑。这使她时常表现出一种执著到病态的“地位意识”来,时时刻刻提醒众人以及她自己注意主仆之别,尊卑之分。就连宝玉跟她学说,赵姨娘抱怨她送鞋给宝玉却不给贾环,也会惹得她大发雷霆,沉了脸说:“这话糊涂到什么田地!怎么我是该作鞋的人么?” 真不知她是太自尊,还是太自卑? 贾环无理取闹时,便哭诉“欺负我不是太太养的”,其实探春的心理也一样。不论她怎么威风、争气,也洗脱不了自己庶出的卑微,正如她自己说的:“谁不知道我是姨娘养的,必要过两三个月寻出由头来,彻底来翻腾一阵,生怕人不知道,故意的表白表白。也不知谁给谁没脸?”又说:“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 ——这番话可谓是她的心声,也是她最大的心病。倘若探春是男人,即使不能世袭得官,也可以凭借贾、王两家的势力,得到一些差使,做一些成绩出来;然而生为女子,除了嫁人,别无出路。凤姐说过:“虽然庶出一样,女儿却比不得男人,将来攀亲时,如今有一种轻狂人,先要打听姑娘是正出是庶出,多有为庶出不要的。”这番话,正与探春自己说的“但凡是个男人”对了榫,遥遥呼应,向读者揭示了探春微妙曲折的心理。 也许不能责怪他们忘本,若是虫蛹不能脱离自己的旧壳飞去,又怎么能变身蝴蝶呢? 探春有诗才,有品位,是首倡创办海棠社的人,却因为薛宝钗、林黛玉两位女诗人当前,而始终不能崭露头角。左一个《林潇湘魁夺菊花诗》,右一个《薛宝钗讽和螃蟹咏》,半路又常杀出个《史湘云偶填柳絮词》和《薛小妹新编怀古诗》,什么时候轮得到她出类拔萃? 在大观园当家,是她为自己争取到的第一次也是惟一一次表现机会。她试图推广新政,开源节流,兴利除弊,包干到户,新官上任三把火,充分显示了自己的管家才能。 然而接下来,就再没看到她有什么新举措了,下人每每有事上报,她也总是推三阻四。林之孝家的回她,有个媳妇的嘴很不好,“竟要撵出去才是”。她并不问是非,只是问:“怎么不回大奶奶?”
柳五儿被人冤枉做贼,她也是命待书出来踢皮球说:“姑娘知道了,叫你们找平儿回二奶奶去。” 真不知道她这个当家是做什么的?倒难为管家娘们跑来跑去,凭空多走了好几趟冤枉路。 黛玉评价说:“三丫头倒是个乖人。虽然叫他管些事,倒也一步儿不肯多走。差不多的人就早作起威福来了。”——这是黛玉太单纯,无法理解探春复杂的心境。其实探春此前已经多走了好几步,并且专拿凤姐和宝玉开刀,来显示自己的威风;可是如今真轮到处置下人媳妇这样的小事上,却不好太过严厉,反而叫人看轻,说她“有点小权,就作起威福来了”。 小白领们便往往不懂得这种道理,略得个一官半职,恨不得敲锣打鼓让全世界都知道,又一味谄媚高层,巴结向上,却不懂得待下宽容,时时刻刻将“我是你上司”当作口头禅,反而更加容易暴露小家子气。 探春后来的出路是远嫁做了王妃,终于求仁得仁,超越自己的出身,飞上枝头变凤凰了。套句老话说来,就是“上帝永远垂青于有准备的人”。贾探春真是时刻准备着,建诗社,搞改革,大刀阔斧,养精蓄锐,分分钟想着“我是主子”,并期待“立一番事业”——这样的人,一旦机遇来临,又怎会不趁机腾飞? 我认识一位很成功的年轻商人,每每聚会上遇见,他总是不到三句话就开始吹嘘最近又赚了几百万。然而散会后,却为了省打车钱连送女客回家也不肯。后来他的生意越做越大,每年在欧洲的时间比在国内都多。去年再见面时,他终于学会选择就餐地点与环境,上电梯时会懂得按钮让女士先进,就座时知道为我拉椅子,点红酒时也不再拼命看餐牌价格,而是直接问我喜欢什么牌子和年份——固然,这些仍然是非常刻意的表面功夫,但是至少,他一直在进步,已经学会不是以说话而是以行为来显示自己的优越感了。 我相信,假以时日,有过更多的练习,总有一天,他会成为真正的贵族。就像探春那样,赢得一次王妃的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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