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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春啊探春

 青梅煮茶 2016-04-19


作者:孟庆徳


(按:孟兄是天涯论坛的骨灰级写手,曾任关天茶舍版主多年,真正的前辈,此文写探春,冷眼热心,大有见地。)



      读《红楼梦》读到第二回,我们看到了探春的名字,第三回,我们看到了探春的人,“削肩细腰,长挑身材,鸭蛋脸面,俊眼修眉,顾盼神飞,文彩精华,见之忘俗”。人是见到了,却无多少表达,当宝玉送黛玉“颦颦”二字,探春问二字何出,宝玉告诉她“《古今人物通考》上说:‘西方有石名黛,可代画眉之墨。’”探春笑着说:“只恐又是你的杜撰。”只此二句,再无别话。


      到了第七回,又见探春,与迎春窗下围棋,却如影视中的陪衬场景,朦胧浅淡,飘忽而过,并没有什么声音。到第十八回,元妃命众姐妹作诗,探春也作了一首:“迎、探、惜三人之中,要算探春又出于姊妹之上,然自忖亦难与薛林争衡,只得勉强随众塞责而已。”探春的诗,题目是《万象争辉匾额》,是一首七绝:“名园筑出势巍巍,奉命何惭学浅微。精妙一时言不出,果然万物有光辉。”诗有语言,然而无声,此诗为应制,更连心声也不是,我们仍未听到探春说话。这一回里却是得到一个信息,探春虽在写诗上自忖难与薛林争衡,元妃却命她将众人所写十数首诗誊录出来传与外厢,可见探春在书法上又强过众人。



       到第二十二回,终于听到探春又说话了。元妃命众人制作灯谜,探春作的是:“阶下儿童仰面时,清明妆点最堪宜。游丝一断浑无力,莫向东风怨别离。”贾政看了说:“这是风筝。”探春笑道:“是。”然而,也只有一个“是”字。但是,就是这一个“是”字,却藏有多多,脂砚斋批:“此探春远适之谶也。使此人不远去,将来事败,诸子孙不致流散也,悲哉伤哉!”其实,脂砚斋所批“此探春远适之谶也”,是也许是,却可能有些小了,此谶未必只指一个,或也可能旁及贾家许多人。


       薛瑞生先生在一篇评论探春的文章中说:“令人奇怪的是,在偌大一部书中,既很少看到这个人物在日常生活中的性格表现,又很少看到这个人物在重大事件中的性格特征。作者似乎故意将她隐蔽起来,直到‘兴利除宿弊’和‘抄检大观园’时,她的性格才突然有如浮雕似的矗立在读者面前。”


      很少看到,却并不是没有,可以向更细处去看。到《红楼梦》第二十七回,又可以听到探春说话了:“只见宝钗探春正在那边看仙鹤,见黛玉来了,三个一同站着说话儿。又见宝玉来了,探春便笑道:‘宝哥哥,身上好?我整整三天没见了。’”而第二十八回,“一时吃过饭,宝玉一则怕贾母记挂,二则也记挂着林黛玉,忙忙的要茶漱口”,这时候探春惜春都笑道:“二哥哥,你成日家忙些什么?吃饭吃茶也是这么忙碌碌的。”从这些说话中,我们似乎可以看到一种娇憨可爱的小儿女态,就像现在天真稚气的小妹妹,对一个经常往外跑的哥哥既有亲近之心,又有敬畏之感,对哥哥经常奔赴的世界也充满了好奇。


     《红楼梦》第二十七回中的一段,很是让人心软。探春对宝玉说了那句“宝哥哥,身上好?我整整三天没见了”,宝玉回她说:“妹妹身上好?我前儿还在大嫂子跟前问你呢。”探春说:“哥哥往这里来,我和你说话。”宝玉听说,便跟了他来到一棵石榴树下。探春问宝玉:“这几天老爷可叫你没有?”脂砚斋在这里又有一批:“老爷叫宝玉再无喜事,故园中合宅皆知。”宝玉笑着告诉探春说:“没有叫。”探春说:“昨儿我恍惚听见说老爷叫你出去的。”宝玉笑道:“那想是别人听错了,并没叫的。”脂砚斋有好批,在这里批道:“非谎也,避繁也。”若是傻大姐之类,可能还要掰扯说分明听到老爷是叫了的,探春聪颖,不再多说,放下心来,正可以说自己的事情。接下来是这样:


      “探春又笑道:‘这几个月,我又攒下有十来吊钱了。你还拿了去,明儿出门逛去的时侯,或是好字画,好轻巧顽意儿,替我带些来。’宝玉道:‘我这么城里城外、大廊小庙的逛,也没见个新奇精致东西,左不过是那些金玉铜磁没处撂的古董,再就是绸缎吃食衣服了。’探春道:‘谁要这些。怎么像你上回买的那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泥垛的风炉儿,这就好了。我喜欢的什么似的,谁知他们都爱上了,都当宝贝似的抢了去了。’宝玉笑道:‘原来要这个。这不值什么,拿五百钱出去给小子们,管拉一车来。’探春道:‘小厮们知道什么。你拣那朴而不俗、直而不拙者,这些东西,你多多的替我带了来。我还象上回的鞋作一双你穿,比那一双还加工夫,如何呢?’”


