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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生八笺·燕闲清赏笺中卷》[明]高濂(十九)

 執古御今 2015-12-14

○画家鉴赏真伪杂说

  高子说:米元章讲过,好事家与鉴赏家本来就是不同的两种人;家里钱多,贪名好胜,遇到文物便收藏起来,这不过是被其声名所惑,故只能叫做好事;如果是鉴赏家,他们天资高明,广泛阅读各种传录,有的自己能画,有的能深解画的意境,每每得到一幅画,便把它视为珍宝天天进行品赏,就像面对古人一样,哪怕有歌舞声色奉送,也不能夺走这个爱好,这可以叫做真赏。但看画的方法,必须着眼于全面而且灵活,切不可偏执己见,一定要仔细地观赏古人运笔立意的精妙处,不能马马虎虎粗略地阅读。评论山,要讲究起伏转换;评论水,要深究它的隐显源流;评论林木,则力求它深邃蓊郁而又深浅分明;人物画,要注意它面部、眼神和左顾右盼之态是否相互应和;四时的景色,要能分出早晚阴晴,而且烟云的动荡要富有情趣;花鸟的形态,必须观察它是否依风摇曳、含露欲滴、归巢觅食、翻飞鸣叫;依次到牛马昆虫,鱼龙水族,没有一物不取其神气生动,天趣涣然的样子于笔墨之外的,这才不失为真赏。若仅凭形似来要求绘画,那么街市上贴在壁上卖的画,凭它把人物花草猫狗画得多么逼真,这又怎么能谈得上取法于古人呢?再说古人的画,并不只是以形似物趣求得,还应该在运笔时没有停滞的痕迹,才能体现出天趣,就像书法的藏锋起笔才最妙一样。赵松雪的诗写道:石如飞白木如籀,写竹应须八法通,正是说的这个。

  另外,好画不宜多裱,裱多了容易失去神气,也不宜用水去洗,更不可剪去破碎了的边条,最好的办法是细细地补足,让人像宝贝一样地珍惜古画,哪里只是像珍惜金玉那样。即使宋人离现在也并不久远,但他们的画在世上流传的已是很少,更不要说唐朝五代的画了!藏画的人,应该随时亲自检查点验,不要怕辛苦麻烦,这是能否收藏画最关紧要的素质。

  画的失传,其原因有五点:古画存放的年代很久,纸绢已经变脆,加上经常打开卷合,略微使它弯曲,即便折损,破碎后也无法补救,此是失传的第一种原因。孩童仆役不了解收卷的方法,常常用两手指甲抓住画便卷起来,不顾画边的齐整,用轴干使力紧收,造成画里的绢素破裂,这是失传的第二种原因。遇到屋子漏水到处是湿的,老鼠咬、猫撒尿,梅雨季节画面因霉菌作用而变白,因不善于揩抹,立刻用粗布去擦摩,画面便一片接一片地破损脱落,这是失传的第三种原因。有的人把画拿给凡夫俗子看,他们不懂看画的方法,拿起一点靠近去看,画面绢素随即折断;有的人挂画时疏忽大意,以致落到地上造成画卷折裂,再也不能补救,即使粘上衬纸也没有什么用处,这是失传的第四种原因。有的遇上战争或水灾,连年苦于流浪迁移,这是失传的第五种原因。更有那种破落子孙,没有见识的妇人,不懂得珍藏画卷,将其堆积起来使之腐朽变坏;有的儿女特别调皮,用笔去涂写画卷;有的在灯下看着玩耍,以致油污染透画卷,有时偶尔落到烛光上以致被烧损;有时挂画正遇狂风大作,使画被吹断刮裂。太多了,古画难于保存,就是由上述种种原因造成的。

  古人的名画,很少有对轴。如高尚的士人的画,多半是随兴偶然创作的,这些画天趣生动,人们便视作珍宝互相传看,怎么可能有对轴呢?又如高大的书斋精巧的房舍,哪里容得下四轴张挂呢?即使挂上对轴的也会缺少雅致的情趣了。世人将无名氏的画填上某人某人的款字,真是太可笑了。画院进呈的轴卷,都是有名的大家之作,但都没有落款,所以又何必见到画牛的画就说是戴嵩之作,见到画马的画就说是韩干之作呢?这正如《格古论》上说的:无名氏的画,有许多上乘之作。如果说没有落名款的就不是好画,那就错了,殊不知没有落名款的,都是御府画。

