分享

桂河大桥畔的远征军守墓人

 红豆居士 2015-12-18

泰国北碧府桂河大桥西南角,矗立着一座中国远征军纪念碑。隔河相望,碑前的 “华军碑”招牌很是显眼。走近一看,碑身写着中文“孤军永垂”“中国远征军功高如天”“中华英烈浩气长存”。


作为二战时泰缅死亡铁路的一部分,桂河大桥举世闻名。1940年代,在日军强制下,英、美、荷、澳等国的1.6万战俘和10多万亚洲劳工因建铁路失去生命。半个多世纪后,这里成了著名旅游景点。

和因《泰囧》大热的清迈相比,北碧的中国游客不多。他们如果发现纪念碑,或许会有些不快:纪念碑不远处的竹棚里,摆着供游客留影的日本军人纸板。一旁的木箱来自中国中兴,喷绘其上的却是日本国旗。

来北碧参观桂河大桥的,多是西方游客。他们熙熙攘攘地乘坐着观光小火车,穿过220米长的大桥。倘若不留意纪念碑底小小的英文“Chinese Soilder Monument”(中国士兵纪念碑),他们很难知道这座碑的含义。北碧大大小小的历史博物馆,对中国远征军也着墨甚少。


那段悲壮的中国远征军战史,似乎被湮灭在历史长河的深处——1942年,应盟军请求,中国政府组建远征军,出征缅甸抗日。三年多后,中国远征军以惨重的伤亡为代价,换来了战略大反攻的全面胜利。


但还是有人记得。半个多世纪后,在桂河大桥畔,一位叫梁山桥的泰国华侨建起了这座纪念碑。

他与远征军有渊源。74岁的梁山桥原籍湖北武汉,姑父曾是远征军66军上尉。二十多年前来泰谋生的他,“一开始,根本没想过要做远征军这件事”。


在异乡,他做过外贸,在寺庙讲过经,后来辗转来到北碧,参与当地旅游开发,在桂河大桥旁卖过佛像、烟叶、玉器。他娶了一个泰国妻子,生了一儿一女。


他称,真正了解中国远征军,源自一段特别经历:在泰国的原东南亚抗日青年军指挥官蓝东海请他为自己代写回忆录。从蓝东海口中,他听说了很多远征军艰苦卓绝的战斗故事。


因为种种原因,书没写成,蓝东海在91岁高龄去世。梁山桥称自己心怀内疚,想把远征军纪念事业做下去。而为远征军建纪念碑,是蓝东海的一个心愿。

在北碧,梁山桥结识了台湾旅泰商人洪庭章,后者小时候住在远征军38师师长孙立人家附近,一直关注远征军历史。两人计划在桂河大桥畔为远征军立碑。当时,北碧有英、澳、美、荷等盟军战俘的公墓,有日本阵亡将士慰灵碑,唯独没有中国军人的纪念碑。


一次接受采访时,梁山桥说,虽然中国远征军在缅甸战场浴血奋战,不在桂河,但英美军也不是死在桂河,却一样在桂河大桥这个二战纪念地的博物馆获得纪念,这让他也想在这里立碑纪念他们。

两人为此到处募捐,但人们觉得他们在骗钱。带着赌气的心态,梁山桥和洪庭章自己动了手。洪庭章先买来木板,做了一块中国远征军阵亡将士灵位。


2004年,在桂河大桥东北角的空地上,梁山桥把高6.4米的中国远征军纪念碑建了起来。这得益于当地一个亲华“地头蛇”的支持。梁山桥觉得,后者支持,主要是想“搞旅游”。

选址也有讲究——隔着一座华人建的战争博物馆,不到50米的另一头,就是维护良好的日军阵亡将士慰灵碑。“我们不服气,就把中国远征军纪念碑修在这里。”梁山桥说。


他回忆,中国远征军纪念碑建成后,起到了凝聚当地华人人心的作用。很多北碧华人在节日前来祭拜和磕头。


但三个月后,纪念碑所在地的泰国地主不再允许纪念碑存在。梁山桥怀疑,这是当地日本势力施压的结果。二战时,日本一度将泰国视为盟友,两国关系友好。日军战败撤离后,北碧留下了不少日裔,至今有一定势力。此外,“在很多当地人眼中,战争是日本与英美打的,中国远征军根本没有地位”。梁山桥说。


2005年,在一位澳大利亚华裔帮助下,他在河对面的空地上重新立起纪念碑。这片地属于泰王,当时是一片荒草。


梁山桥还将木制的远征军将士灵位换成水泥碑,下书四个字“大国之魂”。灵位碑紧挨着当地小商贩的厕所。在纪念碑旁,他放置了捐款箱,上方的木板写着大额捐款者的名字。


泰国有一条不成文的法律:对占地10年以上的建筑,不会强拆。但二度落成不久,纪念碑就遭遇厄运,又两次被拆。


第一次拆除在2012年11月。当地警察开着警车找到梁山桥,称纪念碑妨碍了声光表演,必须拆除——每年12月,当地会在桂河大桥举行声光表演,再现二战战斗情景。梁山桥认为,这完全是借口。