     谁家有这么个小妹妹,谁会不心疼呢?如果没有这些,探春这一人物便是只有刚硬。可惜人们读书只看热闹刺激,而兴利除宿弊很是抢眼,给王善保家的那一巴掌又打得太响,把这里的一段给掩盖了。


     一个央求小哥哥给买小玩艺儿的小妹妹,成长过程中怎么会变得玉是精神雪为肌骨,怎么会变得“高情不入时人眼,拍手凭他笑路旁”,怎么会变得越来越眼光独到思想冷峻、越来越有脾气呢?这在《红楼梦》第二回我们只知道探春名字的时候就已经有了答案。


     大观园中多少红巾翠袖,加上宝玉,用现在的话说,实在都是边缘人。


     林黛玉孤身一人,寄人篱下,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薛家虽然珍珠如土金如铁,可是好像已是过去的事了,只因亲缘关系,和贾府权力中心贴得比较近,可毕竟住的是贾家荣府东北角上的梨香院,谁家也不如自家好,大户人家蛮复杂,就是为维护王夫人的尊严,那薛宝钗也不能不加着小心。贾宝玉是可以成为权力中心的骄子的,可是他与他置身的世界格格不入,敲门八股他看不上,苟苟营营他看不上,国贼禄蠹他看不上,甚至整个男人的世界他都看不上,这样一来,他就自绝于正统社会了,他的皮囊还被正统社会呵护保留着,他的思想、灵魂乃至行为却为正统社会所厌恶甚至憎恨,就连他的亲生父亲看他也是有相当距离的,就像看一个远处游走的人。


      探春也是荣府权力中心人物的女儿,可是,正像《红楼梦》第二回冷子兴说的,她是庶出,一个庶出,她的身份地位就低了,就低得自己也知道低了,贾政对宝玉还有喝骂,还有责罚,可是在探春那里,除了看过一回探春制作的灯谜,他好像根本就没这么个女儿。


      低贱的出身就像疾病,又像无法愈合的伤口,还像刻在身上的符号,涂也涂不去,抹也抹不掉。探春却想把这些忘掉。古人说不应有恨,探春却是恨的,恨不得别人,便只好恨亲生的母亲,又加上赵姨娘实在阴微鄙贱让人无法待见,她甚至连母女这层关系也不愿承认,她说过,她只认得老爷太太两个,别人一概不管。


    《红楼梦》第五十五回,赵姨娘连亲生女儿都辱,这就越发使得探春悲愤,她终于压制不住怒而言道:“谁家姑娘拉扯奴才了?”“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中国古代讲孝道,探春对亲生母亲这样绝情,却没有人用孝批评她,也许孝道也要让位给等级地位吧。可是,在那尊卑有序的社会,探春也是被逼出来的,她的心里未必不流泪,《红楼梦》十二支曲《分骨肉》唱道:“一帆风雨路三千,把骨肉家园齐来抛闪。恐哭损残年,告爹娘,休把儿悬念。自古穷通皆有定,离合岂无缘?从今分两地,各自保平安。奴去也,莫牵连。”从这支曲子看,探春心里未必没有她的母亲,这里的“娘”,也未必就是王夫人。


     面对一个腐朽而又残忍的正统社会,有人逃避,有人沉默,有人适应,有人巴结,有人欢喜,有人堕落,有人如鱼得水,有人飞扬跋扈。但也有人挣扎着。挣扎又分两种。贾宝玉的挣扎是脱离的,是对立的,他看不上须眉浊物,他厌恶那道貌岸然高高在上盛气凌人永远正确的正统社会,他以赞美女儿否定男人世界,他以淫词艳曲对抗统编教材,就是贾政将他那样暴打,卧在榻上,他仍说“就便为这些人死了,也是情愿的”。


     和宝玉比起来,探春的挣扎却是另一样的,她的挣扎有着相反的指向,宝玉不喜欢的男人世界,恰是探春向往的,在结海棠诗社的时候,探春在给宝玉的请柬上写道:“孰谓莲社之雄才,独许须眉;直以东山之雅会,让余脂粉。”打理荣国府,探春对赵姨娘甚至直言说道:“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探春房中,墙上挂的是大幅米襄阳《烟雨图》,对联乃是颜鲁公的墨迹。


     汤因比认为恶劣的环境可以激发人向上,梵·高也说厄运助成功一臂之力,低微的、受人歧视的庶出身份使聪颖慧敏的探春心有不甘,宝玉的挣扎是求生命的自由解放,王熙凤的精明强干是要中饱私囊,探春的挣扎却是想要得到正统社会的发现、荃察、理解、承认和器重。


     看了探春,或许可以知道,为什么一些当初被打成右派的人,一旦平反得到了解放,却比左派还要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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