  古时有善于画花草的,多半都不着墨,而用颜色来点染,也自有一种精神生机。又如画稿,即从前人的画稿,不经意的地方,也能看出其天机偶发,生机勃勃,落笔成趣,确实有许多神妙之处,也应该视作珍宝收藏起来。

  唐代人的纸硬黄短帘,绢纸则丝粗而厚,有捣熟的,有四尺宽的:

  宋代的绢纸则光滑细腻得像纸一样,用手揩摩触感如玉,双层则和平常一样。更有宽五六尺的,名叫独梭纸,采用鹄白澄心堂的占多数。宋人的画流传至今的,丝性都消失了,加上多次裱糊,再也不坚韧,用手指微刨,那绢丝就会像灰一样堆起来,内外一色。像现在的绢素,用药水染旧,不管怎样用手指微刨,绢丝依然露出白色,即使用刀刮也不会变成灰堆。这就是古今绢素的区别,其实是很难作假的。又比如元绢有独梭的,和宋代的相似;有宓家机绢的,都很好。古画落墨着色,深入到绢索里,着色既然很多,精采就远远不同,那花草如日出那样鲜艳,绿色像碧玉,粉色则腻滑如玉,黑色则点墨如漆。赝品即使尽力模拟,各种颜色间有相似的地方,但红色却达不到,要想颜色浸透到绢素的深度一样,也是不可能的,至于神采则更加索然了。

  又比如古人的画,愈观赏愈觉得好看,他们的笔法圆熟,用意精到,以人趣效法物趣,落笔不凡,而人趣也就显露出来了。今人的绘画,首先就没有人趣,物趣也牵强附会,落笔粗疏庸俗,入眼便觉不堪赏玩,看这些伪品有什么好处呢?宋人临摩唐朝五代人的画片,其神采如出一家之手笔,秘府珍藏得很多;现在的人临摩绘画,只是追求影响,常常凭个人意念,随手草率简略,即使有精致细腻的,也缺乏天趣,好的也极其呆板。近来,像吴中的莫乐泉临摩的画,就称得上当代一绝。

  我大明朝的名家,可以和宋代、元代名家相匹敌的,也有不少人。上乘之作如文衡山、沈石田、陈白阳、唐伯虎、文汶水、王仲山、钱叔宝、文伯仁、顾亭林、孙雪居、沈青门等的,风采神韵都俊美闲逸,落笔脱俗,有的长于隶体,有的长于行体,且都各自具有天趣,可以与元代的二赵、王、黄相媲美。如戴文进擅长山水人物神像,向来就得到宋人作画的要诀,他临摹仿效宋人的名画,样样都很逼真;他在生宣纸上着色,草草开染,效法黄子久,王叔明等人的画,还稍胜二家一筹。如商喜、李在、周东村、仇十洲,山水人物之妙,超越了宋代刘、范等人。又如边景昭、吕廷振、林以善、张秋江、沈士容、王牧之、陈宪章、俞江村、周少谷这些人,花鸟竹石,也得益于宋代的徐、黄家法。其他像谢廷循、上官伯达、金文鼎、金汝清、姚公绶、王孟端、夏仲昭、王舜耕、陈大章、许尚文、吴伟、苏致中、叶原静、谢时臣、朱子郎、朱鹿门、夏葵、夏芷、石锐、倪端等人的画,都是我大明朝的一代佳品,土人画家也能各得其趣。像郑颠仙、张复阳、钟钦礼、蒋三松、张平山、江海云等,都是画坛中危害严重的不正派的学者,他们只是画放肆的不受拘束的形态而已,都不值得效法。