很快,当地政府使用推土机,将纪念碑拆除并推到旁边的树林中,“像被历史遗忘的孤魂野鬼”。十天后,梁山桥在原地复建,耗资1万泰铢(约2000元人民币)。


2013年,同样情景再次发生。当时中日钓鱼岛争端正处于白热化阶段。为了保住碑,梁山桥托人找了泰国政府高层,但最后碑还是被拆了。推土机在地基上留下的铲痕,至今清晰可见。再度修复时,梁山桥做了妥协:将纪念碑在原地基上往后移动3米。


为了让纪念碑有永久的安身处,他想买下这块土地,但未能如愿;想租,手续也一直办不成。他称,有日本财团也打算买下这块地,泰国当地政府任何一方都不想得罪,局势僵持至今。


除了远征军纪念碑之外,2008年2月,梁山桥和家人一起,在桂河大桥西北侧的中国佛寺背后,建起了一座孤军墓。钢筋水泥是梁山桥买的,耗资4万多元人民币。地也是买的,有1000平方米,耗资约十万人民币。


墓地的外型是一个国民党军士兵头像,原型是远征军华侨烈士马克武。士兵的眼睛是梁山桥模仿自己的眼睛塑的。他没学过泥水活,墓体墙皮抹得有些不平。坟前放着一排装饰用的水泥炮弹,还有一处小祭台。


梁山桥说,自己曾经收购了6颗二战时期的炸弹,放在墓前,都被盗走。建墓用的钢筋堆在院子里,也一夜被偷光。因为操劳过度,2010年,他的泰国妻子病逝。


墓地建成后,一开始,士兵头像上没有青天白日旗帽花。直到一天,一个泰国小女孩经过,问自己的父母:“这是什么地方?”父母告诉她:“这是纪念日本朋友的。”这话让梁山桥很难过。后来,他增加了帽花。


他还制作了一个花圈,每次祭拜都拿出来,上面写着:“中国老百姓,世界反战人。”

梁山桥带着写有“中国老百姓,世界反战人”字样花圈祭拜


现在,梁山桥的儿女都在外地读书,他就一个人住在这里。住处是一座小屋,光线阴暗,条件简陋。小屋前,挂着“中国远征军文史纪念馆筹建处”牌匾、中国远征军东南亚抗战图。小屋里,挂着一张规模宏大的孤军神庙规划图。小屋背后的架子上,层层摞着很多从民间收购来的二战头盔,覆满灰尘。梁山桥说,希望有朝一日文史纪念馆建成,墙壁能刻上所有远征军将士的名字。


他对记者讲述了很多与孤军墓有关的故事:曾有一个台湾佛教组织来北碧做道场,发现了这里。后来他们专门从台湾派来法师,超度远征军孤魂。“你这个地方晚上很热闹。”法师告诉梁山桥。


还有一位日本反战组织的中年妇女,从荷兰赶来参观。当时日本右翼势力高涨,这个妇女感到很无奈。见到梁山桥,她抱着他哭了:“日本首相拜靖国神社,我拜你们的孤军墓。”


梁山桥说,为修建远征军纪念碑和孤军墓,自己曾找过台湾在曼谷的文化专员。后者表示,台湾与泰国没有正式外交关系,不便出面,但会在道义上支持。在远征军纪念碑被拆后,他去过台湾,希望通过民间组织唤起关注,但并未得到实际支持。


他还称,曾有一位中国驻泰大使馆文化参赞来访,但当时他人在曼谷,未能谋面。文化参赞一直以为,纪念碑和孤军墓是台湾老兵所建。


梁山桥为远征军纪念碑和孤军墓投入了大量金钱与精力,但记者发现,或许因为信息来源有限、记忆偏差等原因,他对很多重要史实的陈述并不准确,有的说法与实际相去甚远。


在中国远征军纪念碑碑述中,梁山桥写道:


“三万多远征军战俘被押到泰国修建桂河大桥和死亡铁路,在这里饿死、病死、累死,最后被杀死,死光了,也被人们遗忘了……”


中国研究二战滇缅历史和远征军的学者戈叔亚告诉记者,在现有中文资料中,未能找到中国远征军战俘修筑桂河大桥的记载。


泰缅死亡铁路修建于1942年6月-1943年10月。1942年6月是远征军第一次入缅远征末期,1943年10月第二次入缅远征尚未开始。因此,如果有远征军战俘参与修建泰缅死亡铁路,他们只可能来自第一次远征。


而中国远征军第一次远征伤亡56480人。光野人山一地,就有3万余人葬身原始森林。还未计算胡康河谷的累累死者。因此,“三万多被俘远征军被押到泰国修建死亡铁路和桂河大桥”的说法经不起推敲。


梁山桥还写:


“对面战争博物馆里幸存着这样一段文字:‘为阻止盟军飞机炸桥,日军将战俘逼上大桥做人肉防线,不知情的轰炸机一次密集投弹,当场炸死三百多人,河水瞬息变红,垒叠的尸体沉入河底,不能飘走,无人打捞,使河水变得腥臭,久久无人敢饮用,死的都是中国军人……’”


