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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亲人是前世仇人,这辈子用爱的名义折磨彼此。

 周道至顺 2015-12-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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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学时候读爱丽丝·西伯顿的《可爱的骨头》,家人看到以后,觉得不能接受这个书名。骨头这个词,本来就有一种裸露感,加上“可爱的”,又平添一种诡异。但是其实这本书里的骨头,比喻的是一种不能明说的亲人关系。用骨来做题目,再合适不过。

如此说来,我妈妈这边的家族,用骨肉、骨血来比喻,不甚恰当。最合适的,应该是骨刺——同样的血浓于水,但是又刺得人隐隐作痛。

2

姥爷在我九岁的时候去世了,喝农药自杀死的。具体情况我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那天家里人突然像触了电一样奔走起来,匆匆忙忙地,哭声夹杂着谩骂声。妈妈的哭声尤其让我害怕,是那种我从来没有听过的、声嘶力竭的大哭。

问及我姥爷自杀的原因,大人们都不给我讲。渐渐长大之后,联系到家里的一些事情,才知道当时是大舅为了种地的种种纠纷,当着众人的面打了我姥爷,姥爷本来就是一个好面子的人,加上自身的一些原因(据我估计应该是抑郁症),一时想不开,觉得活得没有希望,就自杀了。为此我的小舅、姨妈以及我妈,都和大舅断绝了关系。

我姥姥是一个神奇的女人,这辈子只认钱,说得严重一点,人类的感情,她几乎都不具备。对儿子可能有一点点吧,对女儿几乎残酷。姥爷喝完农药之后,她叫了邻居,邻居跑到我们家通知我爸妈,等我爸妈赶到的时候,姥爷已经开始吐白沫,眼神涣散了。而姥姥却在扫地,嘴里喃喃说着:“救不活咯,救不活咯……”

我爸背上姥爷,骑了一辆三轮车,飞速地往医院赶。而当天下午,姥爷就在医院没了。

姥爷的葬礼举行得低调,可能是因为家里人的自责,没有请太多人过来。妈妈执意不让大舅参加葬礼,为此争执了很久。宴席期间妈妈的眼泪一直没有停过,起身上厕所,很久都没有回来,我爸叫大姨去看,妈妈在厕所晕倒了。

看,我妈才是哭晕在厕所的鼻祖。

3

姥姥以每年一个的速度生了五个孩子,最大的那个不出月子就夭折了,活下来四个。我妈是老三,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弟弟。至此,家族算是挺强大了,处于我妈那个位置,本来应该是一个非常幸福的小女生,但是姥爷家就像是奇葩过海,各显神通,搞得我妈这辈子都没怎么安宁过。

大舅娶了个厉害的女人,非常泼辣。舅母生了我大表姐之后,和姥姥姥爷的关系缓和了一些,没想到一天晚上,五岁的表姐发高烧,送到医院后,医生开的药剂过量,表姐当时的表情就不对劲了,开始一个劲儿流口水,咿咿呀呀说不出话,眼神跟着涣散。没人想到从那之后,表姐的智商就停留在了五岁。后来医院承认造成了一起医疗事故,赔了一笔钱,当然这笔钱也没让大舅的一家富裕起来,反而从此过上了鸡犬不宁的生活。舅母一直不能接受表姐变傻了这个事实,谁提到这一点,她都像发疯一样和人争执起来。等到表姐十几岁的时候,她终于死心了,然后开始新一轮折腾——带着表姐把新疆大小城市的医生都看遍了,无果之后,又开始捣鼓神婆和道士。姥姥和姥爷和他们住在一起,被折腾得不行了,几乎天天吵架,裂痕也越来越深。

姥爷去世后,妈妈就和大舅断了关系。后来我听说,大舅和舅母又生了个儿子,只是家族聚会的时候,他们一家四口永远不会收到邀请。

再次和大舅接触,是我上高三的时候。多年不见大舅母想方设法地联系到我妈,告诉我妈大舅被检查出胃癌,活不了多久了,在乌鲁木齐的医院躺着,就想见见家人。妈妈冷漠地挂了电话,嘴上说:“这都是报应啊。”说着,眼泪就掉了下来。

“我是不会去乌鲁木齐看他的。”晚饭前,妈妈斩钉截铁地说,“那么远的路,坐车要八个小时,天寒地冻的,车费又贵。这么多年不联系,凭什么让我去看他?!”她不停地絮叨着。说话期间摆碗筷的时候都是连碰带摔,碗都快被摔碎了。吃饭期间她沉默不语,表情却很丰富,我们都知道,她内心正在进行一场丰富的悲情大戏,下一步估计就是掉眼泪了。我爸想了一会儿,给我哥说:“等会儿去汽车站,给你妈买一张车票吧。”我妈听了也没有反对,反而收拾碗筷的时候轻柔了很多。