  ○赏鉴收藏画幅

  高子说:收藏画片,须看绢素和纸的质地,完整而没有破损的,清白得像崭新的,拿起来照没有粘衬的,这些都是上品。表面看上去很完整,但粘的衬条多,而画的神韵尚没有失去的,这是中品。如果画面破碎零落,一片一片地拼凑而成的,夹杂地连接新的绢素,又用颜色补上的,即使是名画,也不能入格,这是下品。完整无损的上品当中,价值的高低,又以山水画为最高,小的人物画则次之,花鸟竹石画再次之,走兽虫鱼又低于上述诸等。纸质的书画,与绢素书画品评的方法相同。神佛的图像,评定等级的方法却不相同。像宋朝、元朝和我大明朝的人,若是画佛像的名家,多将人物靠在山水树石当中,有的坐着,有的在走动,有的靠着石材,画法又不呆板,烟云给人以流动湿润的感觉,神气庄重的,这是上品;别的,如三尊佛像并列,跟从的鬼面目狰狞,有的登上宝座,被诸神护卫着,这些只能供奉香火时用,并不是传世之品。又如假造佛像的画片,先把绢捣熟了,再把香烟和灶烟合在一起加水过滤,然后和层梁上积挂的灰尘煎成汁水染绢,那颜色即使变旧了,却有的黄有的淡黑,只能愚弄品味低下的人们。他们怎能知道古绢这一类东西,经传看观赏,颜色变旧之后,也会令人感到异香扑鼻,哪里是作假可以办到的呢?古绢破裂,那形状很像鱼嘴,横着联结一些丝线,再没有直裂的:现在作假的货品,不横即直,那是用刀刮的,指甲划开的,丝线仍坚韧不断,眼睛一看就能分辨清楚。藏画的方法,应用杉板匣子,匣子内切不可漆油或糊纸,那样反会引起霉烂变湿。还应当时常接触人的气息,或放到透风的空阁楼,离开地面一丈多才好。一到五月或八月之前,应将画一幅一幅地展开观赏,以便让画卷稍微接触风,晒晒太阳,然后收起放人木匣内,用纸封住匣口,切不要让它通气,过了两个气候才打开,这样做可以避免发霉变白。或者把名画张挂出来,多则三五天一轮换收起来,挂久了恐怕会被空气侵湿而损坏画的质地、绢素画,尤其不能挂久了,像前面《起笺》里讲的温阁藏画的方法最好。古画不能卷得太紧,这样会损伤绢的质地。单条短轴,可以作个横面开关门扇的匣子,画直直地放进去,轴的顶端贴上签条,微微地打开某一幅画,就能很方便的取出来看。又如宋人的绣画,大凡山水人物、楼台花鸟,一针一线非常细密,不露出边缝。用的绒线只有一二丝,用的针也只有头发那样细,所以绣成的画都很精妙,开染和设色,比画更佳。因为绒线颜色光彩夺目,神韵丰富、生机勃勃,一眼望去,逼真极了,天趣、人趣、物趣全都具备。女子刺绣的巧妙,十个指头如春风般轻盈自如,一般人是远远达不到的。元人的绣画,就赶不上宋人,因为他们用的绒线比较粗,落针又不细密,再说人物禽鸟,是用墨来描画眉目,不像宋人用绒线来绣眉目,能使人物瞻顾眺望,眼神生动,眉目传情。宋、元绣画的巨大差别,凭那眉目就能分辨清楚。所以宋绣的山水,也不多得,元人的花鸟绣画还可以见到一二。宋人的一种手工艺丝织品叫刻丝的,那山水人物花鸟。对每一个留下的迹印,都用刀挖断,所以富有生命力的形象混然而成,不被机线所牵制;今人的刻丝,是织丝,和宋元的作品迥然不同。所以宋代刻丝的花鸟山水,也像宋绣一样,有很多精致巧妙的。我觉得刻丝虽然远远比不上绣画,不过像大幅的舞茵(即舞蹈时所用的整褥,类似现在的地毯。--译注)也很有富贵的派头。元刻完全不如宋刻,一代不如一代,凡事都是这样,哪里仅刻画是如此呢。

  人们能潜心于绘画,在明窗净几的室内,描写景物,有时观察到山水最好的地方,便在心中蕴育出自然的景象,把这些表现于笔端,自然就具有天趣了。如名花折了枝,观察它的生趣,那花的姿态非常柔美,叶梗曲曲折折,好像在向着太阳舒展微笑,或迎着轻风飘曳,有饱含烟云的、舞弄雨雾的、刚刚初绽的、已成残红的,各种各样的姿态,把它们写入彩色的绢素,不知不觉中便学有所成了,这就可以出人头地了。如果不将天生活泼的作为取法的对象,只剽窃纸上的形似,那么三趣中一趣也得不到,终究也是平庸之作。古时高尚的士人,像李公群、范宽、李成、苏长公、米家父子等,他们的绘画无不达到神妙的境界。因此风雅的君子,要对绘画作品进行收藏鉴赏,不可以不学习—二个名家的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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