但记者走访他所提及的战争博物馆,博物馆并无这样的描述。相关的一段中文说明是:194 年(“4”和“年”之间是空白)11月28日下午3点,盟军飞机驾驶员吕仙尔·科拉尼轰炸桂河大桥,被日军押上桥的数百战俘因此丧生。其中并未提及中国战俘。


需要指出的是,这家由华人经营的战争博物馆,权威性并未得到认可。一些中文说明似乎来自翻译软件,错误频频。


但博物馆现存资料显示,确有华人因泰缅死亡铁路丧生,证据如下:一把在战俘坟墓中发现的汤匙,刻着中文“汪文光 新加坡 1940”,另一把汤匙刻着“中国 1938 李明”;1990年挖出的二战死者遗骸中,有人口中嵌有8颗金牙;一具尸体手腕上的玉环,刻有中文“曾儿”……


博物馆还以混乱的中文记录道:“中国、新加坡、马来西亚战俘,属于中国人的共106尸体,而被立为纪念碑。”这里出现了中国战俘,可惜未有详细说明。


记者又来到北碧最权威的历史机构——泰缅铁路博物馆和研究中心。这里详细列出了二战时期日军和战俘在泰缅铁路上的死亡人数。数字来源于日军和盟军战俘(PoW)资料(有的日军资料被毁,无法计算。亚洲劳工部分则缺失)。


“马来亚(包括本土马来人、泰米尔人、华人)42000人,缅甸40000人,英国6904人,爪哇2900人,澳大利亚2802人,荷兰2782人,华人(来自新加坡)500人,美国131人,日本韩国1000人。另有175000缅甸人在到达泰缅铁路的缅甸丹彪扎亚站前死亡。”


这就是说,死者中,确实有华人。但在桂河大桥和死亡铁路上,是否出现过中国远征军战俘的身影?在确凿的证据问世前,一切仍然是一个谜。


在死亡铁路上,战俘和劳工忍受着恶劣的天气、粗糙的饮食、非人的虐待。战俘雷·帕金如是描述:“就像在修巴别塔——干活的是泰米尔人、华人、马来人、英国人、澳大利亚人,日本人驱使着所有人。”


北碧还有另一处“地狱之火”关口纪念馆。当年,为了凿开坚硬的岩石,日军在三个月里驱赶盟军战俘和劳工,后者每天劳作超过16个小时。火把亮光把日军的身影投射到战俘脸庞,景象如同地狱。受难者中,应有华人劳工。


在泰缅铁路博物馆和研究中心,记者未找到有关194×年11月28日盟军轰炸桂河大桥致数百战俘死亡的记载。最接近的一条记录是,1944年11月29日,一枚炸弹落入战俘营,造成多人死亡。


记者询问一位研究中心工作人员,是否有中国士兵参与修筑泰缅铁路。回答是,不知道。


带着遗憾走出研究中心,穿过一条街,就能看到葬着6982名英、澳、荷战俘的盟军公墓。这里有专人维护,墓地优雅整洁,绿草如茵,管理良好。墓碑上标注着战俘的部队番号、军衔、去世日期、年龄,还有墓志铭。


“虽然时空阻隔,我们记得你。——妈妈和威尔。”这是英国士兵H.W.Miller的墓志铭。“耶稣说:‘凡劳苦担重担的人可以到我这里来,我就使你们得安息。’”这是英国炮手L.PEARCE的墓志铭。


尽管命运悲惨,但他们最终得到了有尊严的长眠。对比当年那些华人劳工最后的命运,人们不禁唏嘘:


“1945年9月24日,从泰缅铁路缅甸境内工程起点丹彪扎亚(Thanbyuzayat)开始,到10月10日,以泰国佛统府(Nakhon Pathom)为结束,13位前盟军战俘共在铁路及附近地区的144座墓地中找到10549个墓穴,只有52个搜寻计划中的墓穴没有找到。”


“泰缅铁路令人心生悲伤的一点是,没有一名亚洲劳工埋葬在可识别的墓穴中。迄今,只有三名可确认身份的亚洲劳工遗骨被掘出,然后又被安葬,但他们的姓名无人知晓。”


——泰缅铁路博物馆和研究中心



如果您有任何的想法,合作项目,请通过微信平台与我们互动,我们会在2个工作日内与你联系。


128/39 Phayathai Plaza Buiding,5th Fi,A-Room,PhayathaiRoad,Kwang,Thungphayathai,Kat Ratchathawi,Bangkok 10400

联系电话:0888590394

微信:15641916

电子邮箱:aseanecon.kai@gmail.com



点击阅读全文,直接进入东盟经济时报

    本站是提供个人知识管理的网络存储空间,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不代表本站观点。请注意甄别内容中的联系方式、诱导购买等信息,谨防诈骗。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一键举报。
    转藏 分享 献花(0

    0条评论

    发表

    请遵守用户 评论公约

    类似文章 更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