当时我正在准备高考,是学生时代里最忙碌的阶段。读大学的哥哥特意向学校申请延长假期,陪妈妈去乌鲁木齐看望大舅。听说妈妈见到病床上形容枯槁的大舅,哇一声哭出来,很久都说不出话来。

可能对于亲人来说,恨就是爱的一部分。

那次探望过后,大舅的病情居然有所好转,身体各项指标达到了能出院回家疗养的标准。至此,他也和家族里的亲戚恢复了往来。在交谈中我们才知道,以前嚣张跋扈的舅母,在后来岁月的折磨里,要照顾一个得癌症的丈夫,一个傻女儿,还有一个平时几乎不说话的儿子(或许真的是因果,他继承了姥爷的抑郁症)。我突然觉得,这世界上的苦难,似乎都集中投在了这一家人的身上。而大舅似乎也仍然背负着姥爷去世的愧疚感,一直没能原谅自己。

大舅在一年之后去世,去世后傻表姐找了个瘸子嫁了,那个不怎么说话的表弟也考上了南京的大学,舅母后来渐渐不联系了,听说改嫁他人。这一家四口,就像被激流冲散的鱼一样,一时难以重新聚在一起。

4

而我姨妈和小舅的情况,就会显得有那么一点没事儿找事儿。他们两家都是以农业为主要经济来源,不同的是,我姨夫做得比小舅成功许多,家里的经济状况也好出不少。小舅不服气,使出自己的秘密武器——炫耀两个儿子。姨夫毕生的梦想,就是姨妈能给他生个儿子,无奈姨妈只给我添了两个表姐,生第三胎时被计生委发现,打掉了。于是他俩家的模式就是,你有儿子,老子有钱;你有臭钱,也生不出儿子。反反复复,今天闹掰明天和好。

在我看来,这简直是幼儿园级别的掐架模式。

自从姥爷去世以后,大年初二回娘家的时候,爸妈就泛起了尴尬。按理说应该让大舅张罗,但大舅那时已经断了联系。姨妈身体不好,不能一伙人杀到他们家吃吃喝喝。于是这个任务就落到了我妈的肩上。每年大年初二,我妈就像兄弟姐妹里的老大一样,准备一大桌子菜,让小舅和姨妈带着表哥表姐过来,算是回了趟“娘家”。

大舅去世后的第一个新年,大家照常在我家聚会,本来和平的饭局,吃着吃着姨夫和小舅开始拌嘴,后来拌嘴演变成了吵架,最后不知道谁爆发了,直接掀了桌子,我妈做的一桌菜在空中画了个弧度,和碎了的碗盘一起跌倒在地,大年初二上演了一场动作大片,热热闹闹,鸡飞狗跳。吵架的原因,还是那么点事儿——儿子不儿子,金钱不金钱的。

这场闹剧以我那个感情丰富的妈再一次哭晕结束。我爸把小舅和姨夫全赶走了。从那时到现在,小舅和姨夫两家人再也没有说过话。

有时候我觉得,亲人有可能是上天绑在一起的前世仇人,这辈子用爱的名义折磨彼此。

5

我似乎能看出我妈的一些无奈。她现在和小舅家关系不错,和姨妈家关系也不错,保持了中立地位,但是作为家庭的一员,甚至是家庭中堪称核心的一员,她对让两家人重归于好这方面,一点儿力都使不上。

去年过年,大年初二的时候家里分外冷清。我陪妈妈整理照片,看到一张黑白的全家福,那是姥爷还在世的时候拍的一张照片。照片里妈妈坐在姥爷腿上,小舅坐在姥姥腿上,大舅和姨妈站在两旁。大家都冲着镜头傻笑。

我妈看了一眼,就赶紧收起来,继续整理剩下的照片。而我透过她的眼神,仿佛看到一个小女孩正在努力拼凑着一个美丽的想象,在那个想象里,姥爷还在,大舅还在,小舅家和姨妈家感情还很好,她还是一个没有烦恼的小姑娘。

可想象那么脆弱,轻轻一碰就散了,碎成一地骨刺。

故事丨一地骨刺

作者丨麦茬

音乐丨梁邦彦 《遥か遠くへ》黑鸭子组合《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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